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三节

　　
　　这一天，祝树根一开始是一个人坐在家里百无聊赖，后来又像是在梦游，等到于彩娥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他有好半天还傻呆呆站在门口，脸上是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
　　满天纷纷的苦雨，看不到一个行人，隔壁也没有一点动静。
　　回到房间，门关上，祝树根把耳朵贴在隔壁上，还是听不到一点动静。
　　他试探性地敲了一下墙壁，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
　　笃笃笃，笃笃笃……轻轻的，缓缓的，带着祝树根式的犹豫不决。
　　什么反应都没有，隔壁尤如无人。
　　这一年多的时间，祝树根看得太多了，知道于彩娥的生活已到了一种什么状态。他在房间里转着圈，心里有丝丝担心，不知道于彩娥会不会干傻事。
　　笃笃笃，又是三下，用足了力气。
　　期待中的回应没有出现。
　　祝树根不能再犹豫了，他得有进一步的行动。那一大片没有山墙而留下的空间，没有哪次会像这会儿这样离他如此之近，仿佛只要纵身一跃，人就能过去。
　　他站在桌子上，手扒住墙顶的毛竹，运足气，脚用力一蹬，身子往上一提，人就上去了。
　　这是祝树根这一生中，迈出的最重要的一步。
　　或许，他曾经想过，他这一步跨出去了，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或许，他也明白，这一步跨出去了，将万劫不复。
　　但这时候，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那个原本应该属于他却阴差阳错最终没有和他走到一起的女人，那个他曾经粗暴拒绝了的女人，那个柔若无骨被他走火入魔一度忽视了的女人，那个他实际上一直放在心上一直没有忘记的女人，这会儿趴在桌子上，身子一抽一抽，还在哭。
　　她是在哭她的无助还是哭她的有眼无珠？她是在哭那永远逝去的弥足珍贵的岁月？她是在哭自己怎么会迷失了，没找到那条通往幸福的路？她怎么会不哭呢？为命运和她开了一个如此之大的玩笑！她要尽情地哭一次，用浸透了辛酸的泪水，带走这突然间涌上来的百感交集，万千思绪。
　　骑跨在隔墙之上的祝树根，头是晕乎乎的，像喝醉了酒的人，心口又在咚咚猛跳，喘息未定。
　　他双腿夹紧墙壁，上身慢慢向左旋转，一个快速的转体，左脚也过来了，再一次发力，双脚已经落地。
　　于彩娥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
　　这一次，双目对视，电光四射。
　　祝树根摇摇晃晃，一步一步走向于彩娥。
　　于彩娥也站了起来，扑进了祝树根的怀抱。
　　
　　
　　这天中午，两个人都没吃饭，一直到下午四点钟，祝树根才从原路爬回自己那边。
　　祝树根走后，于彩娥收拾房间，抹去墙上的痕迹，梳理乱了的头发，四处检查一遍，确信没有任何纰漏，这才开门去办公室。
　　五个人都在，见她差不多半天没露面，也没有一个人问她去了哪里，这让她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出门时，她是想好了理由的。尽管她是一个不善于撒谎的人，一说假话就脸红，但这个谎她一定要编圆。
　　五点半钟，办公室的人陆续下班。她并不急着离去，有些事情她还要好好想一想。对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人，她都友好地点点头，用微笑打个招呼。实际上，她此时已在神游太空，心思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食堂排起了买饭的长队，楼自成也下山了，她听到了他沙哑的声音，并且在向这边走过来。显然，楼自成已回了家，看见锁了门，又到食堂转了一圈，没看到她，便到办公室来找她。
　　家里的生活这几个月完全乱了套，厨房里，铁锅再次生了锈。油瓶盐罐几乎是空的，完全不像是要过日子的样子。
　　走到这一步，楼自成要负全部的责任，是他让她伤透了心。
　　过去，一直是楼自成对不住她，让她心碎。现在，是她第一次对不住楼自成，到底是孰轻孰重呢，这是回到办公室后，于彩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从事情的性质来说，她的问题无疑更严重。楼自成不过是积习难改，用他固有的毛病，过错，毫无节制的狂饮滥赌，让人难以忍受的陋习，一而再再而三伤害她，心里还是有她的。她却红杏出墙，移情别恋，在感情上背叛了他。
　　从另一个角度看，她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是有深层的原因的。祝树根是她初恋的情人，是她心里永远抹不去的牵挂。她少女的情怀，首先是被他撩动的，心里便有一个位置永远归属于他。如果她和楼自成的生活没有问题，这个位置便会永远尘封，成为一块再也不会有生命复苏的死亡之地。可实际情况正好相反，在她和楼自成之间，已经出现了无法修复的裂痕。没有一个女人能容忍自己的男人天天醉醺醺回到家里，这个酒鬼不思改过，反而变本加厉，老婆儿子一概不管，把家里吃饭的钱都拿去赌博，弄得要借债度日，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尽管如此，第一次做了对不住楼自成的事，于彩娥还是感觉很不自在，心里发虚。
