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二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4-02-20 14:58:25 字数:3230
进入1981年,铁砂沟的勘探工作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大队的技术负责、省局的总工、甚至部里的专家都下来过无数次,给出的结论是,铁砂沟的矿脉是串珠状的,一串一串的矿脉有南北向也有东西向,多个大的矿脉组合在一起,就形成一个大的矿区。这个大矿区的储量到底有多大现在还不好说,所以大会战还得进行下去。
这一年,很多青工包括一些大学生都做了父母,可是孩子却不在身边,只有郝文浩段春萍这种极个别的情况例外。这使得这些年轻的父母都很痛苦,尤其是女人,经常以泪洗面。
最痛苦的要算于彩娥,楼自成也舒服不到哪里去。
楼自成离不开酒,实际上已经是酒精中毒。这么多年,他什么酒都喝,工业酒精兑的酒也照样开怀痛饮,怎能不酒精中毒?
喝醉了酒的楼自成,满嘴都是酒话,谁被他缠住都很难脱身。人家架着他往家里送,他挣脱出来掉头又往回走。最可气的是外面到处可以吐他不吐,刚进家门就哇的一口吐得满地都是,又得于彩娥忙活半天。
参与赌博是一码事。
坐在赌桌上的楼自成,眼睛比喝得酩酊大醉还要红。这就是说,他又输得口袋精光。回到家里他无法入睡,来回翻身把床板压得吱呀响。到最后,总要到于彩娥身上去解决问题。
输了钱,楼自成一方面痛心,一方面不服气。他认为自己的智力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差,怎么会输给别人呢?有了这样的想法,扳本就成了必然,半夜三更在外面挑灯夜战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有点赌场经验的人都知道,人之所以会输钱,运气只是一方面,还和技巧、状态、底气有很大的关系。楼自成是输在底气不足,再就是喝多了酒,脑袋瓜子不清醒。即使他底气很足,头脑清醒,赌场还有十赌九输的铁律,他能躲得过去吗?
在赌场越陷越深的楼自成,痛苦不可名状。回到家里本来是灰溜溜的,头都抬不起来。如果此时于彩娥一声不吭,只当什么都没发生,楼自成这一整天可能都会如坐针毡,浑身都不自在。可是于彩娥不是神仙,她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女人,襁褓中的儿子还在大队部,每天吃的是奶粉和老外婆熬的米糊,她怎能对楼自成拿家里的钱出去赌博无动于衷?
便有了指责,争吵,那一次的砸酒瓶。
楼自成是这样一个人,别人不说他会自己说自己,甚至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别人要说他那就是另一码事了,无论是外人,还是于彩娥,他都不能容忍。
那一个大巴掌在于彩娥的粉脸上留下五个手指头印,也就再自然不过了。
而一旦开了这个头,打顺了手,就会有第二个大巴掌,第三个大巴掌。
随着争吵的升级,楼自成一次比一次下手重,打了人不解恨,还要砸东西。
家里东西本来就不多,能经他砸几次?
于彩娥做梦都没想到,她顶住了来自家庭的巨大压力,委身下嫁楼自成,给她带来的,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她的痛苦,是女人痛到心尖里面去的那种疼痛。
如果祝树根不在隔壁,她还不会这么疼痛。
正是天天都要与祝树根见面,她的疼痛才日盛一日。
刚开始与祝树根做邻居,夜里她还有些难为情,总怕弄出声音来,让隔壁的祝树根听到。
到后来,她就完全放开了,也不压抑自己的声音。她要祝树根明白,她嫁给了一个能给她带来莫大快乐的人,不像有些人的家里,除了床板响,什么都听不到。
确实,在夫妻生活方面,楼自成没有什么不让她满意。她为此还一度感到非常幸福。
可女人的幸福不能只建立在性生活上,还要有许多一系列的保障。
楼自成给了她吗?
以前,她只是觉得,楼自成是有很多毛病,还不至于无救。在野外队,男人会喝酒不算什么,结了婚,成了家,有了孩子,就会建立起当丈夫当父亲的责任感,改正毛病,逐渐成为一个好男人。
现在,楼自成让她彻底绝望了。
楼自成在外面赌得两眼通红的夜晚,于彩娥躺在床上,以泪洗面。
她为自己的绝境哭泣,为儿子的将来哭泣,为自己怎么会选一个楼自成这样的男人做丈夫而哭泣。她真是难过死了,几乎要疯掉。
夜深人静,她一再打开门,站在门口,向着夜色苍茫的群山张望。
她很想找到楼自成,大闹一场,把牌撕掉,让楼自成在几个狐朋狗友面前无脸做人。
就连范大炮都找不到他们,她又到哪里去找他们呢?
