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三节

　　
　　这一年，小赖子的生活有了很大的变化。
　　最早，是在七号机的屋顶上出现了一只用绳子栓着的鹰。
　　这只鹰实际上是我先发现的，讲给小赖子听，小赖子来劲了，非要我马上就带他去看看。
　　下零点班，他没睡觉，而我已美美地睡了一个晚上。既然他都不嫌困，我还怕什么，便带着他上了路。
　　一路翻山越岭。要去的村子真是奇怪得很，在半山腰上，周围看不到几块农田，要有也是巴掌大那么一小块。村口有两棵巨大的枫树，像两扇大门。树下一块空地，有几条老水牛和几条毛色近于黑的黄牛栓在那里，充斥着一股浓烈的牛粪味。
　　人还没进村，一村的狗便全出来了，冲着我们狂吠不停。孩子也几乎都出来了，还有几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聚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
　　那只鹰被一根长绳子栓在一家山民的门口。发现它的那天，我也不知哪根神经错乱，七转八转，就来到了这里。是它凄厉的尖叫声吸引了我。我循声找过去，看见它在地上吃一只死老鼠。它尖爪一撕，利喙一啄，老鼠立马皮开肉绽骨裂。但它并不急于吃，而是抬起头，转动脖子，又是几声凄厉的尖叫。
　　听主人说，是他家的孩子在悬崖峭壁上掏鹰窝，把这只当时还是毛绒绒的雏鹰捧回了家。
　　而现在，它已经成了一只家鹰，不用绳子栓着也不会飞走。但它老是给主人家惹麻烦，只要没有及时给它弄来老鼠，它就会袭击村里的鸡鸭。
　　这让小孩子的父母很头痛。我把小赖子带来，算是帮了小孩父母的一个大忙。
　　小赖子出手也大方，掏出了十块钱。
　　小孩子当然不干，哭哭啼啼，百般阻拦。
　　被父亲拖住，小赖子才把鹰抱走。
　　出了村，还能听到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有了鹰，小赖子又有了新的想法：谋一杆枪。
　　很多山民手中都有铳，这种杀伤力不强的土枪小赖子是看不上的，他要的是一杆真正的猎枪。
　　这件事，他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我只当他是痴人说梦话，没往心里去。
　　可是有一天，小赖子突然不见了。
　　下了班，我去二班找小赖子。从小地主嘴里我才知道，小赖子请了探亲假，一大早就出门了。
　　小赖子不在的日子，喂鹰的任务落到我们几个人的身上。
　　我们能拿什么东西去喂它？鸟，老鼠，野鸡野兔，肯定是弄不到的，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食堂买的饭菜，鹰会吃吗？
　　一连几天，我们一筹莫展，急得要命。
　　没有食物，用绳子拴在屋顶上的鹰肯定要闹翻天。
　　听到屋顶上不绝于耳的凄厉尖叫声，我们忧心如焚，真担心鹰会活活饿死在我们手中。
　　有一天，小地主溜进厨房，趁张班长几个人不注意，在案板上割下一块瘦肉，赶紧跑出来。
　　瘦肉被切成数小块，抛上了屋顶。
　　还好，鹰把它们全吃了。
　　到了傍晚，我还是会习惯性地走进二班工棚。
　　小赖子不在，二班冷清了很多，外面来的人，一个个心里都是空落落的。我也不例外，楼自成床前转一圈，小地主面前说几句话，就出去了。
　　第十天的傍晚，我听到外面传来了欢呼声。
　　我从床上一蹦而起，跑了出去。
　　小赖子被一大群人簇拥着，肩上居然有一杆双筒猎枪。
　　二分队的人基本上都出来了，在球场上把小赖子围在中间。
　　那杆猎枪在很多人手上传来传去，就连一些女孩子都忍不住要摸一下。
　　后来，施敬儒提议，别光这么傻站着，得让大家长长见识，看看猎枪的效果到底如何。
　　此时，天空中有无数飞来飞去的蝙蝠，一些飞鸟正在投林。
　　小地主的动作是最快的，一下子就从一个女孩子的手中把猎枪抢了过来。
　　砰的一声巨响，满天的蝙蝠依然飞来飞去，似乎没有受到多大的惊扰，我们却吓了一跳。
　　猎枪后座力很大，把小地主的肩膀都震痛了，感觉这哪里是在打枪，简直是放了一炮。
　　
　　
　　不久，二班又增加了一个新成员：一条全身没有一根杂毛的小黑狗。
　　黑狗是满月后抱来的，小赖子给它的取名是：黑豹。
　　这一来，二班更热闹了。
　　刚抱来的黑豹非常吵，整夜叫个不停。几个班的人深受其累，但因为是小赖子抱来的狗，也就没有人提抗议。
　　过了些日子，黑豹不再整夜吵闹，我们也喜欢上了这条小黑狗，吃饭的时候，都会从碗里拨点饭菜喂它。
　　小赖子很不乐意。他的目标是把黑豹训练成一只真正的猎狗，我们胡乱的喂食，影响了他的训练计划。
　　那只拴在屋顶上的鹰也在训练之中，小赖子最早打回的猎物基本上都是拿来喂它的。
　　经常能看到这种情形，小赖子站在门前的小溪边，一只死去的野兔往地上一扔，鹰就会从屋顶飞下来。
　　显然，鹰已认识了它的新主人。有时候，小赖子从山上下来，我们并没有看见他，屋顶上的鹰已发出了尖叫声，并且不停地扇动翅膀。果然，过了不久，小赖子出现了，手中还有猎物，多是一些小动物，或者斑鸠野鸡之类。
　　过了一些日子，只要手中有猎物，鹰就会飞到小赖子的肩膀上或手臂上。
