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一)
作品名称:神偷 作者:阿钝 发布时间:2013-09-30 09:18:22 字数:2984
上阳村是这个县里出南门的第一大村,有五六百户人家,村中所见的多是有着正屋、侧屋、大厅、罩厅,四方围合,并且耸着高高的马头墙的民清时期的大宅子,三间五间一排单独成型的倒还在少数。这些大宅子一色的都是粉白的墙壁,青黑的小瓦,双扇的粗木大门,门扇上钉了一对铁门环。正屋,侧屋大都是九间四弄,每一座宅子里都住着一二十户人家。这些聚集在一座宅子里的人家往往是一个房族里的人,朝上追溯过去,不过三到四代的先人大多还是嫡亲的兄弟。个别大的房族人丁旺盛,一个房族有两座宅子的也是有的。村子中间原本尚有池塘、晒谷场和用“打破碗儿花”围成的菜园,最近十来年中,有一些人家由于种种的原因,在多数的晒谷场和菜园地上建起了新屋,所以村子越来越显得拥挤了。如今,在村子四周的边上也陆陆续续地造了许多的新屋,将那些白墙青瓦的老宅严严地围在了中心。
这村子不只是方圆大,村里的姓氏也大,五六百户人家中绝大多数都姓田,不属田氏的杂姓人家不上十户,这在各处的村子里是很少见的。上阳村的历史已经很久远了,这从村子中心位置上一两座尚存的,比那些大宅门略矮些的古老的“宋朝屋”上可以知道。不过这些古老的宋朝屋,在最早的年代里,他们的主人大概不是姓田。
姓田的祖宗来到这个地方,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事情了。据说,这地方原本是杨姓人家的庄园,庄园的主人长年供养着一个懂阴阳,会看风水的先生,这风水先生也确实有一点本事,杨氏主人在他的指点下成就了一份很不小的家业,于是长期在主人家里做了食客。然而,这家中的主妇是一个刻薄的妇人,她总是嫌这位先生长年白吃白住,无所事事,平常时候就常常给先生一点脸色看看,等到丈夫归天,儿子接手家业以后,便找了个借口,在一个风雪交加,将近年关的冬日里,把风水先生赶出了家门。先生孤身一人,经年累月地寄住在杨家,早已无家可归,一旦被扫地出门,几乎落了个走投无路的下场。
当时,田姓的祖宗也是一个流落在此的外乡人,说不清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有的说是从外县来,也有的说是从很远的外省来。他住在杨家庄园附近的一座草棚里,靠养鸭为生,养鸭之所得,尚可以糊口。这一天,他看到杨家的先生在大雪天里被赶出了门,便把他留进鸭棚子里去,分出一半的饭食给他吃。鸭棚里虽说有些臭味,但那是一种暖烘烘的的臭味,很可抵御一些世间的风寒。自此,两个人在这鸭棚子里相依为命,结伴度日。天气晴好的日子,一起出去放鸭,雨雪来时,便倦宿在棚子里,搜扬刮肚地找些过去的事情来打发日子,好比老牛翻刍,让这淡默的日子尽可能地多些值得咀嚼的滋味。如此过了不知若干时日,也不知吃掉了许多的鸭蛋,那风水先生的心中有了一份另外的盘算。
有一天,这位先生告给田爷,表示可以帮助他成就一番象杨家一样的家业,问他是想“发势”还是“发人”。田爷说发势要不得,因为按照自古以来的经验,为富总不过三四代,再大的家势,倘若没有守业的子孙,终究也将败亡得烟消云散,到头来还消磨了后辈的意志,所以,只求能够多发些人便好。先生回答说,“发势”只需几年至十几年便能见到效验,而“发人”却得花费数辈的光阴,他们两个人恐怕是见不到那一天了。田爷说,不要紧的!
