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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偷(十四)(十五)

作品名称:神偷      作者:阿钝      发布时间:2013-10-03 18:25:47      字数:5470

 
  十四
  
  塘湾是离上阳村约十里路的一个临河而居的村子。这个县里最大的一条河,从南面的邻县流过来,一直流到北面另外一个县里,然后汇到一条更大的河里去。河水流到塘湾这个地方,无缘无故地绕了一个很急的弯,河堤也就跟着转了弯。河里涨大水的时候,常常从这个急弯上冲出来,于是塘湾村经常要发大水,这在附近是出了名的。从堤埂上漫出来而冲到村子里来的河水,虽说尚不至于冲毁房屋,但总归给生产和生活带来不小的损失。而塘湾人由于多年以来受惯了洪水的侵扰,倒也并不觉得有多么冤枉,每当遇到外村人拿这个事来取笑他们时,总能宽慰似地开个玩笑说:大水一退去,我们还能在家里捉到白花花的鱼咧!这其实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大水退去以后,留在家里的,只有满地肮脏的垃圾,甚至还有粪便。
  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当地政府发动群众,把原先埂堤往后退了几十米,堤面也抬高了一层,这样就在河流的转弯处,辟出了一块很大的滩,南来的大水在这滩涂上有了更多的回流的余地,不至于形成急浪而涌出河堤来。又在更远的地方,新筑了一道防洪堤,万一河水再次越堤而出,也不会漫到附近的村子里来。两道河堤边上都种上了密密的柳树,好让柳树的根对于河堤起到一种稳固的作用。自此以后,塘湾村倒是再没有发过大水。
  友灿和根根在塘湾已经理了三天瓦了,这是第二户人家。两户人家共有四间大屋,呈一字形挨在一起,每家各占两间。大屋前面是廊檐,廊檐外面靠南北两头,还各有一间低低的小屋,两间小屋之间,用一堵墙连起来,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院子用来采光,实际上是一个天井,从正面看过去,这四间屋子有三重屋檐。小院子里有一口井,这口井的年代已经很有些久远了,因为那座石井栏已经磨得很光滑。井是两家共用的,但洗衣服洗菜用的石板台子各自都有一个,分别靠在自家小屋的山墙上。这两户人家自成一个方圆,与周围的大宅子都隔有一段距离。村子里的人根据这一排屋子的间数,给他起了一个专门的名字,叫作“四间头”。这样的叫法在别的村子里也是有的。
  北面的一家有五口人,当家的是一个白眼佬,比友灿大两岁,是生产队里的耕田手。他的老婆是个外地人,说话的口音很特别,叫人半懂不懂的。夫妇俩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那两个女儿是一对双生,长得一模一样,叫外人分不出谁是谁。儿子是老大,已经二十多岁了,没有别的手艺,除出在生产队里务农以外,就是在村里的砂场里捞黄砂。凡是居住在这条河边的村庄,都办有一个砂场,弄几条木船,叫几个人,每个人拿一根端头上绑着一只畚箕的长竹竿,在河水里一畚箕一畚箕地捞黄砂。附近村子里的人修屋造房子要用黄砂时,都到就近的砂场里去买。这家的儿子正在谈对象,过几天女方要来看人家,所以赶紧要把屋瓦理一理,以便接下去可以布置新房,于是向人打听后,找到了友灿。
  靠南面的那一家有六口人,这一家的父子两人都是箍桶师傅。箍桶师傅虽说也是跟木头打交道,随身的一担工具也无非是刨子,锯子,斧子,凿子等等,但跟木匠完全是两码事。他们有时候想要做一点箍桶以外的木工活,把一块木料拿到手,不知不觉中便把它弄出一个圆弧来了,所以对于跟房子有关的事情,他们一般是插不上手的。小箍桶匠已经结过婚了,媳妇是从河对岸娶过来的,几个月前生了一个小女孩。他们看到隔壁人家在理瓦,商量了一阵,决定趁便把自家的瓦也理一理。
  这家的女儿名叫小梅,因为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疹而落下了残疾,是个跛子。她的身子也很单薄,瘦瘦小小,胸脯和屁股都扁扁的,二十七八岁了,还没见有女红,她没有生育能力。这样的女子自然是没有人来做媒提亲的,父母兄弟暗地里都叹着气,但至亲骨肉,不能有什么怨言,心中早已作好养她一辈子的打算了。然而,这姑娘的身体虽然落下了残疾,可她的心是健康的,她明白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和处境,为了弥补给家里带来的累赘,事事都不落后,在家烧茶煮饭,饲猪喂狗,浆洗缝补,样样做得干净利索。在外种田割稻,翻地锄草,摘茶采桑,从来不比正常的女子落后。自从弟妇生下侄女以后,更是把她当作宝贝一般,一空下来就把她抱在手里,换尿布,喂米糊,料理得象模象样。村里的人看在眼里,惋惜地说,这么好的一个女子,落下这一副身子,真是天不睁眼,可惜了!
