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五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4-02-11 19:07:37 字数:3572
很快,又到了年关。
这个春节,侯静茹没有像往年那样和大家一起乘大卡车回大队部过年。她提前休探亲假。走前那个晚上,她房间里去了好几拨人,都是来送行的,一坐下来就不肯走,弄得杨淑仪很尴尬,夜深人静还进不了屋。有人不顾旁人的白眼,自告奋勇,要第二天一大早送侯静茹去九龙窠火车站。此话一出,屋里本来就紧张的气氛更紧张了,一帮各怀心事的人虎视耽耽,既无法容忍别人在侯静茹面前占尽上风,又耻于自己在侯静茹面前失去君子风度。
侯静茹肯定不会一个人走路去火车站,但她没有选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是让没有去她房间里凑热闹的小赖子送她去火车站。
这让我们眼睛一亮,心里比小赖子还要高兴。
这段时间,很多人都在暗中帮助小赖子,希望能促成小赖子和侯静茹的婚事。
在大队部那边,已经有好几批人出面找过侯静茹的父母,都无功而返,还弄得很尴尬。我听说,侯静茹的母亲反问一个上门保媒的人:“你家也有女儿,为什么不让你女儿嫁入赖家。”
眼见大队部那边无望,一心想做好事的人只能在二分队下功夫。
在地质组的办公室里,老钱支开侯静茹,一脸严肃地对手下那群大学生训话。
“你们不要打侯静茹的主意,挖小赖子墙角。人家一个钻工,找女朋友不容易。二分队有的是女孩子,找谁不行?你们再要一天到晚往侯静茹房间跑,我可不答应!”
为这事,老钱没少费心思。他把朱耀东等一帮已经结了婚的人拉在一起密谋,又去找范大炮,结果,根本不可能有出差机会的两个人有一天被安排在一起出差,不是搭便车,而是坐火车回大队部,走前还特别交待,如果家里有事,多在大队部呆几天也无妨。
意图是再明确不过了,傻子也能看出是怎么回事。
这一年,一股像知青返城一样的暗潮正在二分队涌动,赵家新走后,第二个离去的是技术员老黄。我们没有想到老黄有那么大的能量,调回了省城广州,单位是海洋地质局。走的那天,老黄到各个单位一一告别。我看到,他放声大哭,最后捂着脸带着两个没成年的孩子撒泪而去。
老黄的离去给二分队带来的震动是最大的。很多人都在议论这事,老广们更是个个怅然若失,长声叹气。唯一无动于衷的是老钱,他看来是不会走的。上一年他被评为劳模,登上天安门观礼台,拿回了全国五一劳动勋章。有传闻说,大队正在对他进行考察,政治部主任袁学文已找他谈过话,又听说正在解决他的入党问题,看来他很快就会得到提拔重用。
我们真心希望,谁离去都可以,就是小赖子不能走。他要是像赵家新老黄一样也回了广东,我们将会蒙受多大的损失?我们的生活又将多么落寞!
能留住小赖子的会是侯静茹吗?这是我们希望看到的最好的结果。
那个寒风凛冽的清晨,谁不会认为,这两个人是一对全世界最幸福的情侣?
天刚蒙蒙亮,一辆借来的自行车停在地质组办公室下面的马路上。
尽管侯静茹没有要地质组那些小伙子送行,还是有几个人起了大早。他们站在路边,看小赖子的目光是酸溜溜的。
侯静茹的地质包挂在座架的一侧。小赖子双手抓紧刹把,脚尖踮地,等侯静茹坐稳后,一只脚用力一点,车子就上路了。
欢快的铃声一路摇响。下坡路上,自行车风驰电掣。不知是不是怕被颠下来,侯静茹一直双手紧紧箍在小赖子的腰上,头也靠在小赖子的背上。
下完了坡,紧接着又要上坡了。
小赖子很早就开始冲刺了。他屏住呼吸,不让侯静茹听到他的喘气之声。
侯静茹要下来,小赖子不让,他用力踩着脚蹬,带着侯静茹冲上一个又一个坡顶。
到了大王渡,自行车放在渡口这边那棵千年水扬树下,小赖子和侯静茹一起上了渡船。
到了河心,船晃得很厉害,老艄公的竹竿深深地插进水里,用力将渡船斜着往对岸撑去。
侯静茹的地质包放在小赖子的脚下。侯静茹紧挨着小赖子坐着,一只手搭在小赖子的肩上。
船到对岸,小赖子背起地质包,纵身一跃跳上卵石滩,回头用手去牵侯静茹。
他们踏上了很陡的台阶,沿着铁路走向月台。
买车票的是小赖子。钱也是他掏的。
在等列车的时候,他们没有坐在候车室里,而是一直在月台上来回漫步。
他们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关于那次大王渡之行,小赖子后来只字不提。
列车一声长鸣,终于进站。
车门刚打开,小赖子第一个冲了上去,给侯静茹抢到一个靠窗口的位子。
站在月台上,小赖子向坐在窗口的侯静茹频频摇手。
侯静茹也把手伸出窗子,向小赖子挥别。
一直到这会儿,他们看起来还完全是一对难舍难分的恋人。
火车已经去远,站台上人也走光了,小赖子立在清晨的寒风中,向着火车前行的方向久久张望。
他在等待一次重逢吗?还是在想象不久之后的见面,侯静茹会给他带来什么惊喜?
