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六)(七)
作品名称:神偷 作者:阿钝 发布时间:2013-10-01 17:52:19 字数:4773
六
文化大革命来了,农村里也搞起阶级斗争来。友灿的父亲是富农,属于四类分子,自然要接受群众的批斗。友灿本人呢,因为是富农的子弟,手工业社里为划清界限,表明立场,于是把他给开除了。
批斗大会一般都是在晚上――碰上天下雨,无事可做的时候,白日里也斗几回――黄昏时候,村子里的人才吃过晚饭,只听得村路上“哐哐哐哐”地一阵铜锣声,一个积极分子一边敲铜锣一边喊道:“夜里开批斗大会,地点食堂里头,矮凳自带得来!”于是各家各户的人们听到喊声后,就都各自带了一张凳子,陆陆续续地向原先那个吃饭不要钱的食堂里去。
食堂的大厅里,一张八仙桌,三面围坐着村里的头头们,社员们分成一大一小两个阵形,贫下中农黑压压地在大厅当中坐成一片。四类分子是不允许坐的,虽然也带着凳子,但那张凳子在这样一个场合里,却被作为一个小小的舞台,批斗大会开始以后,四类分子们按照地、富、反、坏的顺序,一个一个地站到自己所带的凳子上去,接受贫下中农的斗争。斗争的过程,是读语录、喊口号、审问、交代、批斗,每一次都是一样的调子,内容也大同小易。如此折腾到半夜,直弄到贫下中农和地富反坏们全都筋疲力尽,垂头丧气,会场里接二连三地响地哈欠声的时候,就罢手。
风头紧的时候,四类分子们要五花大绑,挂牌,戴高帽子,也有一两个积极分子去按他们的头颈。但毕竟同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相见,况且这些个所谓的地富反坏们“在势”的时候,待人也都还算客气,并非什么恶霸,真要下重手到底也有些做不出来。所以开头的一段时间里,四类分子们虽说也经受一些感情上的折磨,倒还不至于吃太大的苦头。
后来的情况可就不对了。安桥区革委会派人来检查工作,对上阳村的革命形势很不满意,认为革命的情绪不够高涨,斗争的方式单调老套。为了避免象上阳村这样消极斗争的现象,把阶级斗争推向一个高潮,区里要求向红卫兵学习,以大队为单位成立战斗组,各大队与大队之间,公社与公社之间搞革命串联,到外乡外村去闹革命,批斗那里的“阶级敌人”和“地富反坏”们,刮起一场横扫一切四类分子的“红色台风”。
一时之间,一些对生产没有兴趣,喜欢扎热闹出风头的人都加入到战斗组里来。这帮人在新的革命当中,仿佛都怀了无限的仇恨,一个个都变得如狼似虎,铁面无情,对于外乡外村的四类分子们又素不相识,所以在斗争时,没有一点顾忌,出手狠重,想出来的办法也刁钻古怪。他们从报纸、广播和各类文件里学得一些语录和斗争的方法,渐渐地,也把“抓辫子,扣帽子,打棍子”一类的手段学得娴熟自如,整起人来一套一套的。他们给四类分子们跪狭小的板凳、挂茅坑板拼制的大牌、用菜油调了锅底灰画花脸,剃阴阳头,稍不顺眼或者心情不畅时就拳打脚踢,甚至用铁头的皮带抽打。阶级立场越是坚定的出手也就越重。这些人,对于发红色台风有一种特别的爱好,因为每到一个地方,不光可以随意地打人骂人,还可以白吃白喝,所到的村子必须尽心地招待,不得怠慢。
外村的战斗组来了以后,因为斗争的场面大了,上阳村的批斗大会改在村子北面的学校里举行了。
这学校原是上阳村田姓宗族的祠堂,解放后做了一番改造,作了这个乡的中心学校。这地方解放以前是有一个小学的,建在村子最北面的一个小山坡的脚下,东面离学校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座庙,名字叫作青龙庙,与南面的白虎手组成这个村子的青龙白虎的地标。庙不大,里面只有一个和尚,解放后,那学校被改作政府的机关院子,而把学校搬到了这个祠堂里来。那座庙后来也暂时做了乡里的卫生院。
田姓的祠堂朝东而建,范围有点大。前面有院子,后面有礼堂和舍房,那礼堂的气势很有些庄严的样子,洋灰地面,青石柱墩,黑漆大柱,顶上是朱红的柁梁和天花,柁梁和天花的中心都钉着生了锈的灯钩。舍房作了一些改造,把西墙拆掉,往后挪了一段地方出去,以便把屋子扩大一些好作教室。正中是教师的办公室,很长的一间屋子,门开在两个侧面,南北都好进出。东墙顶头的地方砌了一个齐胸高的水泥台子,台子很大,四角正好是四个黑漆的大屋柱子,顶上一块完整的天花。南北两侧与台子相隔一条走道的,分别是食堂和器具房,北面器具房后面也扩了两间屋子的范围出去,作厕所。
