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八)(九)
作品名称:神偷 作者:阿钝 发布时间:2013-10-01 20:44:48 字数:5248
八
五年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友灿从监狱里回到上阳村来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四十出头的人了。刚回来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他又黑又瘦,眼睛凹得很深,眼神里充满了忧郁和苍伤,脸上也有了明显的皱纹。他还有些胆怯,极少与人说话,走路时对面碰到人,只是微微地点一下头,算是打个招呼,过后便很快地走开了。其实他很少出去,五年的牢狱生活,使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心中的一切梦想和希望都给破灭了,甚至连仇恨也好象没有了,而只剩下对于生命的那一点点近乎本能的留恋。
从监狱里出来后,友灿没有别的出路,只好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好在他自小就跟着金土叔学过务农,所以,生产队里的多数农活儿,如播种收割,翻地开沟,除草施肥,挑担拉车等等,样样都能干得象模象样。尤其是挑担,真可谓出类拔萃,一般的人都只有一个肩膀会挑,待到这肩膀挑得累了,只有停下来歇一歇,等筋骨缓过来了才继续上路。友灿不然,他两个肩膀都能挑,他只要担子一上肩就不会停下来,一边挑累了,把头往扁担底下一绕,换过一只肩膀,又蹭蹭蹭地去了。他挑担时跨的步子很小,但很匀,脚后跟不着地,上了年纪的人都管这步子叫“麻雀步”,跨着这种步子挑担走不容易伤脚,所以生产队里别的挑担的劳力都挑不过他。人们也由此而明白友灿如何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摸黑挑着担子从后山走一个来回。而这一切,都是往年跟着金土叔在自家的田间所打下的基础。
那两间老屋由于几年不住人,已经很有些破败了,蛛网四挂,霉气逼人。友灿在早晚时分,将屋子里里外外地打扫擦洗了一遍,过起了单身汉的平淡而寂寞的生活。晚上一个人睡在床上,常常听到隔壁仓房里的老鼠不时吱吱地作响,吵得人不得安睡。月半前后天气晴好的夜晚,月光从瓦缝中一缕一缕地漏下来,在木楼板上印出如银元般大小的光斑来,一块一块四散在整个屋子里。夜来的风吹过时,不时有灰尘扑簌簌地洒将下来,穿过斜斜的月光的时候,如轻轻的雪花慢慢地飘沉。“这瓦也该理一理了!”床上的友灿看着那满地的光斑和飘荡的灰尘,轻轻地叹息一声。他利用以前手工业社里比较要好的工友的关系,在别的村里赊了半车旧瓦,利用自己的手艺和劳力,把两间屋子的瓦顶细细地理了一番。
上阳村里的人们这个时候仿佛突然之间想起来,友灿原来是一个瓦匠,一个手艺不错的瓦匠,他应该能为村里做一点事情。就在理好家里房顶的那一天晚上,村里另外一个四类分子来叫他了,说是村里的支部书记叫他到大队里去一趟。
友灿心里很有些吃惊,背上感觉凉嗖嗖的,总以为又出了什么岔子,村里要搞什么批斗了,但又没有听见铜锣声,难不成这一回批斗的是他一个人?他几乎有些后悔不该这么快就去理自家的瓦,让人觉得他一个刚出狱的人就爬得那么高高的,以为有什么不良的企图。他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跟着那个人来到原先开食堂的那间灯光灰暗的屋子里。村里生产队长以上的干部全都在场,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香烟的烟雾,如同夏天里乘凉时的蚊烟,让人觉得有点呛鼻,吸烟的干部们也一边说话,一边不住地咳嗽,一个接一个,一声接一声地咳。支部书记见他们两人进来,说:“油豆腐,家里的瓦都理好了吧?”
