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二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4-01-22 18:40:29 字数:3688
大约是一点多钟的样子,有人气喘嘘嘘跑进分队部,报告了林旭东出事的消息。
这一天,我的右眼皮老是跳个不停。杜小虎说,右眼跳祸,你小子得小心点。没想到,这话应验在林旭东身上。
老彭也在为林旭东提心吊胆,总怕他会出什么事。林旭东和工程队的任何一个人都大不一样。别人下了山,不是在工棚里猛打牌下棋就是猛喝酒猛睡觉,他什么活动都不参加,回到工棚就钻进蚊帐里,夜里发电的柴油机关闭了还打着手电筒在蚊帐里看书写东西,这样长此下去怎么行呢?
老彭不知道那些书有什么好看的,可以让他没日没夜,更不明白他究竟写些什么,为何有那么大的劲头。但是他有一种感觉,这小伙子可惜了,根本就不应该放在工程队。
上一年的秋天林旭东就出过一次事。当时工程队的一部分人正在拆钻塔。一根地木梁霉烂了,卸去横梁和斜拉后,失去支撑的几根螺杆根本承受不起一条塔腿和上面一个人的重量。林旭东此时就坐在二层插进螺丝孔里的一根钢钎上,抛出横梁的巨大反弹力,使塔腿猛烈摇晃起来。就这样,塔腿开始倾斜,缓慢向下倒去。逃是没法逃的,保险带把他和塔腿栓在一起,要解开已来不及了。好在不高,速度也不快,林旭东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多少还受了一点惊吓。
林旭东这人就是这样,好事总是和他无缘,不好的事却频频找到他头上来。到铁砂沟第二年的夏天,一大群人从林子里走过,别人都没事,偏偏会有一条硕大的虎斑毛毛虫落在他的脖子上。那一次,他的脖子肿了半个月,火烧火燎般疼痛。
他还从山坡上滚下去过,一直滚到坡底。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以为要出大事。他们站在坡顶,听到一片稀里哗啦的声音,是无数的碎石追着林旭东乱蹦乱跳。坡度很陡,大概在五十度上下,落差有几十米,坡底是一大堆乱石。就算往下翻滚的碎石没有一块砸中他,随便在哪块带棱带角的石头上碰一下也不得了。有人开始从一侧往下跑,林旭东却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虽然衣服破得一塌糊涂,人却没有大碍。
但运气不会总有这么好。有一天拆钻塔,从高空抛下的一根边梁击中了一块松木板。断成几截的木板飞了起来,像一颗射出去的子弹,击中了远处正在弯腰躬背收拾东西的林旭东。
这一次,林旭东伤得不轻。黎医生用镊子从他背上的伤口夹出不少木屑。他在家躺了十几天,但是不能仰躺,只能侧卧,或者趴在床上,很不舒服。
老彭实际上是很想照顾他的。他的权力有限,怎么照顾?唯一的照顾就是安排他去送饭,这样可以轻松一些,让他有半天的时间在家看书写东西。可是自从那次被洪满田狠狠羞辱了一顿,林旭东再也不肯送饭。老彭还能有什么办法?除了一次又一次长长地叹气,他什么也帮不了林旭东。
林旭东名声在外,省局和大队领导来看望他,老彭比谁都高兴,以为林旭东终于熬出头了,很快就会得到重用,不用再在工程队爬钻塔抬杠子修路。等到林旭东拒绝调宣传科,老彭再一次叹息了,觉得林旭东太奇怪了。他无法理解,林旭东到底图的是什么,难道工程队还会比机关科室更好吗?别人打破头都想争着去的地方,他为什么不去呢?天下哪有这么傻的人?
是的,老彭看不懂林旭东。二分队又有几个人能看懂林旭东?他活在众人之外,没有一个可以和他说得上话的人。哪怕他已经出名了,有了影响,走到路上,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他还是那么孤独,那么寂寞,那么与环境格格不入。能够牢牢抓住他的,只有他床上的那些书,还有从他笔尖上流淌出来的那些文字。他深陷其中,再也走不出来了。属于他的那个世界,别人也走不进去。
办公室里,范大炮正在和几名助手聊天,探矿工程师老郭,食堂管理员陈汝强,喜欢到处串门的徐添福,都在里面。
有陈汝强在,徐添福特别高兴。他又可以慷人之慨了,陈汝强口袋里的一包大前门香烟很快就被他分光了。
范大炮是不抽烟的。老郭也不领徐添福的情,说抽不惯纸烟,还是抽黄烟更有劲。但徐添福每一次还是给他派烟,见他不接,那支烟便夹到自己的耳朵上。等到两边的耳朵都夹不下了,大前门便进了他的口袋。
“我没多抽你的烟啊,这是老郭让给我的。”沾了便宜的徐添福,嘴巴上还要卖乖。
“抽吧抽吧,你小子不把我一包烟分完,心里是不会舒服的。”
“那是的,谁叫你他妈的尽抽这么好的烟。”
就在这时,有人撞门而入,腰都直不起来,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
范大炮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这完全是一种条件反射,就像半夜三更我们听到范大炮的吼声一样。很多时候,范大炮比我们还紧张。
一些工棚有人走出来,个个神色紧张,相互打听出了什么事。
很快,陈顺如的车子开到了行政办公室门口。
汤光甫扛着一副绿色的担架跑过来,范大炮已上了车。
徐添福本来也想去凑热闹,但是被范大炮喝住了。