有一天,于彩娥去了范大炮的办公室,在范大炮面前,还没说几句话就哭了起来。
可是没有抓到现场,楼自成死不承认,范大炮也只能训楼自成几句,这事就算过去了。
实际情况是,范大炮已经感到力不从心了,他过去一言九鼎的权威正在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挑战,要再像以前那样威风八面说一不二已经没有可能。
他不是铁人。在铁砂沟这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他已累了,疲惫不堪,头上白发苍苍,有了一对松泡泡的眼袋,精力大不如从前。再去抬大杠,没走几步就气喘嘘嘘冷汗直流。这还不算什么,更让他心焦的是二分队的乱子层出不穷,一桩没完又一桩接踵而至,人也和以前大不一样。他很困惑,不知要怎么才能把一件件棘手的事处理好。
楼自成的事只是无数让他头痛事件中的一件。他曾经想过急病下重药,可处理了一个楼自成,别的事怎么处理?和二分队那些更大的事相比,楼自成的事又算什么?就算他想处理楼自成,在他的权限范围内,他又能怎么处理楼自成?
面对哭哭啼啼的于彩娥,他长长地叹一口气。
于彩娥很想在范大炮那里得到帮助,换来的却是一次新的打击。
被范大炮训了一顿的楼自成,回到家里劈头盖脸对她就是一顿臭骂,“你妈了个巴子,抽什么疯啊,老子一个巴掌扇死你!”
她麻木了,躺在床上,背对楼自成,已没有眼泪。
这一天,家里没有升起炊烟,楼自成在外面吃饭,她饿了一天,闭门不出。
四月,春雨连绵。
坐在办公室里,看门前雨水滴嗒,风裹着雨丝阵阵吹入,于彩娥备感寒意陡生。
确实,这种天气的湿冷,比冬天的寒气逼人还要难受,更何况,冬天可以烤火,现在什么都没有。
测量组又增加了三个人,两名学测绘的大学生,一名中专生,还增加了一台经纬仪,于彩娥更没事可干。
还没到下班时间,她就撑着雨伞回家。
楼自成上白班,回到家里也是冷冷清清。可她愿意独守这一份冷清,门关上,床上一躺,一件棉被往身上一裹,最少比办公室要暖和一些。
远远的,她看见祝树根家的房门是开着的。
这么冷的天,家家户户关门闭窗,祝树根家的房门为什么会是开着的呢?
于彩娥动了好奇之心,在他家门口停了下来。
祝树根也是一个人,坐在饭桌前,手中的一个分币在饭桌上转着圈,未等分币停稳,啪的一掌摁住,好像是在自娱自乐,又好像是在玩一种算命的游戏。
时光仿佛倒退,又回到很多年前的知青点四合院,她多次像现在一样,站在祝树根的房门前,堵住投进屋的部分光线,让埋头抄字典的祝树根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她喜欢以这种方式逗逗祝树根,引起他对自己的注意。
还有到知青点第二年的那个春日,她手脚麻利地把祝树根的被套拆了,该洗的东西统统塞进铁桶,逼着祝树根陪她一块走向河边。那时她的水色真好,脸皮也薄,瞅祝树根一眼就会满脸通红。坐在河边,她真希望时间能够停下来,祝树根一直傻傻地双手抱膝坐在她的身边,直到天荒地老。
为什么,她没把祝树根留下来,留在她的身边,这是这么多年,她苦苦思索的一个问题。
太单纯了?太幼稚了?太不解男女之情?这都是有可能的。她不相信,祝树根会不喜欢自己,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关键所在,还是祝树根太书生气,她本人也缺乏勇气,没有跨出那早就应该跨出去的一步。
现在,回首那曾经发生过的一幕又一幕,有何意义?
就像在知青点一样,不是因为脚步声,于彩娥走路是悄无声息的,是突然遮挡的光线惊动了祝树根,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于彩娥。
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四目相对,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
站在风雨中的于彩娥,看起来比以前还要单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体形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可能是因为天冷的缘故,脸是红红的,容貌依旧,哪怕是生了小孩。只是人成熟了,脸上有一丝只有祝树根才能看出的伤痛。
斜风细雨,让撑着一把红布雨伞的于彩娥看起来特别凄美。她那只受伤的左手自然下垂,右手举握着伞,是伞在动,还是人在动,让人有点看不清。
祝树根迟疑不决站起来,缓缓向门口移动脚步。
他像梦游之人,不知要去门口干什么,是叫于彩娥进屋,还是想对她说点什么,他没有想明白。
于彩娥哆嗦了一下,突然一个急转身,向自家的门口快步走去。
祝树根来到门口,于彩娥已经急急忙忙打开了门锁,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