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十二)(十三)
作品名称:神偷 作者:阿钝 发布时间:2013-10-03 14:00:51 字数:5925
十二
快要过年了,凡事在这年关都有一个小小的了结,一些往日里请友灿理瓦而一时付不出工钱的人家,也先后把帐给算清了。友灿的口袋里有了很小的一笔现钞票。他想着应该到其祥婶的家里去看望一下,自从监狱里出来以后,一直没有去看望过这位同样苦命的同村长辈。于是买了一点吃的东西,到祠堂北面的那个老台门里来拜一个早年。
其祥叔的家住在祠堂北面的一座朝东的大四合院的北侧屋里,这宅子很有些古旧了,但罩厅的大厅依旧完整,只不过罩厅的正门总是关着,很少有打开的时候。村子里其余大宅子的公用房屋,大多都作了各个生产队的仓房和关牲口的圈舍,这座宅子不知是什么原因,没有被征用。宅子的南面,与过去的祠堂、现在的学校只隔了一条很小的夹弄,所以正屋的南面没有侧门,住在正屋里的人家日常出入都要走东面的边门或北侧门。南北侧屋的门前都有四尺宽的廊檐,正屋的廊檐有八尺。腰裙板和格子窗都结了很密的,如黑壳虫似的斑点。侧屋廊檐滴水以外有一带长形天井,再往前一丈有余是一堵花墙。早先时,这花墙上的漏窗做得很好,有八角形的,有扇形的,窗洞内砌着各式形状的砖雕,人站在廊檐下,透过漏窗可以望见对面大厅和罩厅之间的院子。破四旧的时候,这些窗洞内的砖雕连同廊檐顶上的木作雕花,都被当作“四旧”给破掉了。
宅子的北面除了在正屋上开出一道侧门外,还在北侧屋的中部,开了一道腰门,有一条弄堂从廊檐通向屋后的小路。顺着小路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这条小溪的水一直从西面很远处的山上流下来,所以溪里的水很清。溪边靠近宅子的地方,一溜儿有好几棵拐枣树,同一个地方长出这么多的拐枣树来,这在别的地方地很少见的。拐枣是一种很挺拔的树,能长出一种象鸡爪一样奇怪的果子来,秋天里,打过几天霜后,那果子就成熟了,附近墙门里大大小小的人们便各自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来打这弯弯扭扭的果子吃,树底下便充满了孩子们欢乐的笑声。拐枣的果子虽然样子不太好看,但是它的味道却很特别,如甜酒酿一般,给人以长久的甘醇的回味。宅子里的人家在拐枣树上栓了一根一根的绳子,用来晒洗过的衣服被单,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小溪边总是晒满了各色各样的衣物,风吹过时,摇摇摆摆,飘飘荡荡很好看。正对着弄堂的溪上,有一座青石墓碑铺就的小桥,过了这小桥是一口不很大的池塘,宅子里的人家都在这个池塘里洗菜洗衣,挑水吃。
其祥叔家的房子就在这条弄堂的隔壁,弄堂的楼上,靠南的半间也是他们家的,北面的半间是弄堂另一边隔壁的老三麻子家的。北侧屋里大部分的人家都从这条弄堂里进出,挑水、洗衣洗菜,出工收工,放鸡放鸭等等,只有靠东首两家从边门走,所以这个地方平日里并不十分清静。家里四落空空,除出灶头,水缸,老旧的菜橱和桌凳外,别无他物。木楼梯的下面原也有一个不大的猪圈,但由于其祥婶子身体孱弱,眼睛不便,以及另外的一些原因,猪是早就不养了。
十年以前,其祥叔与友灿的父亲双双被埋在水库工地的塌方下面后,家中只剩下单薄的老婆和不到二十岁的儿子。对于这飞来的横祸,善良又怯弱的女人只有哭泣的份,急风暴雨似的运动使得她不敢对冤屈有丝毫的声张,只有把一切不幸的根源推托给命运和上天。倘若不是因为还有一个尚未成家的儿子------对于立业,她大概还不敢奢望------她或许已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每天都以泪洗面,家中笼罩着一层死灰色的阴影。