  小侄女断了奶以后,弟妇觉得手脚健全的人在家里带孩子,却叫跛脚的姑娘去下地,让人看了有点不太象话,于是干脆把孩子交给小梅去照看,自己与丈夫一起到生产队里去劳动。一段时间以来,小梅没有到地里去出过工,一直在家里抱侄女,孩子睡着时,顺带着也做些家务事。这两天家中做手艺,事情比平常日子多了一点,她的母亲也向队里请了假,专门料理一日三餐的事情。
  由于两户人家的屋顶连在一起,从一头往另一头连续不断地理过去,中间不用收头,所以比平常自然要顺当一些。这一天傍晚,太阳还很高的时候,师徒俩就从屋顶上下来了。晚饭还没有做好,友灿把手洗了后,吩咐根根把院子里的碎瓦砾扫一扫,自己坐到堂屋里去喝茶吃香烟。小桶匠夫妇俩在楼上打扫,把孩子交给姑姑抱,小梅抱着小侄女,跛着脚在廓檐下来来回回地走着逗她玩。根根问小梅拿了一把秃扫帚,把瓦砾扫作一堆,然后在井边洗了手和脸,站到廊檐下与小梅聊了一会天。
  这一天,师徒俩早早地就从塘湾回来,因为天色还早,所以路上走得并不很快,一边还东拉西扯地谈了一些闲话。谈着谈着,忽然,根根说:“师父,那个白眼佬的老婆原来是个苏北婆。”
  “哦,你怎么知道的?”
  “我吃晚饭前听小梅说的。她还说,这女人原本是个讨饭的,早些年跟着父母一起来讨饭,讨到塘湾村,那个白眼佬把她留进屋里去,从此便做了两夫妻。”停了一下,又仿佛有点生气似地说,“这白眼佬倒好,白捡了一个老婆,还生下一男二女来,如今那儿子却也好讨老婆了,听说过几天就要来看人家。”
  友灿听了这话便默不作声了,他的心也因此而起了一种思虑。他知道根根的意思,知道根根这话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这癞痢头一定是把自己师徒俩与这户人家的父子作了一个不很适当的比较,心里起了一点不平衡。一时间,师徒俩都无话可说,两个人的情绪和心思仿佛都牵在那白眼佬白捡了一个老婆这一件事上,一时回不过神来,只好不声不响地走完余下的路,各自回家去睡了。
  
  十五
  
  到得晚上,友灿躺在床上,他的心明显的比往常显得有些不太平静,听着隔壁仓房里老鼠闹嘴的声音,他的思绪不停地起伏起来,心里免不得又想起了那些遥远的往事,和遥远的人。
  友灿这个时候虽说已过了四十岁了,按照正常的情况,在男女之间的温存的感情方面,应该还有一点炽热的渴望。如果不是合作化的那个运动,到这个时候,他应该早就娶进一个媳妇,生下一男半女了。他想起当初爷爷还在的时候,家里说要给他去说一门亲事,当时,他的心里是充满了欢喜和快乐的。他曾经好多次暗地里私自想象他那个未来的媳妇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在他的想象中,那个梦中的人仿佛皮肤黑黑的,眼睛大大的,背后有一条粗粗的麻花辫,额前梳着弯弯的刘海,特别是她应有一个厚实的屁股,因为听说屁股大的女人生育力强,友灿曾希望自己不止一个孩子,至少也得有一男一女才行。倘若有两个儿子那就更好,反正爷爷造屋的时候,本身就是按照两兄弟分家的格局来造的。假使有三个四个他也不怕,不但不怕,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够多子多孙,乡村人家图的不就是一个人丁兴旺嘛。至于儿子多了房子不够住,他也是有打算的,他相信凭着自己的勤俭和打拼,完全可以象爷爷那样,再建起这样一幢四开间的新屋来。况且,友灿一直觉得他如果有一个兄弟姐妹的话,他的少年时代的生活将会更加快乐有趣。
