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二)(三)
作品名称:神偷 作者:阿钝 发布时间:2013-09-30 16:32:02 字数:4561
二
早年,当友灿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家里的境况曾算得上小康。他的爷爷的爷爷成年以后,开了一爿做豆腐的水作坊。豆腐在乡村里,是最最平常最最普通的家常菜肴,会操持的人,把一块豆腐采用不同的方法做出来,只怕一连吃上个七八十来天也不至于会重复。雪菜豆腐,菠菜豆腐,猪血豆腐,红烧豆腐,麻辣豆腐,咸卤豆腐,凉拌豆腐,清蒸豆腐,鱼头豆腐,两面烤得焦黄的油煎豆腐等等等等。这还没有算上豆腐干,油豆腐,百叶节,豆腐皮的诸多吃法。另外这个地方的人家不管是红事白事,凡是婚丧庆寿办酒席,或是逢年过节需要请客吃饭时,开席时餐桌上第一碗稠稠的豆腐羹是必不可少的。把豆腐切成合适大小的小丁子,加肉松,木耳,出冬笋或春笋的时候加笋尖小丁,讲究的人家还加开洋。把若干佐料在热油锅里煸出香味,放入豆腐丁子,加高汤煮沸,勾芡撒葱花即可。这种豆腐羹是这个地方的特色家常菜,不知起源于哪一个时代,也不知前后传承了多少年代,一席酒,如果开席时缺了这碗豆腐羹,或者虽有但味道做得不上口,那么,不管后面的菜肴如何的丰盛,这席酒的品质,尤其是撑勺的手艺,在食客的品评中便要大大地打一个折扣了。所以,乡村里凡是开豆腐店的人家,虽说不能因之而发财,但维持生计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由于家风的关系,这户人家各代传人向来买卖厚道,童叟无欺,加之持家精细,勤劳节俭,从来不搞铺张浪费,经过两三辈人的辛苦经营,倒也积攒得一份小资。到了友灿的爷爷全盘接手家业之时,已经买了几亩田地,并且在上阳村这个叫作白虎手的地方,置了四间带廊檐的楼屋了。
因为有两个儿子,所以爷爷在建造这四间屋子的时候,是按照两户分立的格局来安排的,投东投西两两分界,每两间的中间设一部长楼梯,楼梯下面有旁门相通。后来小儿子不幸夭亡,这四间屋子便全归了友灿父亲一人所有。虽说这屋子的样式和装饰并不怎么讲究,所有的柱子、柁梁、腰裙板都是白木坯子,就连窗户也只是简单的长条格子,顶上更没有牛腿和雀替,但四间屋子只住单传的三代人,所以屋宇是十分宽敞的。
按照农村一般的习惯,灶间应该设在东边,但由于东面临着村口的大路,为便于生意起见,就把靠东首的第一间作了做豆腐的作坊。里面一座专门煮豆浆的大灶,几只豆腐桶和一堆豆腐托子,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纱布和布袋子,东面山墙上开了一扇排窗作买卖的窗口。门口廊檐外的披厦下是一台石磨,石磨的推杆很长,用一根绳子悬在披厦的桁架上。每天黄昏——夏天时得安排在晚上——主人便在这里磨豆腐,男的推磨,女的添豆加水,淡黄色如牛乳般的豆浆顺着石磨的流槽,缓缓地淌进磨盘下方的木桶里。
与东屋相邻的一间是仓房,堆放黄豆、粮食和另外一些农具杂物。第三间是堂屋,北面靠墙一张长的香几,桌椅条凳井然有序,一家几口在这里吃饭,有客人来的时候,也在这饭堂里喝茶谈天,不过这一家的客人总是很少。最西边的一间是灶间。
廊檐滴水往南两丈的范围内,用青砖砌墙围成院子,正面不开门,只在东面廊子下开一双扇门进出,门户很是紧关。西面与披厦相对的地方搭一小屋,猪圈和茅坑都在里面。做豆腐的人家是必定要养猪的,因为豆腐渣和豆腐下水是现成的饲料,加之洗碗刷锅积下的泔水,几乎不必另外的成本。