这个让我们重新点燃希望的春节非常蹊跷。
侯静茹提前回大队部休探亲假,可是整个春节期间却没有一个人在大队部看到侯静茹。
回到大队部过年的小赖子也天天窝在家里,很少看到他出门。
到了大家回铁砂沟上班的那天,车上还是没看见侯静茹。
这让很多人纳闷,不祥的疑虑开始在我们心里弥漫。
小赖子倒是从容淡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要去接班的闹钟响了,他第一个从床上爬起来。在机台上,他慢悠悠地干着手头上的每一件活,别人心急火燎,他一点都不急。下了山,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吃饱睡足,还会像从前一样,两手抱胸,这里站一会儿,那里站一会儿,看别人下棋打牌,自己一言不发。可是到了侯静茹假期快结束的那几天,他坐不住了,有时候他看起来很兴奋,有时候又有些心神不定。夜里,他也会像刚来时的程建兵那样睡不着觉,躺下去又爬起来,一个晚上折腾无数次。
那是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日子,大约下午两点钟的样子,小赖子冒雪向大王渡进发,去接侯静茹。
为了半个多月后的这次见面,小赖子作了精心准备。他在工棚里烧了一盆火,弄了一些吃的东西,其中包括一只头一晚上山打到的野兔子。他让食堂的人帮他把野兔加工好了,看来,他要和侯静茹共进晚餐。
他出门太早,临近傍晚,他要接的那列火车才徐徐进站。
小赖子一直守在月台上。火车快进站,他站在雪中,没有撑伞,头上和身上落满了雪花。
侯静茹跳下火车时,小赖子分开下车的旅客,跑了过去。
但是,他突然僵住了,口张开,却没有声音发出。手举起,然后停在空中,既没有舞动,也没有垂落。
除了侯静茹,还有一名小伙子。
这人不但小赖子认识,我们都认识,就是陈汝强的儿子,二分队的汽车司机陈顺和。
场面万分尴尬,如果来接车的是罗群,施敬儒,楼自成,小地主,不知会怎么收场。
但正因为是小赖子,就什么事都没有。
虽然如此,疑点还是非常多。
第一,1980年,通讯条件极差,小赖子去火车站接侯静茹,是事先约好的吗?
第二,既然侯静茹和陈顺和同时出现在一列列车上,显然是去了陈顺和家,可送行的时候,又没有陈顺和,她是怎么到陈顺和家去的,是在中途会合,还是某个预约地点?
第三,侯静茹还没结婚,照理说,她休探亲假只能探自己的父母,整个假期没在大队部露过脸,无疑在小赖子面前编了谎话,小赖子就没有一点怀疑吗?
第四,侯静茹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她是整个事件的设局者,也是唯一的知情人,她去哪里,什么时候将与谁一块回来,她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为什么要把小赖子卷进去?小赖子伤得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在他累累的鲜血淋淋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第五,这么多年来,侯静茹是怎么对小赖子的,没有谁比小赖子更清楚,小赖子为什么还要如此殷勤,如此执着,如此痴迷不悟?如此死心踏地?!
当然,我们没有理由去责备侯静茹,她有权力选择自己的幸福。但她如此捉弄对她一往情深的小赖子还是叫我们受不了。事后,有人说侯静茹太无耻,侯静茹除了为自己辩解,还说过这样的话:她愿意和小赖子做朋友,但绝不愿意和小赖子成为夫妻。和小赖子成为朋友可以不用设防,有难处需要帮忙尽可放心找他;如果和他成为夫妻,天天跟着吃亏,气都会被他气死掉!
她还说,她不是有心要捉弄小赖子,但是二分队的人乱点鸳鸯谱,硬要把她和小赖子扯到一起,实在叫她受不了。她不是没和小赖子说清楚,小赖子不听劝,让她苦恼了很久。接车的事并不是布局,而是中途有变,她没法通知小赖子,才弄出了后来的尴尬。
那天傍晚,小赖子骑车载着两个人的行李先走,侯静茹和陈顺和撑着雨伞在后面步行。一对情侣到了分队部,吃了晚饭,洗过热水澡,还没见小赖子人影。
小赖子回来的时候,去机台接零点班的人已上路了,迎接他的只有对他忠心耿耿的黑豹。回到家里的小赖子衣服是湿的,手脚冰凉。那盆炭火早就熄灭,一点火星都没有。小赖子坐在工棚里喝酒,那盘已经结了肉冻的红烧野兔他几乎没动,一块块丢在地上喂黑豹。看小赖子这种样子,别人大约都能猜出发生了什么。刚刚从方芳那里过来的小地主陪小赖子坐了一会儿。要是平常,只要在酒桌上坐下,小地主不知会有多兴奋,可是这晚,他没有哇哇大叫,也和小赖子一样沉默不语。
这一次不用人劝,小赖子一口一杯,酒杯刚放下酒又续上。
担心小赖子会喝醉,小地主把酒瓶抢下。他要小赖子去澡堂洗个热水澡,并把小赖子送进了澡堂。回到工棚,他替小赖子把杯盘碗筷收拾了。
第二天,小赖子上白班。他扛着猎枪,黑豹也带去了。下午四点钟交接班,小赖子没有下山,带着黑豹打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