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三节

　　
　　二分队最早的几栋鸳鸯房在一条山沟的入口处，后面两栋是扩建的招待所，然后是岩芯库，油库，炸药库。
　　招待所和住宅区放在一起是肯定不妥的。经常有上面来的人下来，包括大队部的，省局的，甚至部里的，让他们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有失二分队的体面。但这是野外，一切都是临时的，只能因地制宜，也就无所谓了。
　　婚后的谭秋影，完全变成了一个妇道人家，婆婆妈妈，唠唠叨叨，一件芝麻大的事都要数落半天。
　　少女时代，她在养父养母家练出来的持家之道现在全部派上了用场，过日子的功夫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她。春天到来的时候，她上山挖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竹笋，自己动手做笋干。清明前后，她又上山采摘野茶叶，做好的茶叶比山民挑来卖的还要嫩。有一天，她采回了一大筐青蓬，这天晚上，她蒸了好几笼青蓬果，把左右前后的邻居全招来了。她还开荒种菜，养鸡养鸭，上山摘各种各样的野果子。走进她家，跟走进山民的家没有多大的区别：地上堆满了南瓜冬瓜芋头红薯萝卜辣椒茄子，还有数不清的坛坛罐罐，里面装的都是腌制品。所以她家很多东西都不用买，只买点肉就行了。跟她关系非同一般的麦维佳想吃什么，招呼都不用打，推门进屋拿走就是。
　　有一点没有变化，她早晨还是坚持跑步，歌声还是那么嘹亮动听，平常难得见她张口，一张口就吓人一跳。
　　朱耀东很少过问家里的事，谭秋影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朱耀东既不插手也不插嘴。
　　婚后的朱耀东变得更加大大咧咧。去林场场部买东西，钱付了，东西却留在柜台上，回到家里，要不是谭秋影及时问他买的东西在哪里，他恐怕永远想不起要到哪里去把落下的东西找回来。去大队部出差，人家委托他捎一封信，或带点什么东西，回到铁砂沟，见到委托他办事的人，才猛拍一下脑袋：人家委托他捎带的东西，全在地质包里，又带回了铁砂沟。
　　夜里他有时会出去，一个人在办公室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星期天他带着淘砂盘一个人上山，天黑后才回家，带回一大堆破石头，要淘的金子却一粒都没看到。
　　谭秋影的唠叨多与此有关。她抱怨朱耀东做事不靠谱，成天瞎忙，也没见忙出个名堂来，尽给她添麻烦，要多费肥皂洗衣服，要是衣服开了个口子，她就更要数落半天。
　　朱耀东嗓门本来就大，见谭秋影没完没了唠叨嗓门更大了，像是在吵架。其实他并没与谭秋影吵架，只是讲些自以为是的大道理开导谭秋影。这也是他一惯的毛病，好为人之师。谭秋影气得很苦，声音不知有多尖，虽然不至于骂人，话已很难听了。到了这种时候，朱耀东不再争了，赶紧走到外面去。
　　对于谭秋影，朱耀东还是有所畏惧的，不敢惹毛她，否则，谭秋影不知会有什么过激的行为，让朱耀东后悔都来不及。
　　
　　
　　在他们的心里，各有一个结。
　　朱耀东的心结就是程建兵，尽管他从来不再提程建兵这三个字。
　　谭秋影的心结就是谢莉芙生下的那个酷似朱耀东的孩子。
　　她有她的逻辑：她和程建兵在一起是知青点的事，属于历史问题，那时还没有你朱耀东呢，这件事在她和朱耀东刚谈恋爱时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人所尽知，要是你朱耀东很在乎，当初完全可以不娶她嘛。可你朱耀东是怎么回事？死乞白赖，把她弄到了手，就可以待慢她，作贱她，不把她当回事，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有了她之后还要去招惹别的女人，而且弄出一个不明不白的小孩，这叫她一想起来心里就来气。
　　两家人是隔壁邻居，罗群和谢莉芙天天在眼前晃，这事还没法开口，憋在心里又实在难受，便变着法子找茬，只要一件极小的事，谭秋影就会收不住嘴，总要让朱耀东难受一阵。
　　朱耀东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他也根本没想说清，恐怕也说不清，只能落荒而逃。
　　让谭秋影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分明已经无法自圆其说，外面也有很多议论，朱耀东怎么还好意思跑到谢莉芙家去，和罗群坐在一起喝五吆六，把酒言欢？
　　刚开始的时候，两家的孩子都没出生，朱耀东跑去隔壁喝酒，还说得过去。等到两家的孩子出生了，且长得极其相像，朱耀东一点都不避嫌，依然是谢家的常客，这就太反常了，也太可怕。
