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四)(五)
作品名称:神偷 作者:阿钝 发布时间:2013-09-30 16:51:24 字数:4075
四
在风雨泥土的滋养和培育下,友灿学得许多务农和生活的经验,身体一天一天地长高了,也一天一天地健壮起来,如小牛一般,手掌上结起了老茧,臂上长起了腱肉,人也长成了一个实诚,惇厚,俭朴的乡村少年。家中长辈看着友灿渐渐地长大成人,且并未养成不好的脾气,能够吃苦,待人接物也懂得礼数,自然心里欢喜。尤其是他的爷爷,已经在考虑要给他去说一门亲事。
按理,象他们这样的人家,要提前定下一门亲事也不是十分困难的事情,他们对于女方在品貌和家境上没有太高的要求,只求能够勤俭持家,生儿育女也就满足了,所以很有点“胸有成竹”的意思。可是世事难料,这一家子何曾想到,接下去的世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土改开始了。由于家里开着豆腐作坊,又有几亩田地,特别是还雇了长工,尽管自己也参加劳动,但明显有“雇工剥削”的行为,所以,友灿的父亲被划为上阳村的富农。
接着是合作化,他们家的豆腐作坊被合作到了手工业社里,一套做豆腐用的家什收去作了社里的东西。田地无疑成了村里的公共产业,就连那四间屋子中的东边两间,也做了生产队里的仓房,排窗封了,在外墙上用水泥粉刷了一块黑板,以方便生产队长安排社员的劳动任务。由于生产队里嫌进出搬运不方便,于是把原本南面的围墙给拆了,这样,手拉车就可以直接通到廓檐下。放石磨的披厦围成一间小屋子,作了牛圈。从此,生产队里每天早上和午后出工前,所有的社员都先到这个地方来集中,队长事先把每人的分工用粉笔写在那块黑板上,等到了出工的时间,由识字的人按照黑板上的安排,把各人的任务分配下去。于是社员们便唱着小曲,讲着笑话一溜儿地下地去了。
合作的代价,是手工业社给友灿留了一个名额。一时之间,原本的小康之家就只剩下两间空屋子,友灿的母亲因此而生了一场大病。爷爷呢,简直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劫数。这个家庭拼尽几辈人的努力而得来的家业,和他一生所追求的传家的理想,在一时之间化作乌有。这种打击,对于靠一生的省吃俭用才积蓄得一点家财的人家来说,无疑是致命的一击,实在比天塌下来了还要使人难以承受,因为天塌下来是一切尽皆完结,而如今却是他们一家遭秧,却让别人坐享其成。爷爷无论如何也解不开心中的这个结,他把自己看作一个败家子,把父亲和爷爷好不容易攒下的一份家业败得精光,如今却如何去向死去的父亲和爷爷交代呢?这样的念头象一块巨大的石头始终压在他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过不得几多日子,便郁郁而死了。
手工业社里好一点的位置都被有关系的人给占了,友灿在那里的工作是做瓦匠,专门理瓦的瓦匠。
友灿去做学徒的时候,乡村里一切住房都是民清时期的老屋,瓦顶大多斑驳离乱,多数都需要请瓦匠师傅来理一理。尤其是一些被合作乃至于被充公的屋子,公家接手以后必定要作一番修整,所以当时瓦匠的工作还是很有些忙的。友灿在手工业社里做事,社里要理瓦的时候他就上屋去理瓦,不必理瓦的时候,就派他去给那些造房子的泥水匠们筛石灰,拌砂浆,用车子拉砖块,反正他做的都是最辛苦,最脏最累的下手活。
