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二节

　　
　　于彩娥不在家的日子，楼自成只有睡觉才会回一下家，其他时间不知去了哪里。
　　以前他做单身汉时，有些事还要自己动手。结了婚后，什么都成了于彩娥的事，他完全就是一个甩手大爷。现在于彩娥不在身边，他反而不如从前，有太多的不习惯。
　　这些百事不便的日子，他会不会盼星星盼月亮般，天天盼着于彩娥快点回来？
　　楼自成的事情，很难说清楚。
　　他那么需要女人，可是于彩娥不在身边，他照样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路上碰到他，没有一次不是醉醺醺的，满嘴的酒气，走路东倒西歪，说话含糊不清，有时还会装疯卖傻，看见人就扑上前，又是搂又是抱。女人个个烦他，哪里能让他粘上，把他伸过来的手打掉还算客气，好几次，他被人掀翻在地。
　　到了机台上，他有时还没清醒过来。这种样子，还能指望他干活？就是他自己不倒在岩芯盒上呼呼大睡，别人也会把他推到外面去。就怕他喋喋不休，自己不干活，还影响别人干活，这才烦人呢。
　　所幸现在战线拉长了，机台多了，范大炮顾不上七号机，否则，范大炮跑到我们这里来，看到楼自成四肢朝天睡得正香，又要上前去踢他的屁股了。
　　转眼间，又是落叶纷飞的秋天。
　　于彩娥离开铁砂沟三个多月，楼自成就喝了三个多月的酒。
　　很多时候，他并不在二分队喝。我不止一次看他被人搀扶着，跌跌撞撞从林场场部方向走回来。
　　更要命的是，他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了，像被人打了劫。
　　
　　
　　产假休完，于彩娥要回铁砂沟上班。
　　出门之前，对于彩娥来说是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孩子还太小啊，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丢下不管！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天还没亮她就起床了，面对着还在熟睡的孩子泪水一滴滴往下掉。孩子惊醒过来，哇的一声大哭。她没有弯下腰去抱孩子，而是捂着嘴巴跑出去了。
　　火车到达九龙窠火车站是下午五点多钟。她匆匆过渡，步行回到铁砂沟，暮色已浓。
　　疲惫不堪走到家门口，看到的是铁将军把门。
　　家里乱七八糟，地下到处都是烟屁股，空酒瓶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厨房里，铁锅生了锈，锅盖上有很厚的灰尘，没洗的碗结了硬壳，抠都抠不下来，得用泥砂打磨。
　　于彩娥胸口很胀，溢出的奶水把两边的衣服弄湿了，心里还有一丝淡淡的惆怅，想见到楼自成的迫切和终于回到家里的喜悦荡然无存。她顾不得许多就开始干活了。要洗的东西一大堆，弄得她满头大汗。
　　晚上十一点多钟，楼自成摇摇晃晃推门而入。
　　刚一进屋，就哇的一口吐了，人也扑倒在地。
　　于彩娥费了很大的劲也没把他扶起来。
　　想到此时远在家里不知哭成什么样子的孩子，看着眼前烂醉如泥的楼自成，于彩娥鼻子一酸，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于彩娥不在家的这几个月，楼自成实际上已经开始赌博了。
　　范大炮以前的话说对了，楼自成和罗群这两个人，现在真的是臭味相投，成了二分队的一对活宝。
　　外面有酒喝楼自成会把罗群叫上，罗群有酒喝也不会忘了楼自成。两个人经常结伴到林场场部去，他们就是在那里学会赌博的，并且败坏了二分队的风气。
　　在二分队，最早被他们拉下水的是小地主，最早上岸的也是小地主。
　　小地主赌了几次，输了一点钱就不再赌了，谁来拉都没有用。他的函授已读了两年，前面的功课都过关了。他和方芳的事公开了，已在商量什么时候去见双方的父母。
　　一些结了婚的人家那里他是常客，都是去蹭饭吃。但是很节制，酒不会猛喝，这和方芳有很大的关系。就像以前带着杨淑仪到处跑一样，去哪里他都要把方芳带在身边。方芳可没有杨淑仪那么好说话，管他很有一套，用楼自成的话来说：十吃。而方姝的话是：活该，他这样的人，就得有个厉害的女人来管管。
　　小赖子也参与了赌博，这是我没想到的。九月，赖运来又回了一趟虎门。听说他家在香港的亲戚回虎门办厂了，已经提到了让赖运来带着小赖子回去帮忙的事。
　　这让我们感到恐慌，但是小赖子一脸的平静，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字不提回广东的事。在牌桌上，小赖子非常冷静，输钱的时候少，赢钱的时候多。
　　无论罗群酗酒还是赌博，谢莉芙的态度都是一样，不闻不问。