从此,这田氏就在先生的指点下,一步一步地实行着先生为他安排下的计划。这阴阳之道果然是一门匪夷所思的玄乎的学问,在近于一种奇迹当中,杨家的家业和人丁果真就年复一年地衰败下去。与此同时,那养鸭的田爷却如有神助般地一帆风顺,先后经历了置屋,娶妻,生儿育女,俨然成了小康的人家。往后的岁月中,田姓子孙日渐繁荫,房族风发,多少个寒署交替,春秋轮回,终于用蚕食的方式把杨姓的地盘渐渐地吞没。不过,那时候,风水先生和田老太爷早已不在人世许多年了。不知经过多少年,多少代的生养沿袭,到如今,上阳村的田姓宗族已经繁衍成一个有五六百户人家的大村庄了。
这只是一个传说。
由于地方上的名气所在,就连许多附近村子里的人到外面去,当有人问到“府上何处”时,为方便起见,便会不加思考地通报三个字:“上阳村!”也由于这地方方圆大,人口密,早先的公社,如今称为乡政府的机关,就设在上阳村村子北面的一个小土坡脚下,同在的还有邮政局,卫生院,信用社,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供销社。而田姓宗族的祠堂,早在解放初期的时候就被政府改作中心学校了。
村子的东、中、西三个位置上,各有一条南北方向的直路,路面都用拳头大的卵石铺成,分别叫作东大路,中大路,和西大路。这三条路大致上把整个上阳村分成东西两半。东大路从北面的公路上伸下来,到上阳村南面村口一个叫作“白虎手”的地方,稍稍向东转个弯,再往前一直到达几里路外的江边的渡船口为止,所以,从这条路上走过的外村人,比起另外两条路来,明显要多一些。
就在那个被叫作“白虎手”的地方,朝南有四间平排的老屋,这四间老屋为一户人家所有,东边第一间朝大路的山墙上原本有一扇排窗,早先时是卖豆腐的。后来这房子被作了生产队的仓房,所以不但排窗被封死了,还在上面盖了一块水泥粉刷成的黑板,分田到户以前,这黑板上很写过一些字,有运动来的时候,黑板上写语录指示,写宣传标语。没有运动时,便记录生产队的劳力安排,和各种各样的通知告示。如今没有人再来费这样的工夫了,这黑板上常常张贴一些效果奇特的滋补品和治疗性病的广告。
这户人家如今只剩下一个人了,年纪已经六十有一,但外表形象看起来似乎比实际年龄要更显老迈一些。老人的名字叫作友灿,然而村里村外凡认识他的人,很可能已经把他的真真的名字给忘掉了,只知道他有一个很特别的外号,叫作“油豆腐。”这个外号与他家祖上所作的营生很有一点渊源。
友灿的爷爷的爷爷原本不是上阳村的人,是过继到这里的一户远房亲戚作儿子的。这户人家不知为什么原因,忤逆了老祖宗田老太爷那个“发人”的愿望,自从过继来一个儿子后,一直到友灿身上,五代独苗,连女儿也没有多出一个来。友灿的爷爷倒是生了两个儿子,友灿本来应该有一个叔叔,但在半途上不幸夭折了,这在早先的农村里是很常见的事情。正因为这个叔叔过早死去的原因,友灿的奶奶因为悲痛不过,心中郁气不能散去,没过几年,也就追着不幸的儿子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以后,爷爷,父亲和母亲,也在后来接连不断的运动中相继地去世了。
所以,友灿家与上阳村那些大宅子里的人家谁也够不上亲房的关系。近处没有亲房,远处又没有亲戚,友灿只孤伶伶的一个人,连狗也不养一只,与他朝夕相伴的,只有廓檐底下种在破脸盆里的两棵瓦松。这两棵瓦松也是就地取材得来的,因为友灿原本是一个瓦匠。瓦松对于瓦匠来说,本是最亲近不过的东西,一些老宅的屋顶上,一片一片地长。这东西在瓦缝里自生自灭,很贱,也很顽强,暑天大旱的时候,数十天不下一滴雨,照例长得肉顿顿的。老瓦匠觉得好玩,就在碎瓦片中挑了两株,带回家来,找了两个破脸盆种在滴水檐下,坐下来吃茶吃香烟的时候相对地看看,仿佛有了一个伴。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其实很象一棵瓦松,只不过他的身体不象瓦松那么肉顿顿的。
这里所称的瓦匠,是专门理瓦的一种职业,那种能够砌砖打墙造房子的师傅,叫作砖匠或者泥水匠。友灿不会砌砖打墙,更造不了房子,他只会理瓦,因为专业,所以他的理瓦的名气很不小。在上阳村附近地方,只要说起理瓦,就能很自然地想到“油豆腐”这个人,而一说起“油豆腐”这个人,也就很自然地想到了理瓦。
然而,友灿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段很不一般的经历,他曾经坐过牢,坐牢的原因是因为他得了一个“神偷”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