上阳村村子大,人口多,每天能卖七八屉豆腐,和二三屉香干。他们不压百叶,过大节的时候才炸一点油豆腐,过年时才挑豆腐皮,这是因为油豆腐和豆腐皮价格要比豆腐贵许多,一般的农村人家平常日子是不会吃的,所以,做得多了卖不掉,做得少了不划算。每一天,吃过早饭后,父亲便挑着一担豆腐到邻近的村子里去走村卖,一般都要到正常人家的午饭下了锅才回转,出去时一担热腾腾的豆腐,回来时换成两口袋黄豆,和一把很零碎的钱。母亲呢,把猪食倒进猪槽里,听着圈里的猪很响的吃食声,把头发梳得光光的,穿着蓝布碎花的短袄子,坐在东屋的窗口上,给上门的顾客卖豆腐。而清洗豆腐袋,豆腐桶等等收拾清理的则活儿则交给友灿去做。大概是因为天天与豆腐打交道,又天天喝着豆浆的缘故,友灿母亲的脸和手亦如豆腐一般的白皙,待人又极友善,碰上年纪长一些的邻居来买豆腐,总要多切上一小块作为赠送,倘若谁家一时手头紧张,付不了现钱,赊下账欠几天也是没有关系的。
“勤俭裕后,耕读传家”,是旧时上阳村人向来所遵遁的祖训,村里的人家把孩子送到学堂里去念书,只求识字学数,能写会算,对于“学而优则仕”却有些不以为然,所以对做官仿佛没有大的追求。在上阳村以往很久的一段历史上,好象没有出过什么很有学问或者名声很高的文明人,不过也没有出过十足意义上的流氓和无赖。
友灿的父亲也曾把儿子送到学堂里去念过几年书,念完初小就不再念下去了,但就是这样的初小生,在当时的上阳村也已经是不算很低的学问了。作父母的心里,总是担心友灿持着一点小小的家财和不能成器的学问,而变成一个好高骛远,游手好闲的浪子。只希望他能把这一份卖豆腐和由卖豆腐而来的小小家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传下去,不至于半途荒废。所以,家中对于友灿的教育,自小就很严厉。除了给他正常的吃穿之外,从来不给他额外的零用钱。家里确实比较忙,小小友灿总有许多的家务小事需要做,所以平时很少出去玩,以至于在村子里没有要好的伙伴。幼小的锻炼,使得友灿比一般年龄的人要能干得多,十多岁的时候,就跟着父母一起学会了做豆腐,泡豆、添磨、烧火、上浆、压豆腐干……小小年纪,把一套做豆腐的手续记得烂熟于心。除此之外,家中记钱算帐的任务也早早地就交到了他的手上,每天晚上睡觉以前,父亲和母亲把各自做生意所得的钱钞和兑换的豆子份量,报给友灿,让他分开了记在一个帐本上,到一定的时候核算一次,居然很少有合不上的时候。
爷爷疼爱这个唯一的孙子,有时候抱怨儿子媳妇将他看管得太过严格,想要为他说上一句两句讨情的话,却总是被儿子媳妇给驳回来。由于老人的心目中同样对于孙子寄托着谋种并不高远的希望,仔细想想看,对于小孩子,严厉一点总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心中存着疼爱的感情,不至于在冷暖温饱上没落了他,也就够了。于是,就听任父母去作管教,不作过多的计较了。
三
家中田地多了一些,自家的人丁又不太兴旺,所以早在奶奶死去以后,家中就请了长年做帮工。到得友灿懂事的时候,家中的长工是从山里地方请的一个劳力,主要是操持田里的农活。这个人名叫金土,长得很是健壮,粗手大脚,一身的皮肤都是健康的古铜色,浑身上下都透着山里汉子的憨厚,善良,与忠诚,只是在年纪还很轻的时候,额上就有了几条很深的抬头纹。金土家中有两兄弟,他排行老二,与父母哥哥都分了家。山里地方水田少,在山脚下依着地势弯弯曲曲的一小块一小块,很不成形。旱地相对多一些,但多在半山腰上,种的也多是小麦、玉米、豆子、蕃薯、还有苜菽。金土快到三十岁了尚没有讨老婆,他在山里呆不住,就把一点田地托给哥哥,一个人跑到阳畈里来给人做长年。
金土在友灿他们的家里做了好多年的长工,这一家子与他的感情很好,一日三餐都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没有一点分生。餐桌上的饭菜朴素而健康,豆腐是每顿饭都不可少的,不同的是每天都变着样儿。咸菜也常年不断,干的湿的,一缸缸一坛坛地储存着。豆角、茄子、南瓜、葫芦、青菜、萝卜等等都是金土亲手种出来的,一年到头都不必买蔬菜。逢上初一月半,或是过节过生日时,会有一个两个鱼肉荤菜,这时候,家里的男人便想着要喝一点酒,金土与他们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免不得也被东家的父子俩劝下一碗两碗去。友灿的父亲比金土大,知道金土家里有个哥哥,便叫金土称呼他为二哥。这一声二哥既亲切又随便,毫无主仆之间的高低之分,金土因此而忠心耿耿,并无半点偷懒的私心。他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睡在东屋的楼上,与这家的老爷子相邻。老爷子与他相处得久了,托人给他介绍了一门亲事,成了,成亲的时候,还送了他一份不大不小的人情。