　　到了此时，小赖子还不敢给鹰松绑，他担心松开绳子，鹰会一去不返，飞回远在丛林中的小山村。
　　要把它训成一只真正的猎鹰难度就更大，因为它已是一只成年鹰，不好调教。
　　黑豹却在一天天长大，终于成为一只很好的猎狗。
　　夜里，我陪小赖子一块上山打猎。
　　黑豹无声无息跑在最前面。它非常听话，发现猎物就会趴下来，等待着小赖子发出指令。
　　砰的一声枪响，黑豹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衔回来的，是一只野兔。
　　
　　
　　有一段时间，小赖子每天都要扛着猎枪上山。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一个晚上可以不用睡觉。追赶猎物的过程既惊险又刺激，对他而言已成了莫大的享受。
　　山上机声隆隆，到处都在放炮，人也越来越多，但密林深处，觅食的小野兽依然经常能够看到，有时还是一大群。从早到晚，能听到不绝于耳的鸣叫声，有人说那是大鸟，还有人说那是寻偶的野兽。不管是鸟还是兽，都能让我们感觉到，山上的飞禽走兽很多，隆隆的机声和惊天动地的炮声都没法把它们赶跑。有一晚，我还被吓了一大跳。当时，我已经走到离分队部不远的地方，突然身边哗啦一片响声，灌木丛被分开，像一条大鱼犁出一道快速向前的波浪，响声一直延伸到对面的山脊上。同样吓了一大跳的杜小虎告诉我，这肯定是一只大野猪。
　　没错，是大野猪，否则弄不出这么大的动静。
　　铁砂沟最多的就是野猪。白天它们不知藏在哪里，夜里成群结队下山，到处乱拱，遇到什么糟蹋什么。山间的一些农田经常被它们翻了个底朝天，老乡又气又恨，对它们却没有多少办法。
　　小赖子扛着猎枪，带着猎狗，向山上进发。
　　他去的地方很远，经常走出矿区范围之外。我的新鲜劲儿过去了，热情大打折扣，再也没可能像刚开始那样，整天整夜陪着他在深山密林里转来转去。这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和一些家里有铳的山民熟悉起来了，有些狩猎行动，并不是他一个人。
　　有一晚，他与几名山民合围一只大野猪。
　　这是一只公野猪，少说也在两百斤之上，已被山民下的套子夹住了一条后腿。在小赖子额头上的矿灯照射之下，它发出了令人胆寒的吼叫声，一嘴都是白色的泡沫。加上黑豹，总共有五条狗围了上去。以为它被夹住了，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但是突然之间，公野猪尖刀一样的獠牙插进了一只猎狗的胸膛。只是一瞬间的事，刚才还在狂吠的那只狗飞上了天，随即落在十几米外，一动不动。
　　剩下的四条狗发出一片呜咽之声，四散而逃。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现了：愤怒的公野猪居然活生生把那条被套子夹住的后脚扯下来了，向小赖子冲了过来。
　　毕竟，它只有三只脚，速度没有那么快。
　　小赖子手中的猎枪响了，轰的一声，子弹射进了公野猪张开的血盆大口。
　　几天后，有人在山上发现一只死野猪，只有三只脚，半边嘴巴不知被什么轰掉了。
　　正是小赖子与山民合围的那只公野猪。
　　已经有了臭味。几个山民还是把它弄回家，撒把盐，做了腌肉。
　　
　　
　　从山上下来，小赖子疲惫不堪。
　　有时空手而回，有时肩上有猎物，身上还有斑斑血迹。
　　自从小赖子迷上了打猎，二班的工棚有了一股弥漫的怪味，我们也能经常大饱口福。
　　墙壁上，挂着兽皮，岩羊的大盘角，麂子的脑壳，漂亮的羽毛，野猪几寸长的獠牙，过山风的皮。
　　那张过山风的皮是有来历的，它的主人被小赖子一枪把高高竖起的扁脑袋轰掉了。抬回家时，我们特意到食堂去过了秤，有三十多斤重，近四米长。
　　听山民说，他们祖祖辈辈居住于此，也没见过这么大的过山风。
　　潘天亮一直想要这张罕见的蛇皮，打算请人做一把上好的二胡。可潘天亮这人就是这样，有什么话都装在心里，和我们大不一样，那张过山风皮也就一直挂在小赖子的墙壁上。
　　打回的猎物，如果能卖那当然是最好了，可是小赖子不是这种人，他也没有时间来处理他的猎物，除了几个广东老乡那里送一点，便全部免费共享，我们的生活也因为他而变得丰富。
　　当然，他也不吃亏，所有的聚餐他不用出份子钱。猎物丢在门口他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只要坐在一旁等吃就行了。很多时候，酒肉已经开始飘香，工棚里来了很多人，都快吵翻了天。我们跑去叫他，他还在呼呼入睡。
　　能够看出，在山上特别机敏的小赖子，坐在餐桌上并不开心，情绪非常低落。
　　我们大块吃肉大杯喝酒大喊大叫，小赖子的脸上有一种怅然若失的表情。他很少动筷子，常常第一个下桌。别人还在喝五吆六猜拳行令，他又回到床上去了。
　　每每此时，喧哗声就会突然停下来，有一丝丝的不安，让先前还兴高彩烈的人很不自在，目光纷纷追随小赖子而去。
　　眼看着要冷场，马上有人大吼：“发什么愣，继续继续，咱们接着来！”
　　五魁首两相好的划拳声，又行云流水般在工棚里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