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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四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4-01-20 21:02:12      字数:3345

  
  1979年3月,在父亲赖运来的带领下,小赖子第一次踏上了故乡的土地。
  春节期间,一封来自香港的书信,让这一家人死水不兴的生活有了微澜。在阔别二十多年后,一名富有的亲戚要回内地省亲。他们是赶去赴约的,时间就定在三月中旬,地点是虎门,一座地方不大名气却非常大的小镇。
  在南下的火车上,赖家的三个孩子挤在一起,赖运来和自己的女人坐在一排。两排座位之间的茶几上放着一瓶高度大曲酒,赖运来就着一袋花生,慢悠悠地喝。
  三个儿女怯怯的。只要和父亲坐在一起他们就是这种样子,个个低着头,不是剥手指就是面向窗外默不出声,没有一句话可说。
  列车穿过岭南的隧道,气温越来越高,得脱下出门时穿在身上的厚厚冬装。春天的气息已经提前光临了,这足以让从未出过如此远门的几个孩子兴奋起来。可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兴奋起来,最起码表面是如此。
  童年的记忆是永远无法抹去的,留在心里的阴影将伴随一生。什么时候面对自己的父亲,他们都会非常紧张,有一种很不自在的压抑感。
  这一次,他们依然不愿意和自己的父亲有这么一次南下之行。可一次这样的见面毕竟非常难得,而且有很大的实惠。人人有份的见面礼是少不了的,否则也不可能全家人都去,对于这样一个家庭而言,是求之不得的。
  
  
  从虎门回来,小赖子带回的东西有电子手表,蛤蟆眼镜,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花格子圆摆衬衫,一台小小的三洋牌收录机,手上还有一枚金戒指。
  黄昏时分,小赖子从大王渡那个方向一路走来。小地主见了,老远跑步迎上前,脱口而出就是这么一句话:“这不是归国华侨的派头吗?”
  确实,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赖子变化,不限于外表,更多的是内心。
  这一趟千里之外的故乡之行,他开阔了眼界,长了不少见识,知道广州是什么样子。在大沙头上船前往虎门,一路的小汽轮,让他领略了岭南沿途两岸的水乡风光。在珠江入海口,他第一次看到了烟波浩渺的大海。一个星期的时间,他转了不少地方,与老家所有的亲戚见了面,平生第一进酒店吃饭,喝了亲戚带回来的西洋酒。最重要的是,他初步了解了香港是一个什么样的花花世界,生活在那里的人,尤其是有钱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他现在的生活,跟衣锦还乡的亲戚的差距有多大。
  不过,在小地主看来,小赖子黄鼠狼变狗,怎么变还是变不了身上的那股骚味。当众人围上来时,小地主一点都不客气,又说了一句这样的话:“瞧你这一身行头,不伦不类,怎么看怎么别扭。没办法,土包子就是土包子,开不了洋荤!”
  蛤蟆眼镜到了小地主的鼻梁上,电子手表被强行摘下,过了些日子,花格子圆摆衬衫也穿在他的身上。
  幸好,他没把小赖子手上的金戒指摘下。
  二班的工棚再次变得无比热闹,连邱苗苗齐曼妮麦维佳谢莉芙方姝以及女大学生方芳都来了。
  一大群男男女女挤在小小的工棚里大声说笑,小赖子按下一个键盘,众人的说笑全在里面,把在场所有的人吓了一大跳。
  有人跑到隔壁把潘天亮叫了过来,要他拉一首完整的曲子,看看从录音机里播放出来是什么效果。
  潘天亮调了一下琴弦,《江河水》悲怆的旋律便从他的弓弦下流出。
  楼自成一直在人群之外,听到潘天亮拉的是《江河水》,马上分开众人挤了进来,手掌立起,做了个叫停的动作。
  “怎么拉这样的曲子,不协调嘛,来一个欢快些的。”
  潘天亮想都没想,换上了《二泉映月》。
  “不行不行,再换一首。”
  潘天亮摇了摇头,只好拉《赛马》。
  《赛马》我们听过无数遍,可没有一次会这么专注。我们全部凝神静气,在潘天亮的弓弦下,好像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万马奔腾的滚滚尘烟。
  等到播放键按下,一曲终了,掌声和喝彩声突然爆发,究竟是潘天亮拉得好,还是因为那台小三洋,就说不清楚了。
  
  
  黄昏,山道上,我们的队伍无比雄壮。
  那台小三洋已成了七号机的公共财产,谁去山道上散步都可以拎在手中。
  樊高志年事已高,不适宜再留在机台上,三班倒也改为四班倒,人员进行了重新拆分。让很多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此前在牢房里关了半年的杜小虎顶替了樊高志,成为七号机的机长,与范大炮一直在叫板的施敬儒也得到提升,名正言顺成了一班班长。两名师傅各有去处:赵俊杰给了个副机长的虚职,这个职务在三班倒时是没有的,实际上相当于材料员的角色,宋文超调到新增加的四班当班长。
  一班真正成了施敬儒的天下,增加一名学徒工,五个人上班,都是年轻人,也能对付。
  改为四班倒后,取消了轮休,人轻松多了,上一个班理论上可以在家休息二十四小时,更不存在连续一周上零点班的问题,把人都要折腾死了。
  这会儿,小三洋拎在我们中的一个人手中,邓丽君的歌声在晚风中飘荡。
  
