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母亲

　　母亲是一个很和蔼并且很温和的农村妇女。俗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而母亲在家总是遭遇父亲的“毒手”，每次母亲都是默默地承受着，并不作任何反抗，在她认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被父亲打好象就是一种形式罢了。
　　母亲跟我一样沉默寡言，也许我的大部分性格都是从母亲那遗传过来的吧。
　　苦难的日子磨砺着在苦难中挣扎的几代人。我的沉默只是我个人的一种见解，面子与过程在我的个人思维中分的很开，但在农村，一些简单的礼节与言语应该是最起码的了，可我就是做不到。就像你碰巧遇见你认识的人正在吃饭时，你明知道他在吃饭，你还要明知顾问：“吃饭呀？”弄得人家也要客套一句：“吃了吗？”这样的累赘式的客套在我们家只有父亲做的最为完美。一个人深沉一点总比少一点深沉要强得多，这是我许多年后为自己不大说话所找的理由。
　　在家里，母亲一直很少说话，也没有地方可以说话，经常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所以她学会了抽烟，更特别的是她总能一个人自言自语的说道半天，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就像着了魔一样，当有人发现她自语的时候，她会突然跳起来，并且笑着还流着泪水，这就好象人们常说的那样：痛并快乐着。
　　母亲爱抽烟卷，且是市场上最为廉价的那种。能让我在第一时间想起母亲是在天空下起雨的时候，因为母亲总是此时此刻最忙碌的一个人，我们家的房子因为年久失修，处处裂痕累累，犹如老母亲皱纹堆积的老脸。远远望去屋顶的黑瓦就像战乱时的碎屑一般凹凸不平，屋外下着大雨，屋内却下着小雨，母亲四处寻找能够盛水的器皿。当她有了空暇之时，便独自坐在了灶膛前品味着那种没有过滤烟嘴的香烟，而那缓缓扩散的烟雾随着雨滴演奏的旋律欢快地消逝在了潮湿的空气中。
　　能与音乐交融的孤独者，在她内心却是狂热的情理艺术家。母亲嘴边总不断哼唧着《泉水叮咚》，虽然我不会唱，但当我听到她的歌声时，在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滋味儿，而现在想来，却只有一种酸楚的味道了，让我的内心感到阵阵揪心的痛！因为我每次在听母亲唱这首歌的时候，她总是微笑着含着泪水，也许这正应了这样一句话：眼因流泪多而愈益清明。
　　在父亲被抓走游街示众的那几天，母亲的眼里始终都是噙满泪水的，白花花的闪亮闪亮。那个时候我总认为，父亲被抓走，母亲应该不会感到这么悲伤的才是啊，我相信父亲回来的第一件事，母亲逃不脱的一顿毒打。父亲并不喜欢酗酒，也从不喝的酩酊大醉，但他总是对温柔而又贤惠的母亲大打出手，这个问题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弄明白，也很难让我独自去思索这样一个缠绕我多年的无厘头问题。
　　记得有一次，母亲害病。母亲的病一直不见好转，父亲总说：“小病不死人，能捱就捱，吃了这阿司匹林就好了。”母亲一直这样跟着父亲吃阿司匹林，根本不见好转，后来我跟母亲说应该去卫生院看看。母亲去镇里的卫生所检查后，他并不与我们讲起她那病情，后来我也大体知道她这病该属于妇科病一类的，我身为一个男儿身，也不便多问，只作了简单关心和询问。
　　在母亲犯病的那段日子里，虽然我们日子困苦，但她从来不像一个生病的人，依然照顾着我们全家的衣食起居。那段日子，母亲在病中变得比以前爱说话了许多，我跟母亲同是孤独之中的人，虽然我本很孤独，只是我跟母亲没法相比了，因为一个孤独的人与另一个孤独的人相比谁孤独的时间长的问题。孤独的人的内心也应该是狂热的，他能与岁月交融！也会用心去欣赏岁月的人，所以他应该会是合情选择孤独与喧狂的抉择者！母亲去世多年以后，这才是我真正能懂得的，也许这正是我想起写作小说的缘故吧。
　　母亲身体一直不好，病病殃殃过了大半辈子，但她命硬，一直活到九十八岁。虽然说母亲平日里不怎么爱说话，但她越老越爱说话，嘴里总是不停地唠唠叨叨，不管我们多大了，在她眼里我们就是长不大的小孩，我有了小孩后，她依然说我是个小孩子。母亲的这一生伴随着我的成长历程，许许多多的回忆深埋在了发黄的镜像中，我的故事悄然蔓延，这就是我要讲述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故事。
　　父亲被游街三日，次日回到家中，母亲的小腹被父亲重重一脚，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反过来父亲气急败坏地服侍着母亲，母亲却很知足。在父母那个年代，他们心中没有离婚一词，其实父亲对母亲的感情也很深，日子中的苦难，让父亲的脾气更加暴躁，他离不开母亲，母亲也离不开父亲。