其祥叔的儿子名叫根根,虽说也良善驯顺,从来不曾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但对于父亲的惨死也曾经有过要去拼命的念头。然而一来由于势单力薄,很多事情做起来都觉得力不从心,二来又找不到确切的复仇对象,他几乎想不出这笔血帐到底该记在谁的头上。算在那个富农分子的头上么?他没有要求父亲为他作任何事情,一切都是父亲自愿去作的。算在大队里的干部们的头上么?当时搞批斗的主要人员都是从外村来的。那么就算在那些外村的人员头上吧,可是把父亲押送到水库工地里去的决定却是区里下的。算起来,仿佛谁都不必为父亲的死负最终的责任,思来想去,只有将父亲心底的善良作了这一笔血帐的祸首。于是,这命便就无从拼起了。再看到母亲那副魂不附体的模样,最后只得将满腔的仇愤化作一声长叹。
母亲在哭泣之余,除了作绝望的摇头叹息而外,只有极力地用悲伤和惶恐来劝阻儿子一定要安分守己,把一切都烂在心中,千万不要再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是非来。这个家庭已经经受不起任何的波折了。从此以后,母子俩相依为命,在一种忧郁沉闷、毫无欢愉的气氛中打发着漫漫无际的日子。由于长时间的哭泣流泪,吃了许多的冷风刺激了身体的器官,加上营养不良,到后来,母亲得了严重的哮喘病,眼睛也患了白内障,看东西时总模模糊糊的不太清楚,已经无力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了,只有靠根根一个劳力去挣母子两人的口粮,所以生活过得相当的凄苦惨淡。
如今,根根的年纪已经接近三十了,可是一直没有寻着合适的对象,家境和相貌所造成的原因,连上门来说亲的人也没有。一来是因为家底贫泛,母亲多病,二来是由于根根幼小时候长了满头的疔疮,后来疔疮虽然好了,却留下好些疮疤,有疤的地方,头发再也长不出来,斑斑点点的,成了一个癞痢。随着年月的增长,长年的阳光照射,使得疮疤显出一种类似于腊肉般的红光来,有一些刺眼。根根似乎也明白自身的条件,对于婚姻这一件事虽说偶尔也有向往,倒也不特别的热切,他的最大的愿望就是侍奉好苦命的母亲。
无奈母亲的哮喘病年过一年地厉害起来。一天到晚呼噜呼噜地喘个不停,有时喘不过来了,就趴在开向弄堂的门栅上,象受了重伤似地一起一伏地重重地哼,不停地吐出一口一口浓浊的啖来,看得人很纠心。她的眼睛也越来越不好,看东西越来越模糊,辩人常常靠听口音。她一般极少出门,老是一个人如枯木一样地呆呆地坐在弄堂里,没完没了地呼噜。家中的一切,她只要凭着经验和记忆,也能摸一个清清楚楚,何况家里也并无复杂的东西。根根忙的时候,她也能勉强地给他做饭,一锅饭放多少水都要用手背淌下去量一量,菜大多是蒸在饭锅里的,因为看不清放了多少盐或酱油,所以总是咸淡不均,很不合口。根根没有事情的日子里,一般都不让母亲干活,烧饭洗衣都自己动手,冬天里母亲不愿意起床,他就把饭菜盛好了端到床头去,侍候母亲吃完了,再一个人坐到桌子上去吃。他吃饭做事都很快,手脚麻利,待母亲又极孝顺,所以在上阳村有一个较好的名声。
友灿是在吃过晚饭以后,摸着黑路从白虎手走到学校北面来的。他已经好久没有到这个地方来了,因为,无论是学校还是北面的这座大宅子,都在他的心中烙着一个苦痛的印象。可是身体里装着的那颗尚未冷却的良心,却不时地在提醒他,不能对那对失去了顶梁柱的可怜母子报以不问不闻的冷默。由于社会环境和自身身份的原因,他的心里曾经因此而产生过一点矛盾,感觉到一点为难,以至于对这一件事始终抱着婆婆妈妈,犹犹豫豫的态度。后来,随着理瓦营生一天一天的扩大,使得他感觉到村里的人们对他已经有了某种重新的认识时,他才下了这个决定。
见面的时候,老婆子那双浑浊不清的眼睛里又流下许多的眼泪来。根根为友灿泡了一杯清茶,彼此坐下来说了一些无甚用处的宽慰话,又对各自经受的惨痛的遭遇和苦难的生活发几声哀伤的悲叹。对于举目无亲的人来说,能够从别人的嘴里听听这样宽慰的话语,彼此发几声叹息,似乎也成了一种难得的享受。
友灿看看这家里的黯淡的景况,和两张酸楚的脸,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想了好几个来回,最后吞吞吐吐地对根根说:“你要是不怕吃苦,不嫌我的名声不好,过了年有活干的时候,我带你一起去理瓦吧,那样子,不但有饭吃,还多少能有几个现钞票的。”
