神偷(十六)(十七)
作品名称:神偷 作者:阿钝 发布时间:2013-10-03 22:57:51 字数:3570
十六
第二天没有理瓦的下家,友灿和根根照例到各自的生产队里去出工。
生产队是一个集体的组织,每一个社员在队里都负有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友灿作为一个手艺人出去理瓦,首先要到队里去请假,征得队长的同意,同时还要避开大忙的季节。队里忙得不可开交,需要社员出大力的时候,有人出去做赚钱的私人活,这在别的社员当中会引起很大的意见的。所以有人来叫他去理瓦时,不可能随叫随去,总要在时间上作一点适当的安排,必须是在队里有劳力多余,最好是队长排不开工的时候才好。好在每个村子,每个生产队里的情况大致上都是一个样子,忙的时候一块忙,闲的时候大家闲,理瓦的人家也只有在生产队里空闲的时候,才抽得出时间来应付手艺。即使这样,等到友灿理完人家的瓦回到队里来上工时,队长总是把近几天中最累最脏的活儿派给他去做,没有别的意思,只算是对其他社员的一点安慰。友灿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并无半点不公平。
根根自从跟了友灿去理瓦后,在生产队里受的是同样的待遇。
这一天的活是耘田,耘猪粪田。
村子里许多人家都养了猪,养猪是务农人家一年里最大的经济收入,一年两圈,养大了卖到生猪站,换成一笔钱,差不多就是家中一年的开支了。村里与各个生产队的年度生产方案里都有养猪的指标,方案中也给每一户养猪的人家分配一点粮食作饲料。这猪粮到后来大多作了主人家的口粮,喂猪则用白薯,萝卜,黄菜叶和野草掺米糠,只加很少的一点细粮,还要等到猪“发身”的时候才舍得给它吃。猪们对此倒也没有分毫怨言,照样长得肥肥壮壮的去替主人换钱。猪对人的贡献实在大得很。
猪粪归生产队里作肥料,这可是很好的肥料。
队长一大早就把人员的安排用粉笔写在了仓房东面的那块水泥黑板上,平常挑担的男劳力挑猪粪,其余社员耘田。友灿挑猪粪。
猪粪从养猪人家的粪坑里挑出去,挑到田头后,用粪勺子一勺一勺地泼到稻田里。耘田的人便用赤手在泼了猪粪的田水里,一行一行地把田泥摸一遍,倘若稻丛中有野草,便顺手拔掉塞到烂泥里。猪粪与田水混在一起作秧苗的肥料,经了庄稼人的手,渗入田泥的底下便于稻秧子更好的吸收。由于挑粪的人是站在上风的田塍上连片地泼,所以有许多粪水沾在稻叶上,耘田的人弯着腰一路淌过去,叶尖就在眼鼻底下,耘多长时间的田,便闻了多长时间猪粪的臭味。手和脚行动的时候,不停地在叶丛中擦过去,那叶面上的粪水便又落到人们的衣袖和裤腿上去了。所以当他们从稻田里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一身的猪粪臭。
友灿耘猪粪田的时候倒是很少,因为他是挑担的好手。
下午出工后不久,天上下起了雷阵雨,耘田的和挑粪的人都手忙脚乱地逃到附近的几个草棚子里和几座小桥底下去躲雨。男男女女的人扎在一起,除了家长里短的闲谈,自然要讲一些夹荤夹素的笑话,尤其是几个有“人来风”的男人,男女间的风流事永远是他们最最乐意的谈资,他们卖弄起嘴皮子来,一点遮拦也没有,什么话都讲得出口,故意引得人们大笑一场。这些手脚粗大的庄稼人,既然不嫌猪粪的恶臭,自然也不嫌话语的粗野,只求在热闹中赚取一份简单的快乐。友灿的性格腼腆内向,不愿与众人挤作一堆,便与另外一个胆子大的,竟然钻到一座顶上长满了野草的空椁洞里打瞌睡去了。
大雨下了一个多小时,到后来雨点虽然小了一些,也疏了一些,但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不远处的池塘里,几只青蛙呱呱地乱叫。稻田里早已涨满了浑泥水,有好几处都从小田塍上溢了出来,即使天晴起来,一时也泼不下粪,耘不成田了。队长从草棚子里走出来,抬起头张望,看见天上布满了灰云,四面的山头都隐进了灰白的浓雾中,眼看着雷阵雨变成时雨了,估计下到吃晚饭也不会停,于是宣布提早收工。
友灿从空椁洞里爬出来,到路边的池塘里用稻草把粪桶擦干净,又洗了洗身上的泥水和猪粪的臭气,便回了家。
要是天不下雨的话,他原本打算吃过晚饭后到根根的家里去。既然下午因下雨而提前收了工,现在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那就白天去吧。友灿本不愿晚上去串门,他连白天也极少到别人家的屋里去,今天若不是心里装着一件心事要去同根根母子商量,他也决计不会到根根家里去走走。通常情况下,只有外面有理瓦的生意需要根根一起去时,他才去通知一声,也总是屁股没有坐热就起身回来了。
他在家里重新洗了一把脸,打了一把竹骨子的黄布旧雨伞,便往祠堂北面来。
根根还没有从生产队里回来,家里只有其祥婶一个人。老太婆站在灶台前,一边不停地呼噜,一边吃力地刨一个老南瓜的皮,晚上好烧南瓜粥。
十七
友灿进门时喊了一声其祥婶。其祥婶的眼睛不好使,耳朵却辩得出人来。况且她们家里平时进来的人并不多,墙门里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倘若在弄堂里碰上她,也会叫她一声,但是,如果弄堂里要是没有人,一般是不会弯进家里来看看,或者特为来叫她一声的。她听得出是友灿的声音,便放下手中的南瓜,转过身来招呼道:“友灿来啦?坐一歇,今天收工这么早?”
