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一节

　　第十三章
　　
　　一
　　
　　进入大会战后，有一个人特别忙，就是食堂管理员陈汝强。
　　吃饭的人增加一倍还不止，更何况经常有上面的人下来，出差的人也特别多，这些虽然不白吃白喝，可不会带定量供应进来，陈汝强要是不忙，食堂的铁锅肯定要挂起来当锣敲。
　　这个二分队的大能人，房间经常高朋满座酒肉飘香。邱樟兴每次来铁砂沟，陈汝强那里的一顿酒是少不了的。只要接待上面来的人，陈汝强是最大方的，床底有喝不完的好酒，桌上都是从食堂端来的小锅菜，一包一包的大前门码在桌上随便抽。这当然让很多人不舒服。但二分队没有他玩不转，有他在二分队永远不会吃红锅，别人弄不到的东西他都能弄回来。这又让人无话可说。
　　每一天，陈汝强还是下半夜出发，中午开饭前赶回来。他好像永远不知道疲倦，中午食堂开饭他要进去帮忙，下午他要算账盘点，有人找上门买饭菜票他就得停下手中的活儿。经常还会有附近的村妇来找他，她们穿着出门的衣服，挽着一只大竹篮，篮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山货。这些东西陈汝强都会收下，很少让她们失望而归。
　　有一个小小变化是，最近一段时间，到了下午，忙完了手头的事，他就会骑车外出，有时吃饭前赶回来，有时晚饭后才回来。
　　二分队的包打听徐添福很想知道他去哪里，在外面干什么。别看他和陈汝强的关系不错，每次见面都要去掏陈汝强的口袋，但他眼睛所盯着的，绝不仅限于陈汝强口袋里的大前门，更感兴趣的，还是陈汝强身上那些全二分队的人都想揪出来的的小辫子。
　　陈汝强的生活，肯定有很多不可告人的东西，这是大家私底下议论时的公认。可是抓不到把柄，这又让人无可奈何。当然大多数人只是说说而已，把心里憋着的一股气发泄掉了也就算了，不会有几个人一天到晚盯着陈汝强不放。
　　徐添福是唯一的例外，他是二分队最想深入陈汝强的生活、把陈汝强剥得干干净净看得明明白白的人。这是他最大的乐趣所在，为此他可以热血沸腾激情难遏夜不成寐。
　　要做到这点不容易，有很多限制。这一天的情形就是这样。徐添福没有自行车，只能看着远去的陈汝强嘀咕一声：“这小子，又不知去哪里干坏事！”
　　还有人等着喝喜酒。侯静茹和陈顺和好上后，一夜之间传遍了二分队。很多人都说，别人结婚可以不摆喜酒，陈汝强的儿子结婚一定要宰他一顿。
　　
　　
　　陈汝强还没来得及给儿子办婚事，别人就得给他办丧事了。
　　1980年，二分队和山民的关系已经很紧张了，总爆发只是迟早的事，陈汝强起了点火索的作用，让爆发提前到来。
　　以往，二分队不管去哪里都很受欢迎。能找到矿二分队带不走，资源是地方的，这个道理地方政府非常明白。正是因为如此，陈汝强拿着二分队开出的工作介绍信去打前站总是能受到热情的接待，所到之处一路绿灯。手中拿着书记市长县长写的纸条子或工作介绍信上的签名，办事没有不顺畅的。不是这样，仅凭集体户口簿上的那几个人，在生活物质供应极其困难的年代，怎么能撑起那么大的摊子？只怕二分队的铁锅早就要吊起来当锣敲了。
　　这一次，情况好像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变化，跟上面没有任何关系，一股正在酝酿的骚动来自下面。
　　矛盾的起因是二分队到处修路平机台挖槽子，对植被的破坏很大，山民有意见。
　　如果不修路平机台挖槽子，也就没有二分队。只要钻机上马，这就是一定要发生的事。国家对此有赔偿标准，可能是山区森林资源太丰富，过去一点点损耗地方上根本没当回事，山民们也不懂索赔，在此之前，还从未有人找上门来要求青苗补偿。
　　这一次，憨厚老实的山民为什么有意见呢？