  不知道为了什么,
  忧愁它围绕着我,
  我每天都在祁祷,
  快带走爱的寂寞。
  ……
  
  这不是靡靡之音吗?在此之前,打开收音机,完全是无意的,只要从短波中调出这一类歌,吓都会被吓死,尤如遭遇洪水猛兽,唯有赶紧换台,还得看看身边有些什么人,会不会哪一天突然从后面打来一闷棍。可现在,我们都傻了,呆了,根本就没法拒绝,心甘情愿,全部做了邓丽君的俘虏。
  有一些日子,各个单位的年轻人都在传抄小三洋播放的那些歌曲。
  小赖子带回的磁带有十多盒。一些歌听一遍是记不下歌词的,要反反复复听,可是我们不厌其烦,一首歌抄完,经大家认可,准确无误,才接着记下一首。
  等到最早的版本回到我们手中,那些写着歌词的纸已出现了磨损毛边,有些破烂不堪,字都看不清楚,又得重抄一遍。
  看见各个单位的人都在哼唱邓丽君的歌,范大炮摇头苦笑。
  “叫我怎么说你们这些人哪!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都被我们打到台湾岛去了,一个娘儿们的歌,就把你们收拾了!”
  不过,他也承认,邓丽君的歌确实好听。
  
  
  山道静了下来。很多人都在倾听。有一丝特别柔软的东西在轻轻触碰我们那颗正在颤栗的心。
  远处,有人冲我们高声叫喊。
  “把声音放大一点。”
  我们把音量放到最大。播放的是这么一首歌:
  
  小小的一朵云啊,
  慢慢地走过来,
  请你歇歇脚啊,
  暂时停下来。
  山上的山花开啊,
  我才到山中来。
  原来你也上山,
  来看山花开。
  
  小小的一阵风啊,
  慢慢地吹过来。
  请你歇歇脚啊,
  暂时停下来。
  海上的浪花开啊,
  我才到海边来。
  原来你也爱浪花,
  才到海边来。
  
  另一首就更不得了,是英文歌,听了无数次,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却百听不厌,后来把林旭东请来,总算把歌词弄明白了:
  
  你这是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那里芬芳美丽的鲜花啊!
  代我问候那里的一个姑娘,
  她曾经是我的挚爱。
  
  请她代我做一件细布衫,
  那里芬芳美丽的鲜花啊!
  不要用针穿和线缝,
  她会成为我的挚爱。
  
  请她为我找一块栖息地,
  那里芬芳美丽的鲜花啊!
  在那悠长的海和岸之间,
  她会成为我的挚爱。
  
  请她为我找一块栖息地,
  那里芬芳美丽的鲜花啊!
  编织出一束石南花,
  她会成为我的挚爱。
  
  你这是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那里芬芳美丽的鲜花啊!
  代我问候那里的一个姑娘,
  她曾经是我的挚爱。
  
  在林旭东逐字逐句译稿中,有“芜荽,鼠尾草,迭迭香和百里香”这样的花草名,他感觉不合中国人的欣赏习惯,改成意译,便成了“那里芬芳美丽的鲜花啊”。我们不知道“芜荽,鼠尾草,迭迭香和百里香”是什么东西,这又何妨?我们只想知道歌里唱的是什么,不管林旭东译成什么样子,都符合我们的心意。
  斯卡布罗集市,那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为什么会让我们产生一种奇妙无比的感觉,像听到了来自遥远连绵不绝的呼唤,尤如天外来音,又像是某种说不清的倾诉和祈求,丝丝缕缕,把我们的心弄得酸酸的,痛痛的,听着听着,就想流眼泪。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也什么都不说,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听下去,直到暮色四合,夜幕降临。
  
  
  赵家新比上一年做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是春节前离开铁砂沟的,等到小赖子都从虎门回来了,别说不见他人影,连封书信都没有,明摆着就是不把范大炮放在眼里。
  在二分队,那帮老广们聚在一起不再哇哇大叫,也不会在无聊透顶的牌桌上消磨业余时间。很多时候他们是背着人的,样子有些神秘,说话也是悄声细语,总让人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就在铁砂沟到处开始飘荡邓丽君的歌声时,二分队按照大队部的授意,给赵家新发去了一封电报,要他马上归队,否则将对他作出严肃处理。
  赵家新的电报很快就回来了:工作他不要了,算自动辞职还是算开除公职都无所谓。适当时候他会回来一趟,处理留下的东西,与同事领导见个面。
  不知为什么,接到这封电报,二分队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那帮老广们的神色都有些不安,好像赵家新的离去,把一些属于他们的东西也带走了,抑或有什么东西原本是属于他们的,他们没去拿,而被赵家新捷足先登,独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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