  他也曾经为他结婚后的家庭作过一点好的幻想,那个时候,父亲和母亲应该已不再怎么干活了,就像当初爷爷一样,他那皮肤黑黑的媳妇,把那条粗大的麻花辫子挽成一个圆圆的发髻,代替他的母亲坐到东面的排窗边去买豆腐,由于长日里不晒太阳,又加上每日有豆浆的滋养,她的黑皮肤也渐渐地变得白净起来了,比起大姑娘的时候显得更加标致,更加好看了。孩子们呢?他觉得对孩子们不该象父亲那样严厉,应该给他们以足够的玩耍的时间,即使不许他们到外面去疯玩,也得在自家的院子里有个快乐的天地,兄弟姐妹们可以做一点自己的游戏。假使他们象自己那样爱吃油豆腐,他也一定会隔三叉五地做一些,在刚出油锅的时候,用一只筷子把五六个油豆腐串成糖葫芦的样子,外面涂一层甜面酱,叫他们吃个满意为止。
  ……
  不幸的是,轰轰烈烈的运动把他的这个普通而美好的梦想无情地击个粉碎。随着家道的没落,婚姻这件事情很自然地被耽搁下来了,紧接着,亲人们一个接一个相继地离他而去。从那以后,在这个世界上,友灿已经举目无亲,没有人能够替他在这一件事上来劳神操心。加之那不幸的遭遇和四类分子的身份,又有谁敢冒着风险来替他牵线搭桥,又有谁肯与他结成百年之好呢?而凭着友灿自己那种内向的性格,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完成这件事业的。
  等到他从至今回想起来还禁不住会打一个冷噤的监狱里出来时,他的心早已冷了,似乎已没有能力对生活怀有任何美好的幻想,就连传宗接代的大事,也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了。何况他因为做过贼坐过牢而始终怀着一份深深的自卑。
  不算很短的一段时期以来,友灿只顾埋着头过自己那一堆艰难的日子,把这一档子事情差不多已经扔到身后去而不作理会了。可是今天,黄昏时分根根的那一番话语,却又硬是把这件事情拉回到他的思想中来了。然而,这一件本应是令人向往的好事,毕竟在友灿的心底里已经掩埋得太久了。他趁着这个时节,把这事的来拢去脉又细细地温习了一遍,想到伤心处,不由得伸手去摸一摸身边那一片没有温度的空床的位置,眼睛望一望四周无边的黑暗,一颗心居然没有安放的着落,一种莫名其妙的难过便很轻易地占领了他的心胸。
  难过隐去后,他的理智又回到了现实中来,他把自己的处境又细细地盘算了一通。按照眼下的情况,就算有一个“没头脑”的好心女人,不嫌弃他那黑白不清的身份而愿意跟他过日子,自己有能力把这个女人娶进来吗?常礼所定的聘礼酒席暂且不必说他,人家新娘子过门来了,里外一身新衣服,冷暖两床新铺盖,无论如何总是少不得的。做女婿的第一次上丈姆娘家去,面子上的礼节总也要过得去,这些开支都是友灿所不能承受的负担。
  至于根根所说的那种把上门讨饭的苦女子拦进门来的好事,全县出南门恐怕也只有塘湾村的那个白眼佬才碰上了这样的运气罢!友灿大概没有这样的福份。退一万步讲,即使果真遇上了这样的好事,不管是平常人家的女儿,或是门口路过的讨饭女,什么都不管不顾地跟了他,一年半载后,生出一个小人来,他有能力把这小小的生命扶养成人吗?