　　有一个说法是：林场的人在幕后挑唆，鼓动山民去二分队闹事。
　　林场的人为什么要在幕后挑唆山民和二分队过不去，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这些年，尤其是大会战开始后，加之政策放开，约束力大不如从前，也伤及了林场利益。很多事情，确实让林场的人看不下去。
　　第一件事，就是瞎子和阿奎女儿，闹出的风波不小，虽平息了，却让林场的人耿耿于怀。
　　接下来，又有了罗群和小护士的风流韵事，“水蛇腰”的事，玩了人家，又不要人家。
　　罗群和小护士以及“水蛇腰”也许只是冰山一角，不为人知的，还不知有多少林场的女孩子死在罗群手上。
　　正因为如此，林场的一名副场长曾说过这样的话：你们地质队的人来铁砂沟，尽玩我们林场的女人。
　　女人的事，还不足于伤害二分队和林场的感情。更让林场人恼火的是，他们杉木毛竹经常被人偷砍，虽未证实这事是二分队的人干的，可设在大王渡的竹木检查站经常从装废料或放空回大队部的卡车上翻出大量的木头铺板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偏偏陈汝强本事通天，刚刚卡下的木料，他又能让人放行。这当然招来很大的议论，也让林场的人无比愤怒。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陈汝强出事了。
　　那是九月的一个下午，快过中秋节了，天是阴沉沉的，一场连绵的秋雨可能很快就要到来，风很大，秋凉逼人。
　　大约是两点多钟的样子，陈汝强又一次骑着自行车出门，看见他外出的徐添福照例又要嘀咕几声。看来陈汝强的心情很好，冲着想把他拦下来的徐添福摇了几下铃铛，车子已经一溜烟去远了。
　　快到五点钟，来了一大群山民，堵在范大炮办公室的门口，每人肩上扛着扁担锄头，群情激愤，大喊大叫，进入分队部唯一的汽车路也被他们挖断了。
　　被送来的还有一个二三岁的小孩，裹在一件大人的衣服里，已经死了。
　　对于陈汝强，山民的印象还是很好的，认识他的人也非常多。他们乐意与他交往，除了从他那里能得到一些实惠外，还欣赏他，佩服他，认为他是二分队最有本事的人。可是这一次陈汝强是把火玩大了，在七八里外的一座小山村，还有一个已经断气的人，是小孩的母亲，吊在一根横梁上。
　　那天下午的情形是这样的：陈汝强做完了手头的事，骑着自行车朝出事的小山村进发，进村后，他把自行车放在一家人的门口，进了屋。
　　外面，一群小孩子嘻嘻哈哈，用力猛摇脚蹬，把车轮转得飞快，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车子倒了，正好砸在一旁一个看热闹的小孩头上，把他压在下面。
　　见惹出这么大的祸，那群孩子一哄而散。
　　听到动静，里面的人慌慌张张跑出来，看见被自行车压着的小孩流了很多血，摸了一下鼻孔，已经没气了。
　　陈汝强见势不妙，骑着自行车跑了。
　　痛心于小孩的离去，感觉没脸见丈夫、公婆、娘家的人，女人选择了悬梁自尽。
　　陈汝强要跑是跑不掉的。经常出入小山村，谁不认识他？更何况，山民们和二分队已经有了那么深的积怨。
　　第三天，秋雨连绵，我们在几里外的水库找到他，很多人撑着雨伞在岸上站了一排，两个山民撑着一艘小舢舨，把在水面上一沉一浮的陈汝强捞了上来。
　　撬开陈汝强的箱子和抽屉，发现里面有很多现金和全国粮票。
　　有没有贪污行为只能由上面来定性。而眼下，焦头烂额的范大炮以及大队保卫科的来人暂时还顾不上处理他的事，急着要平息的是山民的愤怒，妥善处理后事，把被山民挖断的路铺通，让外面的钻探物质能够源源不断运进来。
　　
　　
　　这个中秋节过得凄凄惨惨。
