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十)(十一)
作品名称:神偷 作者:阿钝 发布时间:2013-10-01 20:50:58 字数:5429
十
又一年的三月初五到了,按照以往的习惯,到了这一天,附过村庄的生产队都要放一天的假,好让社员们去赶集。这一年的日子不太凑巧,队长头一天傍晚时作了安排,初五的早上,友灿和另外两个社员还有一点事情要去做。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正是上半年的稻籽出秧田的时节,根据多年以来所积下的经验,各个队里的植保员一般都能算准谷籽发芽的时间,尽可能避开三月初五这一天下田。可是初四那天的下午天下起了雨,一直到晚上还在不停地下,确实不能把所有的谷籽全部撒入秧田,也只好在初五这一天早上再按排人去作收尾。初五早上天放晴了,友灿他们三个人起早去田里撒谷籽,又用铁锹把撒了谷籽的秧田板仔仔细细地抹了一遍,收工的时候,大路上已满是前往镇上赶会场的人了。
友灿当然也要去赶会场去,他的生活本就过得很是寂寞,碰上这样热闹有趣的日子,他无论如何也是要去的。不过,他没有要趁机去捞一把的打算,一来他给自己定下决不偷私人钱财的规矩,他在坐牢以前就不曾做过这等事情。二来他现在早已经“金盆洗手”,就连公家的东西也决不下手了。他到会场上去是想去买一顶捕鱼用的“棺材网”。这种网很小,大概只有三尺宽,两尺深,用两根弯弯的细竹竿撑成蚊帐的形状,又用另外一根粗一些的竹竿弯成一个三角形的叉子用来赶鱼。每当下过大雨后,用这网拦在田畈里各个池塘的进出水的小溪口,能够抓到许多来兜水的小鱼虾,鲫鱼、白条、胡子鲶、小土步、也有泥鳅、虾、和花肚皮的水蛇。鱼和虾可以作下饭的小菜,尤其是胡子鲶和土步,新鲜时就蒸了吃,蒸时加一点自晒的霉干菜,味道很好的,小鲫鱼和白条一时吃不完,就晒成鱼干藏到小坛子里,在往后的日子里,从坛子里取出三四条、五六条来,淋一点酱油蒸一蒸,便把一顿饭给骗下去了。
到得会场上,看好一顶网,问过价格后,友灿不急着买,他还要到各处去逛一逛看一看,手里拿着个东西嫌不太方便。而且,等到下午快要散市的时候再去买,说不定还能再便宜一点点。所以,他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漫无目的地挤来挤去,走到卖铁器的摊子前看看,又到卖竹器的地方去逛逛,在尚留着青竹子气味的小椅子上坐一会,胡乱地问一声价钱。他记起屋里的那张席子已经破了,最好能换一张,可他没有足够的钱,只好再将就一个夏天再说。过一会又到卖木器的地方去,看到用四直二横六根方木档串成的一个架子时,认得那是挤豆浆用的落水架,于是脑子里就有了一点对于过去的回忆,喉咙里也回味起一丝油豆腐的滋味来。同时,母亲、父亲和爷爷的样子也一个一个地浮上了他的心头来。他自问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这些事情来了,可如今一旦回想起来,倒使他的心绪一会儿软一会儿硬,一会儿甜一会儿酸的,说不清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他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镇上医院的门口。医院的院子里围着一堆人,当中有一个四十分来岁的女人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两只手使着很猛的力,一会儿拍着地面,一会儿拍自己的大腿,一会儿捶着胸口,嘴里喊着听不太清楚的话语。她的头发已经很乱了,一脸的疲惫,一脸的绝望,旧的裤子和衣服上沾满了地上的灰土,看上去完全是一个癫婆的样子。一群人不远不近地围在她的周围,但没有人去拉她,只各自站着,指指点点地相互说一些话。根据一般的经验可以知道,这个女人不是家人死在医院里,就是看病的钱被人给偷了。