友灿心里一阵紧张,觉得腰眼里有一股酸酸的感觉,几乎要站立不稳的样子,嗓子眼也有些发紧,他怯怯地回答道:“理好了。”顿了一下,又赶紧求饶似地解释说:“几年不住人,屋顶都漏了,所以才理一理的。”
“这没有关系的,屋顶漏了是该修修的,”支书接一上根烟,说,“大队里有好多房子的屋顶也长远不打理,也漏了,我们这里开了个会,决定明天起你们两个人参加大队里的义务劳动,把食堂……食堂虽早已不开了,但名字却一直沿用了下来——和各个生产队的仓库和牛圈全都理一遍,这一次因为时间比较长,所以是半义务劳动,每天计一半工分。你刚刚从里面出来,还需要接受村里的继续改造和教育,所以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地改造。”连续吸了两口烟,一边吐出烟雾一边对另一人说:“还有你,虽说不象油豆腐坐过牢,但也是四类分子,同样需要继续改造,不能对这一次的半义务劳动有什么想法和牢骚。”又转回来,似乎是对友灿一个人说,又似乎是对两个人说:“每天出工收工都要向各生产队长报告,不经队长同意,不能私自收工。”友灿听得出这最后一句话是专门讲给他听的。
书记一讲完,两个人便各自赶紧连声地应允了,那里敢有半点想法和牢骚。友灿从牢里出来的时候,社会上的风声虽然不象以前般地紧张了,红色台风也好久没有再刮过,但四类分子的名称和参加义务劳动的事情还是常有的事。每每需要铺路修桥,清沟筑坝挑水库的时节,只需叫一个人敲着铜锣在村里朝天喊一遍,各个四类分子第二天必都极准时地到场。以前的劳动虽每次时日不长,但都是全义务的,这一回第一次实行半义务,可计一半工分,早已在心里谢天谢地了。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两个人就如两头老牛,默默无声地把村里和队里的这些破漏的屋顶一间一间地理过去。
在理到自家那两间被没收的屋子和门口那间牛圈的时候,友灿的心里是极不平静的,生活和命运太古怪,太会捉弄人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蹲在自家的屋顶上理着公家的瓦,并且,村子里还给他记半天的工分,这实在是件很可笑的事情。蹲在已不属于自己的屋顶上,他仿佛闻到了在锅里翻滚的豆浆的香味,又仿佛看到坐在东面排窗下,把头发梳得光光的母亲,以及在披厦下前后晃动着身体,努力地推磨的父亲。四围的风把灰尘吹起来,使得他的眼睛和鼻子格外的难受,以至于不得不用乌黑的手不停地去擦眼睛和鼻子,所以他的脸比往常时候更花更脏了。
等到他们把全村的仓库和牛圈的瓦全部理完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了,结束的时候,友灿张着胆子与大队里的干部商量,用这一次的工分作抵扣向大队里换了半车瓦,总算把賖来的瓦片给还上了。
大队里的事情完成后,友灿依然回到生产队里去劳动,在这个当中,他有时也听到队里的社员相互调侃时,会提到那个“油豆腐的脚手”的掌故来。不管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每每这个时候,友灿都只是淡淡地笑一笑,不作任何的回答。他那淡淡的笑脸总是带着一份谦卑,和隐隐的苦味。从来没有人听到或见到友灿开心的大笑,他甚至很少与人说话。田间休息时,有几个愣头青年把友灿围在田塍上,或乌桕树的树荫子底下,想问他一些关于“神偷”的往事,友灿总还是抿着嘴很难为情似的笑一笑,说:“那些事情没什么好说的。”的确,这些所谓的“油豆腐的脚手”和“神偷的名号”,远远比不上头顶上的乌桕树能给他带来一些比较好的回忆。
不过,上阳村人与友灿的关系还是在日复一日的田间劳动中慢慢地融洽起来,使得友灿在村子里渐渐少了那种疏离和陌生的感觉,这多少让他的心情有些开朗起来。但他还是很少与村里的人交往,他从来不串门,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在别人的心目中始终存着一种嫌疑,他在别人家中的出现,很可能引起人家不便言说的反感。
出乎友灿的意料,秋收过后,村里居然有人来请他去理瓦,并且接二连三地有人来请他。人们仿佛不但不介意他那做过小偷的过去,许多人还对他生出一种崭新的感情来。原来,在这一年的春天,安桥镇上赶春集的时候,友灿在集场上做了一件让人刮目相看的事。
九
庙会是这个地方的传统习俗,与节日一样,差不多每个镇上每年都有一次,时间都定在春忙以前。但这个地方不叫庙会,而叫“赶会场”。离上阳村最近的镇是安桥镇,安桥镇上的庙会日子是农历的三月初五。许多地方的庙会的日子都是某一位菩萨或大仙的生日,或者是他们成仙成佛的日子。三月初五这一天究竟是哪一位菩萨或神仙的好日子,或者在民俗上有什么讲究,似乎已经没有考证,只不过这个日子一直都是这样衍用下来,往前有多久的历史,恐怕也没有人说得出来了。
安桥镇老街的最西头上,原本也有一座庙,庙的名字很奇怪,叫作“前庙”,据这个名字来推算,大概在什么地方还应有一个“后庙”。前庙不大,里面供的是观世音,关帝老爷,地藏王菩萨。三月初五这个日子与这几位菩萨好象都没有什么大的关系,或许这座庙在早先刚刚落成的时候,是选在三月初五这一天开的光罢。这座庙后来没有了,庙宇也拆掉了,在原先的庙址上建起了安桥镇中心学校。从上阳村走连村路到安桥镇上来赶集,必须要从中心学校门口经过。而每一次赶会场,各种小摊也是从这个地方开始往镇中心摆过去的。