　　陈汝强在的时候，每一个中秋节都无比热闹。陈汝强会让食堂散发的香气格外诱人，制造一种浓浓的节日气氛。这是我们这些常年在外的人一个难得的佳节啊！虽然不能和远方的亲人在一起，但要让人能感觉到过节的温暖，哪怕一丝也行。这是范大炮的要求，陈汝强也是这样做的。
　　这天下午，食堂的人不休息。卖完了午饭就开始准备晚上的饭菜。没有月饼，香喷喷的肉包子是保障供应的。还要杀鸡宰鸭剖鱼。水泥地上，从山上引下的自来水哗哗流淌，去了毛的鸡鸭扔得一地都是，还有两大筐从水库买来的鱼。砧板上叮叮咚咚，发出的声响一直没停过。两点多钟，食堂来了第一批食客，他们是去机台接晚班的钻工，每个人买了几个热乎乎的肉包子，当场就干掉了，再买一饭盒满满的饭菜，拿到山上去当晚餐。
　　还没到开晚饭的时间，食堂就挤满了人，就连三八钻尚未嫁人的女孩子都端碗的端碗端锅的端锅。她们晚上也要聚餐，要买很多菜，还要喝点酒。
　　随队家属也出现在排队的长龙里，她们陆续搬进了分队部，平常她们难得进一次饭堂，中秋之夜就大不一样了，也要改善一下伙食，让一家人享受一下食堂供应的大鱼大肉。
　　男人是最开心的，不存在你拉我我拉你的问题，圈子都是固定的，准备足够的酒就行了。一些已经成家的青工不愿放弃中秋之夜的热闹，也要凑到一块来，有的是几个家庭组合在一起，有的带上老婆跑到单身汉的队伍中来过节。至于楼自成和罗群，今晚要不把几个人弄翻，肯定是不会下桌的。
　　可是现在，突然之间陈汝强没了，又是赶在过节的时候，一下子还适应不过来。
　　当然，不会因为陈汝强不在，这个节就不过了，往年的节日气氛还是有的。
　　只有陈汝强的至亲除外。
　　在侯静茹的房间里，杨淑仪不知到哪里过节去了，一对即将结婚的情人无言相对。尽管父亲死得很不光彩，陈顺和手臂上的黑纱还是要佩带的，也算是父子一场，未亡人对先人的追思。
　　没有酒，只买了一点点菜，两人都没有什么胃口，吃得很少。陈顺和神情呆滞，侯静茹低垂着头，有一下无一下往嘴里送饭。
　　七号机的工棚，因为施敬儒楼自成祝树根这些人搬出去了，多少也有点冷清。
　　在我们一班，从前七个人住的工棚，现在只剩下四张床。新来的学徒工还是个屁小孩，说不到一块去。程建兵和潘天亮平常就是你不理我我不理你，今晚自然是各过各的。我是个喜欢热闹的人，面对三个都不说话的人，是无论如何都受不了，跑到隔壁过节去了。
　　隔壁没有楼自成，小地主又去了方芳那里，也热闹不起来。好歹有个小赖子，总要强过面对程建兵潘天亮带来的沉闷。
　　中秋节之后，安排谁来接替陈汝强的职位，很是让范大炮费了一些思量。
　　有一个人本来可以考虑，就是徐添福。这人见过大世面，口才也好，能说会道，是个适合的人选。但想到人品范大炮就摇头了。他这种人是绝不能当食堂管理员的，否则食堂还不知会弄出什么事来。
　　想来想去，还是把烧水的周老头推出来了。
　　周老头形象是差一点，嘴巴也不能说，但人本份，特别讲究个人卫生。让这样一个人去管食堂，可能不如徐添福，更没法和陈汝强相比，但还有比让人放心更好的选择吗？范大炮不会再冒一次焦头烂额的风险，也就没有人成为周老头的竞争对手。
　　周老头上任后，工程队另派一人去食堂烧水。此人是青工到来之前从地方上招来的，姓吴，三十岁出头，也是当兵出身，人长得礅礅实实。上班第一天，我们这位老兄就直嚷嚷，说一个人烧水太过辛苦，要老彭增加一个人手。
　　范大炮知道后，跑来工程队训人：“人家老周头年纪一大把，一个人烧了这么多年的水都没说什么。你才多大？摆什么谱？我告诉你吴长胜，人我是不会给你增加的，你干也得烧，不干也得烧，不信你试试看！”
　　我们的吴老兄不是施敬儒，灰溜溜的，屁也不敢再放一个，老老实实天天到食堂去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