友灿的爷爷年轻的时候吃过不少苦,落下一些阵年的病痛,上了年纪后,已经很少再干活了。但他在家里总是坐不住,成天捧着一只大茶杯到地里去,与金土混在一处。看着地里长成的一片一片的庄稼,看着金土强健的身体在地里劳作,对于这老头来说,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等到友灿的年龄稍大一点,爷爷便督促他跟着金土下地里去干活。老爷子总认为,象他们这样的人家,田地才是根本,开水作坊卖豆腐的目的,就是想借此攒一点钱而去置办几亩田地。而对于家里的人,则务农才是根本。所以,他把几辈人卖豆腐所得的一点积蓄,除出造了这四间屋子以外,几乎都买成了水田。他认准只要有自己的田地,又能用自己的双手去耕种,这样的人家,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败退到一无所有、三餐不饱的程度。所以,他必须让友灿自小就学会种地。
春耕夏忙,秋收冬种,金土把四时的农活安排得井井有序。平常时节,就他自己一个人不紧不慢地精耕细作。到得夏收夏种,双抢大忙的时候,友灿的父母在忙完了豆腐生意和家务事后,也赶紧偷着工夫到地里来帮一阵子。但他们毕竟家中事情太过烦琐,时间有限,里里外外难以应付周全。这个当下,金土就把哥哥叫来打一段日子的短工。
后来,金土带了友灿,但友灿倒底还是个孩子,当不得十足的劳力。友灿跟着金土学务农,在风日里长养着,也把皮肤晒黑了,眼睛亮闪闪的透着机灵。金土手把手地教他,从种田插秧到割稻打麦,从翻地锄草到结绳搭棚,从拉车挑担到车水施肥。田间休息的时候,也教他爬到乌桕树上捉天牛,下到池塘去摘莲篷,好让他感受一些田野里做活以外的乐趣,而不至于对劳动产生厌烦。
这个地方的田野里原本生长着许多的乌桕树,夏天时苍苍郁郁地盖得一地浓荫,在田里劳作的人们,常常在就近的树荫底下休息,吃点心。到了秋天,树叶被寒霜染成绛红色,如枫叶一般,风一吹,发出铃铛一样的脆喇喇的声音。到冬天,树叶全都落光后,只剩下一树的桕树子,绽出了壳的桕树籽白花花的,挂在树枝上象开了满树的梅花,很好看。这个时候地里的活儿几乎没有了,金土就把一个铁勾子缚在长竹竿上,带着友灿,冒了彻骨的寒风四处去采桕籽。桕籽打油,能打白油和青油,白油做腊烛,青油卖钱,而桕籽壳是寒冬里生火钵的好材料。友灿的爷爷一整个冬天都要烘手钵,另外一家人吃晚饭时,特别是母亲夜晚做针钱,脚上也得有一个火碳盆,所以都少不了这个东西。
友灿管金土叫叔,两个人的感情很好,干活的时候几乎形影不离。友灿的性格很有些内向,在家中与父母和爷爷难得有太多的话说,但是,跟金土叔却很合得来,一起干活的时候,总有许多的话题,对于自己想到的和一些弄不清楚的事情,一顾脑儿地向金土说出来,他从金土叔这里学到了不少生活的知识。金土从家里回来,多少总是带一点山里人家的特产出来,山里出的烧酒,苜菽秸做的掸帚,有时候还有野猪肉,尤其给友灿带一些玉米棒子,蕃薯干之类的东西。友灿很喜欢吃油豆腐,只要有油豆腐,他总要多吃一碗半碗饭,平日里也总是烦缠母亲做油豆腐给他吃。无奈油豆腐不是每天都有的,因为这东西贵,买的人少,做起来又麻烦,费油费工夫,做得少了不划算,多了卖不掉,好歹总是赚不到钱,而家里又没有贯养孩子的作风,所以友灿的这个嗜好常常得不到满足。他与金土叔一起干活,闲聊时谈到吃的话题上来,总是几次三番地说起油豆腐,日子长了,金土在暗地里给他起了个“油豆腐”的外号。由于对豆腐怀着一份不同一般的感情,友灿的父母和爷爷对于这样的外号倒也不以为忤。渐渐地这个小名便给叫开了,以至于人们在许多年以后,把“友灿”这个真名倒给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