  友灿在风雨里活过了四十多年的时光,生命的路途已经走过一大半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长的时间,走多长的路。从二十多年来心里和身体上所经受过的苦痛看来,他觉得自己不会是个长命的人。等到有一天,上天决定要安排他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同父母团聚的时候,他把两脚一蹬,顾自己去了,只留下一对孤儿寡母在这个茫然无助的世界上吃苦受罪,他能安心地闭上眼睛吗?而那个愿意跟着他过苦日子的并不可知的女子,想来也该与他有着差仿不多的年纪和身世,象这样的一个女子,又有多少把握能够在失去了丈夫的日子里,坚持到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甚至成家立业呢?倘使那个可怜的孩子在尚且年少的时候便双双失去了父母,那么,一切的苦难将全部压落在他的身上。他不但要面对情感的孤独和生活的窘迫,还将要背负祖父和父亲两个黑色身份所遗留下来的屈辱,他那幼小的心灵,如何承受得起这双重的逼迫呢?再说了,生活在这种可悲的环境里的孩子,假使没有一个贴心的人去照管他,帮助他,教育他,又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他不走到自己的那条倒霉的老路上去呢?
  ……
  想到这一切的一切,友灿的心便再次如同受着油煎一般的疼痛难过起来。
  既然不能给老婆以最低条件的生活,那就不必叫她来跟着受苦,如其叫孩子到这个世上来经受早已注定的不幸和屈辱,那又何必去制造这样的罪孽。不必再想这些没有头绪的烦恼事了,一切皆是命运,人力是搏不过命运的,自己的家世便是最好的证明。这个家在一百多年以前,就是靠着过继来的一个男孩子,才又传了这么几辈人,五代人当中,倒有三代遭了时世的打击,到头来仍旧落一个绝后的结果。只不过这个结果不幸摊在友灿的身上,使得他的心里背了一层重重的负担,自以为负了一种不可救赎的罪孽。若是早知道总是这样一场空梦,当初又何必多此一举!真真是造化弄人。
  “算了,算了。”友灿在寂寞的暗夜里叹出了一口长长的冷气。
  然而,根根呢?相比起来,根根的命运却又似乎不同了一点。相对来说,他还年轻,身体也健壮,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抚养孩子。他们的家庭也没有那种可悲的身份压在头上,在孩子成长的日子里,不至于因外界的歧视而产生心理上的阴影。至于贫困,对于年轻健康的人来说,倒并不是十分要紧的事情,只要能吃苦,薄粥冷饭照样也能把孩子养大成人。况且,根根的母亲也很需要有一个孙辈的后代,来安慰她那颗已经衰老了的心。根根的外貌确实欠缺了一点,但这不是什么过错,他的心地是善良的,他的性格是勤劳的。倘若不是父亲过早地死于非命,他家的景况也不至于象现在这么萧条,或许他早就有了一个相称的老婆,养育了一个两个可爱的孩子了吧。
  想到根根的父亲,友灿的心里又浮上了另外的一种伤痛,这伤痛中还带着浓重的欠疚。由于这伤痛和欠疚在他的心上所压着的一点份量,使得友灿觉得应该为根根格外地尽一份心才好,象其祥叔这样因为好心而送了性命的好人,不应该这样糊里糊涂地断了香火。于是,他的心里有了一份新的盘算。为了这盘算,他的心里才略略舒松了一点,也软和了一点。夜很深很黑,隔壁仓库里老鼠的吵闹声,使得这逼人的长夜更寂静了一些。不知什么时候,友灿在才这黑暗寂静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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