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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一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4-01-14 16:14:28      字数:5248

  第十章
  
  一
  
  进入1978年,一些变化正在悄悄发生。
  首先是春节后,老广赵家新没有如期归队。这种事情,二分队还从来没发生过,这让范大炮不知有多恼火。
  以往,赵家新每次探亲归队,都会带来一些土特产,诸如椰子糖,椰肉条,红薯片,茫果干,红瓜子,让我们这些人高兴一下。
  他老婆是个高挑的女人,白白静静,长得很漂亮,来过铁砂沟一次,好像住得很不习惯,没几天就走了。二分队的人由此得出结论:赵家新的家境不错,说不准还有亲戚在香港甚至国外。
  这一次,不但没有土特产,还得派人去给他顶班,不说范大炮恼火,樊高志还不高兴呢,骂骂咧咧的还有杜小虎,因为顶班的人是从我们一班抽去的,是师傅赵俊杰。
  另一个重大变化是:每周四个晚上的政治学习取消了,说话不用再像以前那样谨小慎微你防我我防你人人自危。有牢骚尽可发有怪话尽管说,过头的话说了也就说了,没有人去追究。打小报告的人还是有的,最多就是给领导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不会有政治问题,这就轻松多了,不会祸从天降,莫名其妙就成了专政对象,被拉去关牛棚受管制。
  青工刚到铁砂沟的时候,每次在饭堂召开职工大会,范大炮都要反复强调组织纪律,注意和地方及群众的关系,把二分队弄得像一支纪律严明的部队,这也不行那也不准干。现在好了,什么都可以放开手脚。下了班,很多人不是直奔山下,而是往林子里钻。回到分队部,他们的肩上有一根毛竹,一截木头,一副铺板,一捆柴禾,一大卷棕衣,一担木炭……
  这些事范大炮都不管了:你能说服司机帮你带出去,顺利通过沿路的竹木检查站,那是你的本事。
  男女关系也再不像从前那样让人谈虎色变,生活作风再也不是一个问题了,更不是错误,这对二分队的男人而言,尤其是一大群青工,是最大的福音。
  如此一来,二分队就热闹了。下了班,大家都在各忙各的。有些事,心照不宣,见了面,相互笑笑,一切都在不言中。某个人,刚刚还和你在一起,突然之间无影无踪,你也不用打听人家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到了这个时候,铁砂沟的年轻人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去追求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至于这些东西是否就是幸福,需要付出什么代价,那完全是另一码事。
  
  
  1978年4月,谭秋影代表省局参加省运会。
  这个二分队最不可思议的女子,身上有太多的东西让人目瞪口呆。
  参加大队运动会,不需要作任何准备,总能拿回一大堆证书奖牌,无论是短跑还是中长跑,没有一个人是她的对手。
  她创造了很多我们大队女子田径运动的记录,而且在不断刷新自己创造的记录。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多破点记录,她的回答是:“破那么多干什么,留一点给下次破。”
  这一次要集训,教练是省局从外面请来的,据说弟子中出了不少高人,还有人被保送进国家队。
  她先去大队部,再从大队部坐火车去省城。
  得知谭秋影去参加全省运动会,朱耀东匆匆赶到大王渡,坐火车去拦截谭秋影。
  他晚到了一步,在谭秋影必须经过的那个火车站,谭秋影乘坐的火车刚刚开出站台。
  朱耀东颓然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有几天,朱耀东六神无主,心事重重,好像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落在他身上。
  
  
  临上场前,谭秋影拼命哭,不肯上场。
  教练问她:“为什么不上场?”
  她不说缘由,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话:“我想去死。”
  教练起火了,冲着她大吼:“到这个时候你说不上场?你今天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要死也得死在跑道上!”
  5000米冲刺,过了终点线,她摔倒在地,晕过去了。
  教练把她扶起来,一边架着她跑,一边掐她的人中穴。
  一万米的长跑,也坚持下来了。
  她得到了两块奖牌,一块银牌,一块铜牌。
  十月,她的孩子出生了,是一名男婴。
  