红色台风又一次刮起来了,这一回要召开诉苦清算揭发大会。战斗组里的人很花费了一番心思,把过去一些在地主和富农家里做过长工,受过剥削压迫,或者遭到坏分子欺压的人们召集起来,揭发四类分子的罪行,向他们诉苦清算。金土家里也有人找上门去,要求他前来诉苦和揭发。但金土找了个生病的借口,不肯来。他觉得自己无苦可诉,况且,他实在不想看二哥被批斗的样子。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战斗队里有几个人觉得这个被长工称作“二哥”的人特别的可恨,在用绳子捆他的时候下了重手,用手指般粗的麻绳将他如粽子一样地捆了个结结实实,末了两个壮汉还各自拉着一个绳头,“一、二、三”地猛抽了一把,只听得老人“啊唷啊唷”两声惨叫,伴着身上的骨头“格格”的声音,黄豆大的汗珠满头满脸地狂泻下来。其中一人听他哭叫,扇了他一个耳光,狠狠地吼道:“老东西,叫什么叫,革命又不是请客吃饭!”而后把人关到学校的厕所里,要把他作为这次大会的压局来批斗。友灿的父亲那时已快六十岁了,花甲老人如何经得住这样的摧残,他很痛苦地侧卧在厕所肮脏潮湿的地上,身上的衣服很快被汗水洇湿了。
学校的礼堂里,诉苦大会热热闹闹地进行,战斗队的人个个声色俱厉,诉苦的人涕泪齐下,台下的观众在民兵的带领下,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这时候,有一个住在学校北面的大宅门里的,名字叫作其祥的贫下中农悄悄地走出了会场。由于平常时候常常到学校里来挑大粪,所以对于学校里的情况比较熟悉,他知道厕所的北面有一个只装了木条子而没有窗扇的小窗子。他从家里舀了一碗冷水,抄着田塍小路走到厕所的窗子外面,压着喉咙轻轻地问了一声:“老哥,老哥,你怎么样啊?”友灿的父亲听到有人问他,横在地上艰难地向窗口望了望,痛苦地说:“啊唷……痛,痛啊,全身如筋抽出来一样的痛,怕是要扛不过去了,这帮人太黑心,我跟他们没有仇的啊!”
其祥说:“没有办法的事情,你还是要扛住。”他小心地扭头左右看了看,接着说:“你能不能站起来,能站的话,喝口水,把手背过来,我给你松一松。”
友灿的父亲往墙脚下挪一挪,用头和肩膀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背过身去,把绳子的结头够到窗框上。友灿父亲的两只手已经被勒得紫黑色了。其祥隔着木条子解绳头,由于上绑时抽得太紧,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结头解开。其祥把绳子松了一些,照原来的样子重又打了一个结。又隔着窗子把水喂给老汉吃。
一个外村的民兵大概是免费的茶水喝得太多了一点的缘故,正好在这个时候来上厕所,顺便来作一次巡查。其祥的行动恰巧被这位警惕性很高的民兵给发现了。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分明是对抗人民,破坏革命。战斗组立即把两个人双双押到台上,一边加紧批斗,一边迅速地派人向区里作汇报。友灿的父亲自然要遭受加倍的刑罚。其祥呢,因为同情四类分子,破坏诉苦大会而作陪斗。
区里的指示很快就回复下来,为了显示革命的威严不可冒犯,也为了给另外的群众一次相当的警告,凡是对阶级敌人怀着同情,以任何方式破坏运动的人,不管他的成份如何的清白,一律予以坚决的打击。对于这一起案件,除了批斗而外,更需要对两个人进行其他严历的惩罚,经安桥区革委会请示上级后研究决定,两个人均被押到六十里外一个水库工里去强制劳动。
半个月后,传来了工地里发生塌方事故的消息,友灿的父亲和其祥都被埋在里面,死了。上阳村里的两个家庭因此而落得家破人亡。
七
父亲死在水库工地上后,友灿成了孤身一人。家产被没收,爷爷,母亲和父亲三个致亲的亲人相继悲惨地饮恨死去,自己又被公家开除,接连不断所发生在他身上的巨大的不幸,给了他不可言说的摧残。对于这样极不公平的打击,他充满了怨愤和仇恨,心灵也因为愤恨而产生了一些变化。