友灿犹豫了一下,走上去打听。果然,这个女人的丈夫昨天夜里得了病,肚子痛得在床上乱滚,连夜用手拉车送到医院里来,检查的结果是得了急性胆囊炎,医生说要住医院。带来的钱不够用,女人一大早回去,东拼西凑借了二十五元零碎的钞票,急匆匆地重又赶回医院来,谁想半路上那钱却被剪袋贼给剪了。女人感到了一种天要塌下来的绝望,却又束手无策,只能在这里捶胸顿足地嚎哭。
大概是因为自身所经历过的不幸遭遇的原因,友灿对于落入苦难的人们始终怀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凭着以往的经历,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为这绝望的女人做一点挽回的事。他走过去,蹲下身对女人说:“这个嫂嫂不要哭了,我帮你去想想办法,你留在这里不要走远,等我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后我若回来便一切好办,如果不回来,你赶紧想别的办法去吧。”就完便站起身来,快步地朝着街上热闹的地方去子。
女人尚且没有看清楚这个陌生男子的脸面,对于他的话倒是半信半疑,虽然依旧哭,但情绪仿佛比先前稳定了一点。虽然所有的人都觉得友灿的话不是十分靠谱,然而,这多少让那女人感到总还有一丝丝的希望值得等待。人在绝望渺茫的时候,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希望,也愿意把他当作那一根救命的稻草。于是女人爬了起来,在医院的围墙脚下找了个地方坐下,但终究抵不住内心的慌乱和苦痛,依旧呜呜咽咽地哭。
友灿在会场上一切觉得有可能的地方仔细地寻找,对那些又熟悉又怀疑的身影一个一个地去询问,终于在老街上一家馄饨店里找到了要找的人。那人此时正一脸惬意地坐在一张方桌边吃一碗馄饨。友灿走进去,朝那人打了一个特别的手势,那人认得这是同道中人的招呼,便客气地站起来,请友灿坐下吃香烟。友灿左手按着桌子,右手按着那人的肩头,轻声问:你是不是在一个女人身上背走了两株半树?”
那人先是一脸的惊鄂,继而又换作一副很复杂的表情,欲笑不笑地回答说:“你老好眼力!两株半倒是两株半,但都是拼板,你……”
“这就对了,你快拿出来,全部给我。”
“这个——不合规矩吧!”
“今天恐怕讲不得规矩了,这可是人家的救命钱,她老公躺在医院里,胆囊炎,等着这货式看病,你把手一伸,恐怕要把人家的性命给断送了。”
“那人你认得?”
“不认得。”
“那管你什么事!”
“唉!你没经历过家里亲人横死,你不懂!把钱拿出来吧,我去还,算我油豆腐求你一个人情。”不得已,友灿搬出了自己的名号。
那人听说面前站着的就是那个出了名的油豆腐,脸上露出一种很尊敬的神气来,但立刻又换作了一脸的无奈,丧气地说:“凑不齐了,这馄钝和香烟……”
“吃了就算了,把余下的给我。”友灿平静而决断。
那人把一把碎钱交给友灿。友灿说一声“对不住了!”便返身出店,又快步地朝医院而去,把钱还到那女人的手里。
女人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差不多从地狱回到人间的遭遇,仿佛做梦一般,一时还回不过神来,只把一腔诉说不尽的感谢,化作涕泪交加的哭泣发泄在众人的面前,居然忘了问一声这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的名姓了。好在在场的人当中,有人认得那个人就是上阳村的“油豆腐”。
十一