有时候,友灿在筛完石灰或拉完砖后,也会到木作场里去,跟一两个待人随和的老木匠师傅套一点近乎,拿着斧子,刨子,锯子等工具鼓捣一番,同时打听打听有关于桁椽檩条的大致做法,因为根据友灿的观察,这些事情与理瓦有一点关系。比如,有些私人的老屋修屋顶时,碰上有椽子断了,桁头发霉了,需要换新的,一般的情况下,就得特地去找一位木匠师傅来,除了请人麻烦以外,还要多开一个人的工钱,倘若理瓦的师傅能把这点小事代为承担,对于东家来说,自然是十分高兴的事。所以,友灿特意为此而化了一点心思,学习劈桁条,斩椽头,刨檐口上的眉枥,还自己花钱,置办了几件简易的工具,斧子、锤子、刨子、锯子等,有哪一户东家需要他作一点额外的工作的时候,他便将工具带上,替东家做一点小小的分担。
那个时代,正值百业待兴之时,手工业社里的形势挺好的,各种业务都接连不断,平日里很少有赋闲的时候。每个月按时发工钱,年终有分红。因为每月都有现钱进门,所以一家三口的生计倒也并不拮据。手工业社属于集体单位,据说时间做长了,到退休的时候还有劳保,虽然这个日子还十分遥远,但友灿的身份显然有一点工人的影子了。因此,这一个经历过从有产到无产这样大变故的家庭,日子却也日过一日地重又见着一些盼头了。只是岁月的风日积年累月如利刀一般刻划着友灿的身体和肌肤,使得他的外表比实际的年龄很有此不相称,冷眼看去,总让人觉看一丝年轻人不应有的苍郁。
友灿的母亲自从那一场大病,精神也老是忧郁阴沉。她患的是心病,要想彻底的痊愈,有点难。
合作化以后,村子里的人都成了社员,都要到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不然就没有工分,没有工分就分不到口粮,要分口粮就要向生产队里交钱。友灿的母亲身体弱,干不得重活,平日里只做些轻便的下脚活,捆稻草,清田塍,割牛草等,工分也只评到别人的一半。友灿的父亲虽说是个十分劳动力,但夫妻俩合在一起也只顶一个半劳力,却要分三个人的口粮,所以年年都是找出户,好在友灿在手工业社里挣工钱,但每年都要交一笔钱到生产队里去换口粮,一家人才不至于拉下饥荒。
这样的日子也过不得多久,农村里就大办食堂了。
五
食堂办在村子中间的一座大宅子里,全村的人都到那里打饭吃,要多少打多少,家里来了客人,只要向村子里说一声,也可以到那里打饭吃,不用花钱。刚开始一阵子,社员们都很开心,因为食堂里吃得好,三顿白米饭,敞开肚子吃,管够管饱,吃不完就拿去喂猪,连猪也喂得肥肥的。菜也丰富,三天两头有鱼有肉。鱼养在村里的各个池塘里,猪有专门的养猪场。猪场就办在食堂隔壁的另一座大宅子里,那里原本是一个房族的大厅和罩厅,合作以后,都被大队里收用了,除了办猪场以外,大都做了几个生产队的仓房,里面堆满了稻桶,脱粒机,水车,风车,晒谷的竹廉,箩筐,喷雾器等。几间小屋子里放着农药瓶和化肥,也有几间做了牛圈,外半间栓牛,里半间堆着稻草。
慢慢的可就不行了,起先在干饭里加别的东西,青菜,白菜,包菜,后来加白薯,萝卜,再后来连原本喂猪的草芝和萝卜樱子也加进去了,反正有什么加什么。再后来越来越差劲,干脆天天吃掺了杂的稀饭,里面没有几粒米,勺子往里一放,只听得钵头底里“当”的一声响。池塘里的鱼早已抓光,再没有本钱来放鱼苗。猪场里有几个瘦得可怜的半大不大的猪,但不能杀,都要替村里去交上面定下的任务,所以早已经荤腥全无,许多人的脸上都了现一种绿莹莹的颜色来。因为食不裹腹,以至于不少家庭当中都出现了矛盾,所谓的“孝悌恩爱”之类的礼仪早已顾不得了了。亲人之间常常在分食的时候争个你多我少,弄得面红耳赤。为了公平起见,更有一些人家最后闹到夫妻分家,为的就是各自的饭食由自己去打,省得回家之后争多争少。
食堂里吃不饱肚子,只得自己想办法去找点吃的东西。钱无疑是没有的,即使有钱也没有地方买,于是挖野菜。荠菜、马兰头、蒲公英、车前草都很快挖完了,再过一段时间,苎麻根也挖完了。于是往山上去,蕨菜,金刚刺,榔树叶子,只要是吃不死人而能填肚子的东西差不多都被吃光了。