　　谢莉芙不管，有人会管。范大炮带人操了几次赌窝，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跑掉，赌资全部没收，还得一个个写检讨。
　　但他们并没有收手。在家里不能赌，他们就跑到山上去赌，在林子里点着马灯挑灯夜战。赢了钱还罢，输了钱，不但心情难受死了，还得带着一身蚊子叮的大包回家。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大队部去了，也传入于彩娥的耳朵。
　　在娘家休产假的于彩娥伤心不已。一方面，怀中幼小的儿子让她柔肠寸断，一方面又牵挂着没人管的楼自成。在她心里，楼自成就是她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大儿子，她得尽快赶回铁砂沟去，守着他，管着他，别让他在污七八糟的生活之路上走得太远。
　　尽管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她还是没想到，在阔别三个多月后，第一次见到的楼自成会是这种样子。
　　那个晚上，好不容易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家又被楼自成弄得一蹋糊涂。于彩娥摸黑到澡堂提回一桶热水，给楼自成擦洗身子。把楼自成安顿好，脏衣服洗了，在门前的铁丝上晾出，自己洗完澡，已经是下半夜，柴油发电机正好熄火。
　　上床后，她挨着楼自成躺下。
　　拂晓前，楼自成一只手搭在她鼓胀柔软的胸脯上。
　　之后，楼自成醒过来了。她闻到了楼自成嘴里一股一夜都还没散尽的酒气。
　　楼自成紧紧地把她抱住，嘴巴在她胸前乱拱。让她胸脯胀了一天的乳汁，全被楼自成这个一点都不听话的大儿子吮吃光了。
　　
　　
　　后来，经常有这种情形：不上晚班，楼自成也半夜三更回家。
　　天刚亮，于彩娥起床，准备把两个人的衣服拿到门前的水管那里去洗。掏楼自成的口袋，昨天出门时还有的钱分文不剩。
　　楼自成还在酣睡，于彩娥站在床前发愣，一句话都说不出。
　　洗完衣服，家里该做的事做完，买回早餐，她才叫醒楼自成。
　　“又去赌了？”
　　楼自成头耷拉着，抽着烟，一声不吭。
　　“你能不能不赌啊！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有儿子要养。你这样赌下去，儿子怎么办？奶粉钱都没了！”
　　说这话时，于彩娥眼泪出来了。
　　楼自成早饭不吃，抬腿出门。
　　白天，坐在办公室里的于彩娥心里七上八下，特别害怕到了该回家的时候楼自成又不回家。到了晚上，她有时会到处去找楼自成，七号机，八号机，工程队，地质组，后勤车间，食堂，行政，招待所，每一个单位都找遍。
　　路上碰到罗群，她苦苦哀求：“罗群，你以后不要拉楼自成赌博好不好，他真的输不起！”
　　罗群嬉皮笑脸：“你都管不住楼自成，我有什么办法。不是我找他赌，是他找别人赌，也把我拉进去！”
　　于彩娥很痛苦。
　　她很想把家里的钱藏起来，可哪里藏得住？楼自成手上没有钱，箱子都会撬掉。
　　她写信回家，让母亲把她的工资全部扣下。楼自成很不高兴，为这事和她吵翻了天。只扣了一个月工资就扣不下去了。
　　不扣工资，奶粉钱总得留下，父母的赡养费总得留下，人家也不能白帮你带儿子，总得有所表示。好说歹说，楼自成才同意扣下26元钱，剩下30元钱，加上楼自成的56元钱，月月精光。
　　她曾经问过楼自成：“你对我说老实话，你在外面到底有没有欠钱？”
　　“没有。”楼自成一脸的平静。
　　她已经不相信楼自成了，在他面前，很难听到一句真话。
　　一个明摆着的事实是，到了月尾，就没钱吃饭。
　　开始，她想去借钱，度过眼前的饥荒，最终还是忍住了。她不能开这个头，让楼自成有恃无恐，赌得更加天昏地暗。要饿肚子，她陪着饿。
　　饿肚子没什么可怕。小时候她也饿过肚子。可是楼自成夜里不回家让她害怕。她已患上了恐惧症，天一黑，见楼自成还没回来，她就双腿发软。
　　到了后来，她已经不敢掏楼自成的口袋了。要洗衣服，她让楼自成自己掏口袋。
　　再好的夫妻感情，再好的脾气，再好的涵养，也经不起折腾，更何况，楼自成已深深陷入无底洞里去了，足以万劫不复，找不到一点出路。
　　终于有一天，家里发生了战争。
　　先是于彩娥从楼自成的手上抢下酒瓶，高高举起，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楼自成也不含糊，给了于彩娥一个大嘴巴。
　　这是楼自成第一次动手打于彩娥，下手很重，五个手指头印清晰地留在了于彩娥的脸上。
　　那一声清脆之后，房间静下来了。
　　于彩娥瞪大眼睛看着楼自成，随即奔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