　　这么多年，她亲眼目睹了隔壁一家人是怎么走过来的。这哪里像两口子，简直就像是一对前世的冤家宿敌。孩子出生之前，她对谢莉芙还是充满了同情的，常常会到隔壁去坐坐，陪谢莉芙说说话，能帮上的事尽量帮一把，自己有的东西，诸如菜地里种的菜，山上采摘的野果野菜，以及一些酸酸辣辣的腌制品，只要谢莉芙喜欢吃，都会送一些过去。等到谢莉芙休完产假回来，隔壁打闹声不断，她已知道原因所在，是绝不会去劝架的，还会以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看着朱耀东，想知道朱耀东有什么反应，表情会不会出现异常。
　　朱耀东当然不会有任何异常。他的反应就是迅速跑到隔壁去，把罗群拉开。
　　披头散发的谢莉芙破口大骂，有一次冲着罗群呸了一口，罗群倒是躲开了，喷出去的血沫到了朱耀东的脸上。
　　一旁冷眼相看的谭秋影，也冲朱耀东啐了一口：
　　“活该！”
　　“猪一样的人！”这也是谭秋影经常骂朱耀东的话。
　　两个人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这种情况下，朱耀东居然还能跑到隔壁去。他喋喋不休的时候，谢莉芙是不会理他的，面无表情退到一边，有时还会躲到帘子里面去。但是他和罗群的酒肉交往还在维系。他是不是想以此向罗群表明，他是坦荡的，没有做对不住罗群的事？
　　朱耀东越是这样，谭秋影越坚信不疑，朱耀东和谢莉芙目前的处境脱不了干系。
　　很多次，朱耀东从罗群那里回来都是头重脚轻东倒西歪口齿不清。他喝醉了，倒在床上像一条死猪。谭秋影气得难过，上前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对着朱耀东那张变成猪肝色的脸一顿猛抽。朱耀东没有任何反应。过了两天，在麦维佳那里，谭秋影把这事当作笑话说出去，很多人就都知道，朱耀东喝醉酒吃巴掌的事。
　　只有这样，谭秋影才能气顺一些，否则，郁结于心，她非把自己活活气死不可。
　　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可以如此从容，如此淡定，能够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好像这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人家议论纷纷，说的都是别人？
　　对朱耀东，她得重新审视。
　　
　　
　　如果隔壁什么事都没有，一切到此为止，画上了彻底了结的句号，谭秋影还不至于那么耿耿于怀。
　　可是事情并没有完，罗群夜里总是不落屋，谢莉芙也经常去向不明。
　　有时候，房间里有很大的动静，谭秋影开始以为是罗群在家，后来听到房门拉响，是有人出去的声音。到了很晚，房门再次拉响，或者传来砸门的声音。这一回是罗群回来了，叽里哇啦，满嘴都是口齿不清的醉话。
　　谭秋影的神经再次高度绷紧。
　　她得弄清楚，隔壁正在发生的一切，和朱耀东有没有关系，那些和谢莉芙走得很近的人中，有没有朱耀东？
　　每当有动静传过来，躺在床上的谭秋影就会故意推朱耀东一把，或者踢朱耀东一脚。
　　朱耀东鼾声如雷，怎么踢怎么推都不醒。
　　隔壁的声音，却一浪高过一浪，别说只是隔了一堵没有封到顶的山墙，就是远在外面，也能听得明明白白。
　　“你就装吧，有本事你一直装下去，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谭秋影在心里恨恨地骂着，翻一个身，把冰冷的背脊对着朱耀东。
　　
　　
　　这一排人家里，施敬儒麦维佳的生活是最平静的。
　　二分队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就出现在他们家。电视机刚买回的那段时间，只要这两口子没上晚班又没下雨，电视机一定摆放在外面，二分队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在门口挤了一大片，其热闹不会亚于在球场放电影。虽然只有三个频道，电压不稳，总是有嗡嗡的电流声，画面一闪一闪，屏幕又小，无数的雪花点在上面跳个不停，看起来很费力，但还是让人兴奋不已。正好这段时间有好几部香港的电视连续剧在播放，城里出现了万人空巷，卖电视机的国营商场无法关门。我们这里不会有那种盛况，影响还是不小。到了要去接零点班的时候，一些人还是不肯离去。这一来范大炮肯定要干预，施敬儒只能把电视关了，等到该走的人走了再把电视打开。
　　施敬儒门前放电视时，谢莉芙也搬把椅子坐在后面。不久谢莉芙起身离去，到散场的时候还不见她回来，留下一把孤零零的椅子扔在那里，格外扎眼。
　　对于谢莉芙家里的反常，隔壁几家人实际上都看在眼里，只是都不说而已。
　　都是在一起的人，彼此相互了解，关系都还过得去，就是卢雪莲这种超级二百五，你要叫她去做恶人她也坚决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