有一种被称作“三十六桶”的野菜,在地底下能长出一个如洋芋般大小的块根,样子有点象蕃薯,吃是可以吃的,但据说必须要洗光三十六桶水以后才能吃,不然很麻嘴,吃了后舌头肿得老厚老厚,话也说不出来。与友灿家隔了一条村路的那个宅子里,有兄妹三人到地里去挖野菜时,挖到一个如拳头大小的三十六桶,小孩子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只当是运气好,挖到了一个大蕃薯。三个人兴高采烈地拿回家里来,用火烤熟了,最大的一个呼呼地吹着气,剥去外皮,只咬了一口就把那东西往地上一扔,哇哇地大哭起来,一边用手不停地抓舌头。第二个以为哥哥是被烫了一下的缘故,赶紧捡起来也咬了一口,同样的反应,把东西一扔就哭开了,也不停地抓舌头。最小的那个弄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去咬,照旧也是扔掉了大哭。三个人在家里哭成一片,他们的舌头被麻得厚厚的,很不灵动,连说话也不清楚了。邻居的奶奶听见哭声,走过去看,问他们也不答话,只一个劲地哭。她看到地上扔着一个白薯,三个人又都用手抓舌头,便料想问题出在这里。她小小心心地捡起来。轻轻地舔了一下,顿时觉得奇麻无比。老奶奶想不出别的办法,回家找出小半瓶陈年米醋来,给三个孩子各自灌了一口。她自己也喝了一小口。
早先食堂里吃得好时,不花钱的白米饭和鱼肉菜蔬已经经把人养得懒惰了,虽说政府的号召是“各尽所能,按需分配”,但是按照人们普遍的想法,反正是按需分配,又何必去各尽所能。所以在当时,虽说各个生产队里依旧每天出工,但大家都是出工而不出力,一天到晚磨洋工、讲笑话、弶日头,把太阳从东边弶到西边,这一天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于是地里的作物种下去一大畈,收上来一小担,严重减产,收成惨淡。等到后来吃不饱饭的时候,人早已饿得有气无力,两眼发直,浑身软绵绵的,劳动更是无从谈起了。
友灿的母亲本来身体不好,胃口总是不大。自从稀饭里加了草芝和萝卜樱子以后,就更是吃不下,也不想吃了,每到吃饭时,光闻着那股子气味就想吐,何况门口原本放石磨的地方,还常常传来一阵一阵牛粪的臭气。她总是皱着厌憎的眉头,把饭碗端起来,很勉强地咽下一两口便放下了。男人说好说歹叫她多吃一点,她只轻轻地说一句:“要吃你吃吧,我吃不下。”
村子里很多人都得了浮肿病,友灿的母亲也得了浮肿病,肿得很历害,脸上,手上和脚上的皮肉都绷得紧紧的,一按一个坑,好久才能满起来。这个女人忧郁地坐在角落里,不说话,目光呆呆的,有些吓人。她知道自己过不了这一关了,心中瘀积了无穷无尽的怨愁和酸苦,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辛辛苦苦地操劳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落了一个饿死的下场。回想起以往的日子,她欲哭无泪。那时候,一家人勤勤恳恳,和和睦睦,一日三餐虽说算不上丰盛,天天吃鱼吃肉谈不上,也不是她们的家风,但用青菜豆腐来对付一碗或两碗粗米饭,总还是能够满足的。然而如今看来,那样的日子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她的心中的天已经塌了,觉得活着确也没有多大的快乐,这种令人厌恶的的饭食,多吃一口少吃一口实在也没有多大的意思。这样恍恍忽忽地过了一段时间,到这一年将要过年的时候,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