载着范大炮一行的大卡车,朝着出事点飞驰而去。
最后一个炮眼赶在吃饭前打好了。炸药和雷管塞进去,哨子吹响,引线点燃,工程队的人全部四散跑开。
轰隆一声巨响,满天都是碎石。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
他们藏身的地方非常安全,是在山后,趁着放炮的空隙,这会都在吃午饭。
一饭盒冷饭三下五除二下了肚。别人还在卷喇叭筒,聊天,慢吞吞吃饭。林旭东已操起一根钢钎,朝爆破点走去。
天有点凉,林旭东却光着上身。
他站在乱石堆上,钢钎插进炸松的岩石缝隙中,撬了起来。
那块大岩石是怎么飞下来的,已经说不清楚了。
当时身边没有人,听到响声赶过去看,林旭东已倒在血泊之中。
众人七手八脚,用树枝扎了一个担架,轮换着抬着他向分队部飞奔而去。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小伙子,双手抱着林旭东那只被卸下来的右胳膊。
范大炮的车子在快到分队部的一条弯道上遇到了他们。林旭东被抬上车,放在了汤光甫带来的绿色的担架上。
此时他还没断气。汤光甫打开药箱,对创口做了简单的包扎。很快,大卡车带着林旭东朝大王渡方向飞驰而去。
在车上,范大炮征求了汤光甫的意见,放弃了走盘山公路的考虑。他们抬着林旭东乘渡船过渡,在九龙窠火车站上了一辆每站都要停车的慢车。
车上已是人满为患。很多旅客自动让出了自己的位置。范大炮跑着去找列车长,请求列车能不能一路别停车,直奔终点站。
列车长爱莫能助地摇摇头。这一路调度的事,哪里轮得上他一个小小的列车长来说话?
林旭东奄奄一息,他的血已快流尽。回到林旭东身边的范大炮,看到林旭东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他弯下腰,伸手摸了摸林旭东的额头,随即站了起来,眼睛看着汤光甫。
汤光甫还能有什么办法?汤光甫一点办法都没有!
过了三个站,林旭东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这是林旭东的回光反照,是林旭东生命的最后时光。
他喘气声变粗了,没有血色的胸脯一起一伏,眼睛盯着范大炮,盯着汤光甫,盯着几个一路抬他上火车的同事,似乎想最后一次看清他们的面容。范大炮以为他想说点什么,把耳朵贴上去。但林旭东什么都没说,只是喉咙响了几下就断气了。
火车不能装载尸体,在前面一个火车站,他们下车了。
沿着铁路线,他们悲愤地抬着林旭东,踏上了送林旭东的回家之路。
到了分队部,已经是下半夜了。
这个夜晚,二分队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还没天亮,专程去接家属的大卡车就开出了分队部。
女人都有一种天生的敏感。
在来铁砂沟的路上,林旭东的母亲和林美玉双腿发软。
有家人在野外分队都是这样的,突然之间来人来车,谁都会魂飞魄散。
见到林旭东,母亲没哭出声,人就晕过去了。
为防止再出意外,几名随队家属轮流值班,日夜陪在一旁。
林旭东的父亲林清风怔怔地坐在儿子的尸体前,欲哭无泪,说不出一句话。
他的鬓角已有了白发,和数年前我们在大队部集中时听他讲课相比,苍老了许多。
三十年前,他家在万岛之国印度尼西亚,父亲是大学教授,也是著名的火山岩专家。他的童年是在雅加达近郊的一幢乡村别墅度过的。父亲有一台小轿车,一到节假日就会带着他和母亲到处跑,有时还会搭帐篷野营。成年后,他追随父亲,也选择了地质专业,成了父亲的一名学生。
1950年,父亲听从了新成立共和国的召唤,义无反顾地带着他和母亲,还有那个朋友托孤的傻妹妹,几经曲折,踏上了漫漫的回国之路。
他进了南京大学地质系,完成中断的学业。
就是在南京大学地质系,他结识了现在的妻子。
1952年,大学毕业,考虑到父母年事已高,在自己的强烈要求下,他进入了父亲所在的单位,继父子关系、师生关系之后,又增加了一层同事关系。
从此,他跟着父亲,频繁调动工作,到处跑。
1953年11月,女儿林美玉出生。
1956年8月,儿子林旭东来到了人间。
谁会想到,后来会有那么多的变故?!
仅仅是因为傻妹妹摔死了自己的儿子吗?
仅仅是因为妻子横亘在他和父亲之间吗?
不是的,问题绝没有这么简单。
他曾怀疑,那个傻妹妹根本就不是什么朋友的临终托孤,而是父亲在外面粘花惹草弄出的野种。在一次和父亲的激烈争吵中,他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了。那时候,他只觉血冲脑门,愤怒让他失去了理智,什么难听的话都脱口而出。父亲同样很愤怒,全身抖颤,狠狠地给了他一个大巴掌。
这以后,他和父亲虽为近邻,却老死不相往来。
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在野外。
临终前的遗嘱是:随便把他埋在附近的哪座山上,不要向儿子媳妇报丧,更不能让他们来为自己送终。
等他知道父亲已经不在时,父亲那个没有墓碑的坟头上已长满了萋萋芳草。
他心痛啊,在父亲的坟前长跪不起,头都磕破了。
现在,唯一的儿子也永远离他而去了。
他不知道,老天爷对他为什么要这么残酷。是他错了吗?可他实在想不明白,他究竟错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