  
  程建兵几乎要疯掉。
  他不睡不吃不喝也没去上班已经一夜一天。到了晚上,他还在用从万木工那里借来的工具做一件工艺品,弄得我们也没法休息。
  第二天上午八点整,他蓬头垢面胡子拉茬满眼血丝脸色苍白,摇摇晃晃走向地质组的办公室。
  地质组刚开门,只有老钱一个人,之后陆续人多了起来,一个个鱼贯而入,其中有杨淑仪侯静茹于彩娥。
  见程建兵那副样子,所有的人都很惊讶。
  程建兵站在门口一声不吭,没和任何一个人打招呼,对所有惊奇的眼光和窃窃私语视如不见。
  不久,朱耀东出现了。
  他迎上前,手中的包裹之物打开,一只木雕的乌龟递向朱耀东。
  朱耀东一开始也是满眼惊讶,继而满脸通红。
  “去你妈的!”朱耀东奔向斜坡,手中的乌龟举过头顶,狠命砸向下面奔流不息的小溪。
  程建兵追过来,对着朱耀东的后脑勺就是一拳。
  朱耀东被这一拳几乎打晕,晃了几下才没倒地。等他站稳,胳膊也抡圆了,一拳打向程建兵的面门。
  两个人抱在一起,赶上来几个人用力将他们分开。两个人的手够不上,脚还在下面乱踢,有几脚都是踢在劝架人的身上。
  各个单位的人全出来了。等到范大炮闻讯赶到,眼睛都睁不开的程建兵已被人推进了七号机的工棚。
  朱耀东后脑勺一个大包,右眼青肿,鼻梁好像也变了形,满嘴都是血。他累坏了,更气坏了,胸脯剧烈地起伏,一股熊熊燃烧的大火无处发泄,只能把掉在地上的地质包捡起,高高举过头顶,狠狠砸在地上。
  这一幕正好被范大炮看到了。
  众人被轰散,朱耀东被叫进了范大炮的办公室。
  从范大炮的办公室出来,朱耀东没有回地质组办公室,也没上山,而是回了自己的寝室。
  这一天,朱耀东也没上班。
  
  
  大约是夜里八点钟的样子,谭秋影从三八钻的工棚出来,朱耀东从地质组办公室后面的寝室出来。两人在通往大王渡的那条马路汇合,双手相牵,向前走去。
  月霭笼罩着铁砂沟的千山万水,四周白茫茫的一片,看得不是太真切,又能尽收眼底。没走多远,他们拐进一条岔道。这里也有一条小溪,靠近山脚下,有一堆没运走的毛竹,他们就在那里坐下,相互依偎,搂在一起。
  程建兵梦游一样一直在后面跟着。前面的两个人停下,他也停下。后来,他把他们送回分队部,把谭秋影送进三八钻工棚,自己没有回七号机,而是朝山上走去。
  下半夜,山上起雾了,白茫茫的一大片,几步之外就什么都看不见。机台上的人跑到外面来扛钻杆,搬岩芯管,撒尿,感觉有雨丝一样的东西往脸上飘,时间长了,一脸的水。
  程建兵坐在山上,头发很快就湿了,衣服也湿了。冰凉的水珠挂在发梢,一滴滴钻进脖子。他没有丝毫感觉。
  这是多年难得一见的大雾,到了上午,太阳还隐藏在大雾里,迟迟出不来。
  没人知道,这一晚程建兵在山上是怎么度过的。他下山的时候,接中班的人已上山了。有人在路上与他迎面相遇,起先没看到他,等到浓雾里突然冒出一个黑影,吓了一大跳。但程建兵的样子更吓人:脸是青的,一身湿透,像是刚刚从水里捞起来。他尤如没看见迎面而来的人,摇摇晃晃,擦身而过。
  不知程建兵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样子,为何这时下山,一个班的人纷纷掉头往回看,程建兵已消失在浓雾中。
  