一边说着,一边从身后的碗柜里摸出一只汤碗,走到门边的板桌旁,在一只粗瓷钵头里舀了一碗凉茶给友灿喝。又问道:“明天又要去理瓦是不是?”
友灿用双手接过茶碗,在门边靠墙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喝了一口茶,说:“明天不理瓦,我今天来,是有一个事情想来与你和根根商量商量。根根还没有回来么?下这么大的雨,还能做些什么事呢?”
老太婆听得是有事情要商量,心里便有些沉重起来,也就在另一侧的长凳子上坐了下来,问:“什么事?”
“婶婶,我也不知道这事情这样子合适不合适,你听了要是觉着不好,也不要生气,就当我没有说过好了。”由于性格的原因,友灿在与人谈论一些杂事的时候,总是有些吞吞吐吐的。
“到底是什么事情?”友灿的口气让老太婆显得有点着急起来了。“是不是根根在外面惹出什么事来了,坍了你的台?”
“没有没有,根根做事都很好的,从来没惹事。”顿了一下,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也没有什么台好坍的了!”
“那又是什么事呢?”老太婆心里动了一下,随即换了一种欠疚的口气问:“是不是你带着根根去理瓦,在工钱上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让你吃了亏了?这个事情你真的也吃亏不少,回头根根回来我对他说,以后不要去了,这些时间下来,你带着他出去,他也已经挣了不少钱回来了。”
友灿听其祥婶这么一说,知道她生了误会,心中免不得有点慌张起来,连忙说:“不是的,不是的,婶婶你想得多了,我可不是这样的意思。”
“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叫你这么为难!”
友灿又喝了一口茶,才说:“婶婶,前两天我与根根到塘湾村去理瓦,那一户人家家里有一个女儿,今年已经二十七八岁了,还没有人家。我昨天夜里想了大半夜,觉得根根可以去谈一谈,所以今天来与你商量的。”
“啊呀!这可是多少好的好事呀!你怎么说得这样难为情的样子,弄得我吓得一跳,你这个小人啊!”
“只是——只是那个姑娘小时候得过病,一只脚落下病根,如今是个跷婆。”听得其祥婶兴奋的口气,友灿接着轻轻地补充说。
“跷婆?跷成怎么样?总不至于要人服伺吧?”老太婆的兴头低了一点了,象是问友灿,又象是自言自语。
“哪里用人服伺!除了看上去走路不平整外,别的与常人一个样,什么事都能做,一点不比正常人落后,这个根根是知道的,他们还说过话哩!”
“你与根根说过这事没有?”
“还没有。”
其祥婶静静地想了一想,说:“友灿阿侄,我们家的事情你也是晓得的。依我看,象我们这样的人家,加上根根这样的相貌和年纪,能有个会做事的跷婆也就很不错的了。这么些年来,有哪一个人会为我家根根来操这份心,你这个做师父的可真是尽到心了!”她抬起头来,用那双昏眼看了友灿一眼,又幽幽地说道:“还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把女儿许给我家根根呢?”
“能不能成功倒真还不好说,但可以先托人去说说看,能成便好,不能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或许两个人有姻缘也说不定。”
“先听听根根的意思吧,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应该也快收工回来了,天下着雨哩。”其祥婶站起了起来,“友灿阿侄,你先坐一坐,茶自己舀,我去蒸南瓜给你吃,一会等根根回来再商量吧。”说完便向灶头走过去。
友灿也赶紧跟着站起来,拉住老太婆不让她去蒸南瓜,他知道这南瓜是晚上烧粥用的,于是急急地说:“婶婶,你不要忙,南瓜留着晚上吃,我肚子不饿,吃口茶就好了。要不,要不我先回去,一会根根回来你与他说,我明天再来罢。”
“啊呀,你这个小人啊,在我们家里这么客气拘束做什么!晚上烧粥哪里吃得了这么大一个南瓜?你去坐吧,我蒸起来,一会根根回来了也好吃点心。”老太婆挣脱了友灿的手,拿了刀就去切南瓜。
听着其祥婶在砧板上用力地切南瓜,友灿重又回到那张凳子上坐下来,一边自己吃香烟,一边喝着粗瓷陶钵里的凉茶。这凉茶的茶叶是自己手工做的土茶叶,叶子很大,颜色也很深,但汁道很浓,喝在嘴里能使舌头起皱。酱红色的茶汤盛在奶白的蓝边瓷碗里,透过几朵零星的茶叶沫子看下去,只见碗底里沉着如蚕豆般大小,黑色的一个“祥”字。
不一会,屋子里便升起了稻草烧起来的烟火味,再过一会,锅里也飘出了老南瓜带着甜意的暖暖的香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