有人来请自己去理瓦,这事情虽然出乎友灿的意料,但意料之外的事情往往会给人带来更多的欣喜和安慰,友灿更不例外,在他的心目中,这至少是人们对他这个做过贼坐过牢的人的重新的认同。所以在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把替村里人理瓦当作一桩正常的行当来做,只是以帮忙的态度来为村里人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并不指望理瓦能给他的生活带来变化。
然而事情的发展再次地出乎他的意料,请他理瓦的人接连不断,村里的人家一户接着一户地理,仿佛理瓦也有传染的性质,从这一户人家传到那一户人家,又从这一个村子传到那一个村子。
理瓦这名字起得极好,这与人理发大概是一个道理。人的头发长得长了就该理发,而屋顶的瓦到了一定的时候也该理。瓦顶出现漏洞是常有的事,夏天里刮大风,“呼”的一阵吹过去,瓦片哗啦啦地响几声,一个漏洞就出来了。过年或者遇上人家做婚丧庆寿时放炮仗,从天上掉下来的半截炮仗落在屋顶上,“扑”的一声,又破了一张。倘若遇上下冰雹就更不必说了。老屋的瓦缝里是老鼠和蛇的乐园,因为瓦洞里往往栖息着许多麻雀和蝙蝠,它们一不小心就要被老鼠和蛇当成点心吃掉。另外老鼠和蛇本来就是一对冤家,彼此六个月大六个月小,相生又相克,一旦在瓦缝里撞上,总免不得一场撕杀和挣扎。老鼠,蛇,麻雀,蝙蝠们之间的搏斗,会使原本整齐的瓦楞上下移动,瓦片之间彼此脱节。况且,长年日晒雨淋的瓦片本身就很脆薄,被这些小动物们一挤便破了,于是屋顶的漏洞就出来了。
但是,理瓦是一件很脏很累的活计,新屋都不需要理瓦,要理瓦的一律都是老屋,年代很远的老屋。可是即便这屋子再怎么年代久远,理瓦却也不是经常的事,一般都是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理一次。于是,瓦缝里的灰尘也便沉积了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了。灰尘积得厚的地方,瓦松也就长出来了。除了灰尘,还有蛇壳,螺蛳壳,风干的老鼠和麻雀的尸体,以及小孩子的牙齿。螺蛳壳是用弹弓弹上去的,空心的螺蛳壳落在空心的瓦楞上,声音很清脆,小孩子都觉得很好听。牙齿也是他们扔上去的。孩子长到十来岁的时候都要换牙,这里的人们有一种迷信,说是换下来的牙要扔到屋顶上去,上牙扔到上屋顶,下牙扔到下屋顶,据说把换下来的牙扔到屋顶上去后,嘴里的牙才能长得平整好看,所以孩子们总是一个劲地往上扔。
瓦匠师傅坐在斜斜的屋顶上,把俯仰相向的瓦片一楞一楞地揭起来,螺蛳壳便顺着斜面儿滴溜溜地滚下来了。瓦匠们把好的瓦留下,破的,薄的,连同那些蛇壳和死老鼠都扔在地上,然后掸去桁条和椽子上的阵年灰尘,再一片一片整整齐齐地排列回去。
一般的情况下,农村人家请人理瓦总是在春耕以前或是秋收过后,因为农民一年里总是要到这个时候才完全地空下来。有了自由打发的时间。但这时候的日子已经很短了,早上六点多天才蒙蒙地亮起来,许多日子里不是雾就是霜。傍晚太阳一下山,转眼之间天就黑了,一个工夫下来做不出多少活,好在这个时节雨水较少,这对于理瓦是头一要紧的。天又慢慢有些凉冷了,人蹲在高高的屋顶上,风从四面吹来,一点遮挡也没有,将人整个紧紧地裹住,又夹着霜水,人无处逃遁,不几天,理瓦匠的脸上都起了青糙皮,手上开了裂,耳朵也早早地长了冻疮。
也有夏天里理瓦的,这些人家大多是屋顶漏得太厉害,等不到秋天,只好提前请人。那时候,太阳如火一般的猛烈,屋顶上的人除出戴一顶草帽外,别的一点遮挡也没有。灰黑色的屋顶被太阳晒着如烧过的铁板一样的烫,上晒下烤,瓦匠们的衣服几乎没有一寸干燥的地方,每一根布丝都被汗水给洇透了。而灰尘则是一年四季都严严地裹住瓦匠们的身体的,他们从屋顶上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就象一片古旧的老瓦。