苦,算得了什么呢!对于根根母子来说,自从父亲惨遭横死以来,已经经历过太多的悲苦了,再苦还能比现在更苦吗?友灿所说的苦只不过是风吹日晒和一身的灰尘罢了。但在这样的年月里,象这样的贫苦人家,不吃一点苦如何能挣得到钱,吃够了苦也不一定能挣得到呀!所以根根回答说:“名声?你有什么名声不好的?自古说‘饿死不如犯法’,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不要说偷,就连造反的心都有!”停了一停,根根也如友灿那般吞吞吐吐地说:“只怕,只怕你带了我一块去,到时会让你吃亏的。”
“吃不吃亏就不要说了,要说起来,其祥叔为我爹把命都搭上了,这个亏,恐怕我这一辈子都还不上了。”
根根的母亲坐角落里的椅子上不停地吸着鼻子,友灿和根根的脸上双双浮起了一种欠疚的神色来。
十三
文化大革命总算过去了。
这一场旷日持久的运动,象一把冷酷的刀斧,不知无情地夺去了若干人的性命,更有一些不幸的人们,虽然不死,却也被划开了一道一道无法愈合的血痕。好在它最终还是过去了,一切生活,生产和交易的秩序都在慢慢的恢复中,乡村人家的日子也变得平静起来。虽然间或在某一天的傍晚时分,也还能听到“咣咣咣”的铜锣声,但已不再象往常那样的惊人心魄。勤劳本份的人家,大概在心底里又有了一份新的期待,新的梦想,因此都各自打算着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要对家中人事作一点格外的安排。
新年过后,友灿理瓦的路程走得更远了一点。为每一个家庭遮阳挡雨的小小瓦片,利用在屋顶上高高的地位,为友灿作了无声的广告。一些路过的或者站在自家门口抬头望天的人,看到近处某一家的屋顶上那个理瓦的人,便因此而盘算是否也该为自家的屋顶添上一车新瓦,或者加铺一层油毡,以期给这老旧的屋子增加一点安全和舒适。倘若某一日条件允许了,并且得到家里成员的大致认可,这一家的当家人便会自动地来与友灿联系,友灿于是在这种近似于接鼓传花一般的联锁反应中,很自然地把瓦一家一家,一村一村地理过去。各处的人们之所以舍近求远地来请友灿,是因为他的勤快和随和,处处能为东家着想,没有手艺师傅的架子,也从不作毫无必要的浪费。这在那些已经理过的人家那里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口碑,每当有人来打听的时候,总免不得替他做一点小小的宣传。正因为如此,人们对于从“油豆腐”这个名号上所产生的联想,早已起了一种变化,原先依附在这个名号之下的“神偷”的名声,也渐渐地被“理瓦”这个工作所替代了。而当某一户人家想到要理一理瓦的时候,心头也就很自然地浮起一个叫做“油豆腐”的人的印象来。
按照过年以前的约定,友灿要带着根根一起去学理瓦,根根于是叫友灿为师父。起初时友灿不让叫,但根根一直坚持,后来也就真如师徒一般的了。
理瓦并不是一件技术很繁复的手艺,工序比较单一,无非把瓦片揭起来又盖回去。一路仰瓦搁在两根椽子上,两路仰瓦之间,椽子的正上方盖一路扑瓦。揭起来的瓦片要作一番挑选和整理。作仰瓦的必须是整张没有破损的好瓦,扑瓦缺一点角没有关系,如果节约一点,横断的半片瓦也可将就着用。瓦片盖回去前,要对椽子和桁条清扫一遍,倘若有断了的或者弯得实在不好用的椽子,便要更换。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奥妙可言,最大的机关在于屋面的过度之处,比如屋栋和转角,还有就是低处的瓦楞与高处的墙面之间的交接,处理不好便要漏水。再有就是在檐口眉枥的位置上,瓦头要稍微向上翘一点,以减少上部瓦片的下滑,并且,雨下得大时,檐溜滴水也能抛得更远,不至于淋湿了底下的墙面或走廊。至于外在的观感,那便是栋脊的平整和瓦楞的顺直了。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深奥的学问,一切也没有既成的定例,依靠的只是所从事的师傅的经验和仔细,以及心底里对于别人所负的那一点责任。倒是人在斜斜的椽条上蹲坐移动和两手不停的行动,很需要一点格外的筋骨,假使一不小心脚下不稳,很有滚下来的危险。