会场上的情形,大致与一些旧书中所说的情况差仿不多,无非请神,赶会,看杂技,买一些吃食,和另外一些各式各样的零碎杂货。这地方没有高跷,旱船,舞狮子一类的玩艺儿,所作的杂技大多是耍猴,打花拳卖膏药一类的小戏法。小摊小贩倒很热闹,卖吃的东西尤其丰富,甘蔗,荸荠,烧饼,麦芽糖,油麻团,瓜子花生,糖炒栗子,茶叶蛋,馄饨,棋子豆腐干。若是天气好,太阳旺,还有卖木莲豆腐的。木莲豆腐只不过是一个名字,其实与木莲和豆腐都没有一点的关系,那是用薜荔子做的一种凉粉,在井水里镇过,盛在一只蓝边瓷碗里,加绵白糖,点薄荷,喝下去既解渴,也有一点点饱肚子,热天里可以当冷饮,但只一会儿的工夫,便已消化得一干二净了。
玩具也不少,有风叶轮,拨浪鼓,纸飞机,捏泥人面人的,卖香袋的。
这个时节正是春耕开始的时候,农民们大多已作好了一年的打算,在这新春的会场上,免不得要采办或添置一些家什农具之类的东西,所以,凡是生产生活所需的小件物品也应有尽有:
卖木器的,有桌椅条凳,桑木扁担,粪桶,水桶,料勺,杆面杖子,犁耙,水车,风车,锄头柄,鸡食槽。
卖竹器的,有躺椅,小竹椅,箩筐,团匾,米筛,荸篮,茶篓,粽叶凉帽,凉席,夏天里休息用的竹榻,小孩子的坐轿。
卖铁器的,有勾头柴刀,菜刀,剪刀,火钳,锄头,铁锹,汤勺,烘手炉。。。。。。
除此之外,就剩下那些卖狗皮膏药的,拔罐补牙齿的,看相算命的,摆象棋摊的这样一些不仑不类的玩意儿了。
这些各行各业的小摊贩,把小小镇上某一个开阔处和几条原本就并不宽敞的道路,挤得满满当当地,嘴里喊着长长短短的调子,吵吵嚷嚷地讨价还价,场面实在兴旺极了。
至于象买卖衣物棉布,南货糕点,酱醋油盐一类的日杂商店,自在一条老街上各有一块自己的地盘,坐镇不动,而不必凑着会场的忙乱,到大路上来争抢这一日的生意。
到了会场的这一天,附近的村庄几乎是万人空巷,男女老少都放下手中的生活,换上过节时才穿的衣服,带上或多或少的一点钱,到会场上去扎热闹,看新鲜,花一份不多的钱买一份零食,一边吃一边顺着熙熙攘攘、密不透风的人流边走边看。当家的人大都要采办一些生活用品和劳动用具,兴头上来时也玩一把套圈,摇转轮一类的游戏。倘若某一户人家有亲戚朋友落户在镇上或者镇子的附近,在这一天里便无论如何要赶过去吃一顿中饭,镇上的那些居民也已早早地采办好了各式的酒肉饭菜,在近乎一种盼望中,等待着客人的到来。假如哪一户人家在赶会场的这一天里,居然没有一个客人前来拜会吃饭,这在左右邻居的眼中,可是一件不太光采的事情。
这已经是多年以前的场面了。
自从“破四旧”以后,各个镇上每年的会场一度被当作“封、资、修”而取消了,好多年都不曾开张,使得乡村人的生活中,少了一个多姿多彩、可作消遣的有些意义的好日子。直到好几年以后,运动和斗争的风头稍稍缓和一些时,才又慢慢地恢复起来,但那热闹兴旺的阵势却大不如前。前来设摊做买卖的大多是下乡来的公家单位,如县里的农资商店,百货商店,各地的竹器社,木器社等等。也有一些胆子大一点的人,冒了“割尾巴”的危险,带着自己的物产来交易,但毕竟不多。象这样的私人摊贩要恢复到早先时的那种兴盛景象,至少也得有好几年的时间。
然而,会场到底还是重新兴起来了,乡村农人对于会场的兴味也不但没有减退,反而比以往更加高涨。这是因为在那样的年代里,虽然接连不断地搞各种各样的运动,但那些大多是些斗争的闹剧,尽管也很热闹,却是令本性上安稳守已的人们胆战心惊、避之唯恐不及的热闹。会场却不同,它给人们带来更多的是便利,愉快,轻松,和欢乐。人们满可以把它当作如看戏,看杂技一般的节目,来放松一下疲惫的筋骨和紧张得近于麻木的心情。他们从四面八方的村子里涌来,在这一年一度的会场上,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推推搡搡,挨挨剂剂,看看摊位上崭新的家具和各式的农具,可以买,也可以不买,只要在这里看过了样式,日后可以自己请个手艺来,照着这个样子做一个,所出的价钱自然要比会场上便宜得多。或是偶尔碰到久未谋面的一个熟人,也不必事先考虑这个人的来头和底细,尽可以痛痛快快打招呼,站到一边去聊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到得太阳偏西,这一天的盛事将要散去时,花几个小钱带一串麻团回去,也好叫家里那两个小孩子发一声响亮的锐叫。
至于到亲戚朋友家里去串门吃饭,除非是致亲的父母、兄弟、姐妹,一般的亲戚朋友都很知趣地不加吵扰。镇上的居民们也暂时没有以前那么讲究了,邻里之间的境况都是“彼此彼此”,早已失去了那份计较脸面的闲情。
如此热闹拥堵而令人快活的场面,当然也是剪口袋子的“撮撮儿们”的乐园。他们大可以在摩肩接踵,挨肩擦背的人丛中一显身手,而后到一个可以吃吃喝喝的场所去逍遥一场。以至于每一年各地的会场上,总有几个人兴高采烈地去,到后来却是一脸懊丧,甚至于落个哭哭啼啼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