有一段时间里,他晚上常常做恶梦,母亲临死前的那副惨状,父亲在水库工地里的惨酷遭遇,都不时地在他的睡梦中出现。尽管父亲发生不幸的时候他并不在场,然而,工地里那隆隆的山炮声和放炮时冲天而起的烟尘,特别是父亲和其祥叔眼睁睁看着塌方滚滚而来,却不能逃脱时的那种极度恐惧和绝望的眼睛,在梦境中如电影一般一幕一幕地放出来。他因此而常常在睡梦中惊醒,醒来后的他忽然觉得非常的孤独,虽然屋子少了两间,可是就是这剩下的两间屋子,他也觉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没有一点生气,他有点害怕这个家。
他变了一个人,原先那个健壮、勤快、实诚的友灿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疲惫倦怠,心灰意懒,无所事事,甚至有点神志不清的可怜人。他整天与一帮落泊的闲人混在一起。渐渐地,上阳村村里已很少见得到友灿的人影,由于他的地位实在无足轻重,住的屋子又与别人没有联系,所以村子里的人们也很少会想起他来。何况当时的人们连自己肚子还难得照顾过来,并且友灿又是一个满身缠着晦气,身份中带着一个“黑”字的人,因此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与否。一直到好久以后,人们才知道他竟成了一名小偷。
友灿做小偷是入过师门的,据说在那一条道上很有些声望。做贼的人自有一个圈子,圈子里自有不成文的规矩和行话,他们也论资格,排辈份。都说好事难学,坏事一学就会,友灿本是一个天姿聪颖的人,做豆腐与务农的事情都入门极快,这做贼的技艺照样也出类拔萃,偷、摸、剪、盗,样样出色,行动迅速,手脚干净利索。但他给自己订下一条铁定的规矩,就是偷公不偷私,对于私人家里的东西,哪怕堆着一座金山也决不动心。虽说他的内心里对这个世界深怀着怨愤和仇恨,但对于一般的人们,还是有着普遍的同情。
作为一个无业的游民,友灿不干活,也几乎没有什么活可以让他来干,于是就没有生活的来源,为了活命,他只有靠着偷偷摸摸的行当维持着半饥不饱的生活。他的可疑的行迹和出没的圈子,有好几次引起了派出所的注意,无奈没有确凿的证据,才一直平安无事。
这一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后山公社的供销社遭了贼,经统计,失窃了好多东西,香烟,干货,糕点,腌制品,还有一匹藕灰色的卡其布。虽然东西都不是什么高档货,但合起来大概有不大不小的一担子。公安局里立了案,列了很大一份嫌疑犯的名单,友灿也在这名单当中。可是经过调查走访,很快就把他给排除了。因为,根据从上阳村暗访而得的消息证明,案子发生的那天晚上十一点钟左右的时候,有人看到友灿一个人坐在自家东面的村路边上摇着破草扇吃香烟,而第二天大清早,大概四点多钟的时候,起早到地里割蕃薯藤喂猪的人正好见到他在门口刷牙齿。而后山公社与上阳村的中间隔着一座山,虽然有一条山路连通着山前和山后,但那是一条只有上山砍柴的人才会走的羊肠小道,白天行走尚且不很方便,要想在夜晚去走这条路,几乎是不可想象。然而,如果从上阳村走大路到后山供销社,则有三十多里的路程,有一段还是盘山路,友灿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徒步赶去,撬门入室整好东西,又挑着一担货奔波回来,破案的人认为决计没有可能。于是把友灿给排除了。这案子也就成了一桩悬案。
后来,过了好多日子以后,不知谁家的一只猫出卖了他,它找到了友灿藏得极好的白鲞,整条地叼出来时,被村子里的人给发现了。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派出所的人又从他的家里搜出了那一匹藕灰色的卡其布,和另外一些尚未吃完的东西。友灿被抓起来了。由于偷的是供销社的东西,而且家庭成份又不好,所以从重处罚,判了五年刑。
友灿人去坐牢了,可名声却留在了外面,他在后山供销社里做下的事迹,后来成了上阳村的一个掌故,从此以后,凡是要夸赞某一个人手脚麻利,做事利索的时候,人们就会说:“哈,你动作真快,真有油豆腐的脚手哇!”“油豆腐的脚手”在以上阳村为中心的一个范围内,成了一个比喻,一种赞美。而“油豆腐”这个奇怪的外号,在友灿那些同行们的心目中,也有了足够的份量,他的那个神偷的称号,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至于他那天夜里所走的究竟是山路还是大路,一直是一个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