　　在农村里，男主外女主内，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家就是这样一个标准的组合。父亲在外挣钱养家，母亲在家做饭洗衣服，闲暇时间，母亲自学裁缝，我从小到大基本都是母亲为我们量体裁衣，我从小虚荣心极强，见人家穿新买的衣服，心里总不是滋味，母亲教导我说：“生活要懂得节俭，衣服不在乎多么华丽，只要洗的干净，缝缝补补穿十年。”
　　
　　母亲给我讲起她的家庭。
　　母亲小时候，他们兄弟姐妹一共十三个，由于1959年闹饥荒，原本就不宽裕的家庭，十三个孩子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最终只剩下母亲他们三兄妹，也就是现在我的舅舅和小姨。外公外婆去世的早，舅舅拉扯母亲和小姨，后来舅舅一直住着外公外婆的老屋，留在了深山，母亲嫁到了我们现在的村子，小姨远嫁他乡，后一直不曾有往来。
　　母亲没有什么突出的事迹，她认为一个女人就是生儿育女，这是上天赋予的使命，也是做好一个女人的本分，所以她总教导我们要以父亲为榜样。
　　在农村里，女人抽烟是很常见的事情，年纪越大的女人，抽烟的口味越重，而母亲总爱抽市场上最廉价的卷烟，那是因为家庭拮据。我长大后，总问母亲为什么会抽烟，她总是笑而不语，等我结婚生子后，我学会了抽烟，母亲却把烟戒了，我又问她为什么要戒烟，她还是笑而不语。
　　小时候，我很喜欢母亲讲故事，每次她总是会先点上一根香烟，慢悠悠的吐纳着烟雾，然后娓娓道来，虽然她的故事并不那么生动，但我每次都回味无穷，时间久了，母亲也就那么几个故事重复着讲述。
　　后来母亲讲故事的时候，我也不怎么爱听了，总爱插话，问东问西。一次我问到母亲跟父亲是怎么认识的，母亲笑着给我讲了一遍她年轻时候的爱情。
　　母亲说：“我年轻的时候貌相还是挺漂亮的，现在老了，也不逊当年。追我的人也很多，那个时候你外公外婆死得早，我的婚事都是你舅舅给做主的。在没有认识你父亲的时候，上门提亲的人一波又一波，印象最深的就是现在你们学校的文老师，其实我还是挺中意他的，后因为你舅舅觉得他的家也住在高山上，没同意我跟他交往，一直到后来，经人介绍，我认识了你的父亲，那个时候他也在这个村里当老师，你舅舅通过多方面的考察，觉得还可以，就同意了我跟你父亲的婚事，谁知道那文老师还不死心，跑到我们家也就是现在你舅舅的家里闹，那个时候你舅舅在村里还是个大队书记，对付这类人他有他的一套方法，不知道你舅舅给文老师说了些什么，文老师听完就回去了，再后来就一直没有过联系，平时碰到都是两个陌生人了。哎……”
　　母亲说着长叹一口气，心中似乎有太多的后悔和遗憾，她两指夹住没有过滤嘴的马鹿牌香烟，长吸一口，接着又说：“我跟你父亲交往不久，你舅舅就跟你爷爷奶奶商量着我们的婚事，可能你舅舅怕文老师反悔，日后还来闹事，干脆早些把我嫁出去，省心了。可是后来，你父亲知道了文老师的事情后，他对我大发雷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后来他让我保证，一定不准跟文老师有任何来往，我保证了。后来因为你父亲喝醉酒，把学生锁在了教室里，文老师连夜跑到我们家里来找你父亲，你父亲都没问文老师的来意，见他就给他一拳，边打还边骂：“你这个畜生，半夜三更还跑我们家里来撒野！”你父亲像发了疯似的，一直把文老师打倒在地，我上去阻拦，他连我都一块儿打，也骂我是个不守妇道的人。后来，因为很多学生没有回家，陆陆续续来我们家的家长越来越多，有些家长看到这场面都不敢说是来问自己孩子为什么没回家，直接就回去了，还有些干脆就留下来劝架了。后来才知道文老师是因为学生在教室里又哭又闹才来找你父亲的，你父亲当时酒醒了，转身就直奔学校，后来，乡镇府里下来通知，开除了你父亲在学校的工作，并扣除了当月所有的工资。那个时候一个月工资八块，是我们全家人的生活保障，刚结婚不久，没什么存款，当时生活的窘迫可想而知。你父亲被学校开除后的第三个月，我生了你们的大姐，我们的家境更是雪上加霜，因为你爷爷奶奶膝下子女多，只要结婚的都分家了，那个时候有你三叔和小姑没结婚，所以生你大姐的时候，都没人管，最后没办法，我才找了你舅舅来救济我们……”
　　母亲讲着讲着，眼睛里噙满了泪花，她的言语似乎有些哽咽，痛苦的回忆再一次割痛了她的心，她不停地抽着烟卷，整个画面似乎都浮现在了烟雾里，又仿佛就在昨天发生。那一次，母亲当着我的面流下了她久违的泪水，我也哭了，那是我第一次像个大人一样只流泪不出声的哭泣，在我记录的记忆里，抒写了我的成长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