　　她不知如何去面对楼自成，就像以往楼自成把口袋里的钱输光了，不敢面对她一样。
　　当楼自成站在门口，很不高兴问她为什么还不回家，她才慢慢站起来。
　　晚上的饭是楼自成去食堂买回的。她说自己不舒服，不想出门。
　　吃饭的时候，她头一直勾着，没有说话，饭一粒一粒粒慢慢往嘴里送。
　　吃完饭，她洗了一下下身，就上了床。
　　楼自成晚上没喝酒，很快就缠上来了。
　　她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劲，一下就把楼自成掀开了。
　　这种事，以往只在吵架时发生过，在楼自成扇她嘴巴时发生过，像今晚这种情形，还真没碰到过。
　　楼自成坐起来，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于彩娥转了个身，把背脊对着楼自成，扔下这么一句话：“我不是说了吗，我不舒服！”
　　楼自成可不管她舒服还是不舒服，软磨硬泡，到后来还是把她压在了身下。
　　
　　
　　祝树根要过那边去，已经不用敲墙壁了。他坐在门口，守着楼自成离去，然后关上门，翻墙而过。
　　两个人都变得非常疯狂，不错过一切可以在一起的机会。
　　为了不弄出太大的响声，于彩娥把席子铺在地上。
　　以前，于彩娥很怕楼自成夜晚不回家，现在巴不得他彻夜不归。
　　但是在心里她还是有丝丝缕缕的疼痛，深深的怜悯，那种对不住楼自成的愧疚感，始终没法抹去。
　　激情过后，躺在祝树根的怀里，她两眼走神，空洞地望着屋顶。
　　祝树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秀发，抚摸着她的脸颊，抚摸着她的那只没有受伤的小手，抚摸她扁平的小肚子，抚摸他双手可以触及的每一个地方。
　　于彩娥轻轻叹一口气，坐了起来。
　　祝树根的反应是嘴角的一次抽搐，身子也微微颤抖。
　　面对祝树根眼睛里的忧虑，于彩娥微微一笑，用手遮住了祝树根的双眼。
　　已经是初夏的天气了，于彩娥换上了夏装，打着赤脚站在地上，身体旋转360度，然后紧紧抱着祝树根，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知道于彩娥手头很紧，祝树根有一次掏出五十块钱，塞到于彩娥的手中。
　　于彩娥摇了摇头，钱放回了祝树根的口袋。
　　两个人在屋里，多半都是用手势，用身体的动作说话，实在要开口，也是嘴巴贴在对方的耳朵上。
　　安全的顾虑是他们最大的担忧。两个人，谁都没有往长远考虑，只是着眼于眼前，这片刻的快乐。
　　对祝树根，于彩娥是了解的。她没想过要给他增加任何负担，更没想过要向他索取什么。虽然她自己身体特别单薄，却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祝树根需要得到她的照顾和保护，而不是他来照顾和保护她。她担心一旦让他感觉到压力，会把他吓坏了。毕竟，他是个书呆子，如果不是这样，也不至于到今天，两个人要偷偷摸摸在一起。
　　祝树根是怎么想的不得而知。他是个把自己埋得很深的人，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想法，哪怕是在于彩娥面前。
　　但是有一点不能回避：自从和于彩娥好上了，祝树根对陈文慧越来越冷淡，已经没有在一起的激情，次次都是应付。本来他的话就不多，现在一天到晚就更没话，常常紧绷着脸，倒像是陈文慧欠了他什么似的。
　　这种变化，陈文慧是应该容易察觉出来的。但陈文慧哪怕把头想破了也不会想到，祝树根会翻墙到隔壁去。她没法相信，祝树根是这种人。在过去的这么多年，她一直深信不疑，祝树根是二分队最死板的人，给他画个圆圈，他肯定不会跨出一步。这样一个人，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偷腥，这是陈文慧对他的看法。
　　陈文慧更无法想像，她最好的闺中密友，会在她和祝树根之间横插一杠子。
　　以她和于彩娥的关系，她怎么会不清楚这些年于彩娥和祝树根是怎么走过来的？结婚后，陈文慧和于彩娥曾经有过勾通，两个人说到祝树根，很多看法是一致的。于彩娥并不回避她对祝树根曾经有过的感情，又说两个人那时都是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陈文慧一脸幸福的表情，揶揄地对于彩娥说，“你不要的东西，被我捡来了。”两人都笑了起来，于彩娥还追着陈文慧打了几下。
　　这就表明，陈文慧对于彩娥毫无防范之心。
　　感觉祝树根有些不对劲后，陈文慧来找于彩娥。床第之事，她是从来不回避于彩娥的，这会儿向于彩娥打听，一个好好的男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性冷漠性无能。
　　于彩娥虽然尴尬，还是很镇定。她对陈文慧说，是不是祝树根身体出了问题，多弄点好东西给他补补。
　　于彩娥这是句大实话：祝树根的身体在她这里透支太凶，确实应该好好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