泥水匠们虽然也会盖瓦做屋顶,但是他们一般只做新屋的瓦顶,对于理老屋的瓦是不太情愿的,原因就是太脏太辛苦。友灿没有上新屋盖瓦的机会。根据当地的规矩,一幢屋子从地基到屋顶,如果不出什么特别的意外,都应该由同一位泥水师傅打理,尤其不允许在上梁盖瓦的时候随意换师傅。因为在新房子上梁的时候,东家除了要特意安排一桌酒席外,还要给按梁的大师傅封一个特别的红包,称作“利市”,为的就是请那位大师傅把栋梁搁上山墙尖顶的时候,说几句顺利话讨个口彩。倘若哪一户东家不封这一个上梁红包,上头的大师傅虽然也照样把栋梁搁上山头,但极有可能私下里暗暗地埋下什么“鲁班的咒语”。据说,被做下“鲁班”的屋子对东家日后的生活是极不吉利的,轻的破财,重的丧命。所以几乎没有一户人家敢冒这个险。
泥水匠们不愿理老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许多老屋的瓦上有一种叫做“瓦辣子”的毛毛虫,约半寸长,全身黑色。这种毛毛虫很厉害,只要它身上褪下来的毛毛粘到人的身上,就会令人无比瘙痒,皮肤不好的人还会引起严重的过敏。它不但给理瓦的工匠制造麻烦,也给屋子的主人带来很大的不便。所以许多手头略微宽松一些的人家,即使瓦顶并没有漏洞,也要请人在椽子与瓦片之间加铺一层油毛毡。
于是,友灿的生活日过一日地变得忙碌起来,他的身影常常出现在上阳村周边村子的屋顶上。他把那几把多年不用的斧子,锤子,刨子和锯子重又找出来,收拾好了,重新做起了一个手艺人。
友灿理瓦的手艺自然是很好的,理瓦本没有特别的技术,主要还是他手脚熟练快捷,又能吃苦,且从不偷懒。他每天早上到得东家家里的时候,常常早饭还不曾烧好,于是他就先爬上屋顶去干一阵子活,等到早饭烧好了再下来吃。傍晚总要到东家把晚饭摆上饭桌才下来,由于早晚时节的勤快赶时,所以每天至少比一般的手艺师傅多做一个多钟头。他对饭菜从不计较,嘱咐东家不必特意安排,有什么便吃什么。一吃过晚饭就起身回家,以免耽误东家的时间和茶水。他一回到家里,脱下沾满灰尘的衣服,洗刷一下便上床睡觉了。尽管常常起早摸黑,早出晚归地做这件极苦极累的差事,但是对于象友灿这样有过凄惨的遭遇,坐过牢蹲过监狱的人来说,这一点苦却并不算什么厉害的负担,尽管身体上受了些风日和寒暑的摧折,但至少在白日里,他的心情是轻松的。况且,一段时间下来,他的生活也因理瓦得来的工钱而有了一点改善。
然而,由于缺少一种感情的排解,孤独和寂寞依然时时地袭扰他,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四周无边的黑暗紧紧地包裹着他,间或有老鼠的吵闹声或夜游的飞鸟悲伤的叫声。平淡而劳泛的日子尚没有抚平友灿深埋于心底的那份伤痛。于是,友灿的心中便常常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难过来。每每这个时候,他便情不自禁地要想起那些遥远的事情和遥远的人们,想到死去的亲人,想到失去的家业,想到金土叔,想到另外一些不着边际,乱七八糟近乎于荒唐的东西来。随着这思想,他心中的难过慢慢地被悲伤所替代。他曾经为这个破落的家庭作过许多次的假设:倘若没有土改,倘若不办食堂,倘若没有那该死的红色台风,他的家分别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状!世上的事情,往往是人算不如天算,谁都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勤劳节俭,和睦友善的小小家庭,到头来竟会落得如此一个凄凉结果。更加让人不能安心的是,还连累得另外一份心肠极好的人家,也落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这些令人不快的思绪,老是在空寂无聊的时候无端地爬上他的心头来,躲也躲不开,甩又甩不掉。失了亲人的单身汉子没有一个可以诉说和渲泄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