大概是应了农村里那句“聪明脑子不长毛”的俏皮话,癞头的根根把友灿喊作师父,断断续续地跟着他出去理瓦,对于这门粗浅的手艺学得很快,没过几回便很有些熟练了,同时也多多少少地赚回一点现钱,换作几包极便宜的药,以减轻一点母亲的病痛。
自此,友灿与根根两人俨然成了一对默契的搭档,一如当初友灿与金土叔一般。劳作之余,彼此也有了一个可以说说话的对象。尤其是在工后回来的路上,友灿不再只听到自己匆匆的脚步声,如晨出暮归的倦鸟,连一声咳嗽都显得那么的怆凉落寞。虽然两个人都不善于长谈,但总还可以找一点遥远的回忆和眼前的打算,来作一时半会的谈助。即使彼此都不说话,但在四周昏暗的黄昏时分,有一个人陪伴着赶路,心里便仿佛有了一个依傍,不再是空落落的一片怅惘,无处着落。
只是这样一来,原先可由友灿一人所得的并不丰足的营生,如今变得要两个人来分享了。本来,按照旧时的规矩,徒弟拜师学艺,在开头的一两年里是没有工钱的,师父只管给他吃饭。而做徒弟的除了跟随师父学艺而外,平常还要义务地为师父做许多家里的事情,田地农活,日常家务,没有明显的界限。假如师娘刚好有个手抱的小孩子,苛刻一点的人家,使唤徒弟抱小孩,甚至洗尿布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好在友灿这位师父的家里几乎无事可作,他单身一人,在内,一日三餐两只碗加一双筷,衣服能不洗尽量不洗,为的是省肥皂。在外只有豆腐干大的一块自留地,凭着友灿的脚手,三下两下就料理得停停当当。在没有瓦可理的日子里,他自己就空得心里发慌,又何必去劳烦别人的劳力。至于抱小孩洗尿布的行当,则简直是个笑话。
打从监狱里出来以后,友灿对一切都看得很淡薄了。生活所强加给他的超乎寻常的酸苦经历,使得他的心中始终存着悲观消极的情绪。在他看来,什么家庭、财产、名份、地位,一切都是空的,都禁不得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从自己身上往前数过去,四五辈人用尽一生的辛苦和努力所得来的这一份小小的家业,不就在短短几年的时光里,被剥落得一无所有了吗?他因此而常常觉得祖父的可笑,良好的愿望终究抵不住命运的戏弄,有一天,不幸来临的时候,倘若上天决意要让这一个家庭落得一无所有三餐不饱,又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挡住它的魔力?这还不够,到最后,就连这一个和睦的家庭中几个和气谦让,从不得罪于人的老实人,也接二连三地含恨死去,真所谓落个家破人亡。到如今,只留下他一个人孤伶伶地过着这茫然无望,冷冷清清的日子。
正因为心中存着这苦痛的回忆,以及本身还在经历着的不幸,使得友灿对于生活显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过一天算一天,一切顺其自然,一切都听从命运。他的心多半已经死了,尚且活着的一半也总是沉默得无声无息,只有那日日被风日所吹晒的瓦片在他的手里叮当作响的时候,才让人觉着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他只是埋着头过自己那份静寂的日子,并且把日子过得很糊涂,对于长远没有一点起码的打算。他不知道自己到最后会是怎么样的一个结果,他也不往这个地方去想,一想到这个地方,他几乎会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没有人知道他白日里都想些什么样的事,黑夜里都做些什么样的梦,或许他早已不会做梦了罢。然而,无论如何,总还是有一点事情在他的脑子里转动,他那本性里所附带的一点感恩的良心,并未随着那颗心一起死去,所以他要带着根根一起去理瓦,从那本就少得可怜的收入中分出一半来给这一对与自己同病相怜的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