  
  两年期满的那个晚上,程建兵如期而至,看到的是谭秋影一张冷冰冰的脸。
  与谭秋影面对面站在一起,程建兵所有的想法都落空了。
  谭秋影不可能和他去钻树林,连工棚都不肯出,有什么话,放在工棚里说。
  程建兵还能说什么?他是来兑现双方的承诺的,索取他该得到的东西!
  谭秋影说,他不适合她,在一起过,会痛苦一生。
  程建兵说,他可以改,改到谭秋影满意为止。
  谭秋影说,有些东西是生成的,没法改,就像程建兵长成今天的样子,是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能改吗?
  程建兵说,能改,一定能改,他知道自己有哪些毛病,这两年一直在改,已经改了很多,将来会越改越好。谭秋影要相信他,给他时间,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两年的等待不是最好的证明吗?
  谭秋影不耐烦了,改口说,我相信你能改,可是我没办法改变自己。你可以慢慢适应我,可是我无法适应你。一个人老是去迁就另一个人,迎合一个人,在一起过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趁早分手,省得两个人都痛苦。
  这些话,程建兵是没法接受的。他已经足足苦等了两年,谭秋影轻描淡写,一点不负责任,用几句这样的屁话就想把他打发走,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我不同意!”程建兵大吼了起来。
  看见程建兵浑身哆嗦,咬牙切齿,拳头攥紧,指关节咯吱咯吱响,一脸的凶像,样子像要吃人,谭秋影也强硬起来了。
  “你吼什么,眼睛瞪那么大干嘛,吓唬谁?你要打就打,要动手赶快,趁现在人不多。不动手你就给我从房间里滚出去!”
  所有人没想到的一幕出现了。
  程建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真没有用,连个女朋友都守不住!谭秋影我求求你好不好,不要抛弃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也知道我有很多毛病。我一定能改。我说话是算数的。我什么苦都能吃。我已经等了你足足两年,你再让我等下去也行,等两年等三年都没问题,就是不要抛弃我。求求你了,我真的真的求求你求求你……”
  咚咚咚咚,趴在地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程建兵,一口气给谭秋影磕了十几个响头。
  工棚里突然静了下来。麦维佳陈文慧段春萍穆姑娘全哭了,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谭秋影转过身,咬紧嘴唇,也是泪流满面。
  整个分队部都惊动了,房间里挤满了人,门口也堵着一大圈人,一些人还在往这边赶。
  老钟老欧老叶高思远都来了,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赶紧派人去把范大炮请回来。
  程建兵和谭秋影分别被叫进行政办公室。
  这事没什么好说的,主要取决于谭秋影的态度。
  在范大炮面前,谭秋影态度非常明确,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她不能和程建兵谈,原因就是两个人不合适,过不到一块。
  学徒期不能谈恋爱是大队作出的规定,还下发了红头文件。两年学徒期满了,却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当然得对当事人有所交待。可是,这事又能怎样处理?以行政的手段,强迫谭秋影嫁给程建兵?显然是不行的。听之任之,尊重女方的决定,程建兵确实冤屈,也值得同情。这两年,程建兵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路怎么走过来的,大家一清二楚。如果两个人真分手了,谁知道他会闹出什么天大的事来。
  范大炮很头痛。
  见没法说服谭秋影,范大炮只能把问题反映到大队部去,让政治部去做谭秋影父母的工作。
  为这事,政治部主任袁学文陪着谭秋影的父母亲,专程来了一趟铁砂沟。
  没有任何作用。谭秋影已经铁了心,在范大炮面前是什么态度,在袁学文和养父养母面前还是什么态度。
  此时,大家还没弄清楚,谭秋影和程建兵为何要坚决分手,只觉得谭秋影做得太绝了,心太狠了,一点情面都不讲。
  谭秋影的形象,一落千丈。
  一连几天,各单位的人都在议论此事,顺带着,把大队作出的那个缺德的破规定又狠狠损了一顿。
  “没事找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下好了,鸡飞蛋打,一对好好的情侣活生生拆散了,那帮王八蛋可以心安理得了!”
  也有人发表不同意见。
  “这事不能完全怪大队部。那么多人把恋爱关系带到铁砂沟,怎么别人没事,就他程建兵有事?”
  说来说去,还是程建兵的不是!
  
  
  到了这一步,程建兵并没有死心。他的死缠烂打,不能不叫人佩服,也不能不叫人心酸。
  他坚信不疑,他和谭秋影是有感情基础的。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怎么能说分手就分手呢?
  经分队调解,大队出面,都没让谭秋影回心转意,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程建兵不是这么想的,他要死马当作活马医,拼死一搏。
  这之后,程建兵天天都会到路上去堵截谭秋影。
  谭秋影很谨慎,什么时候身边都有人,让程建兵无隙可钻。
  不久,他改变了策略。夜里,他到谭秋影窗外去吹口琴,唱歌。这是广而告知,也是宣战:谭秋影是他的,谁都不能接近她。
  女孩子们就惨了,尤其是二班的女孩子。夜夜有一支口琴在窗外吹个不停,不时还吼几声,谁不烦?
  起先还有的同情荡然无存,代而替之的是难犯的众怒。
  程建兵把自己推向了绝境。
  这一次,跟任何一次都大不一样。
  再往后,就有了给朱耀东送乌龟事件,以及地质组办公室门前的那场打斗。
  
  
  接下来的一天,程建兵又没去上班。
  他坐在工棚里奋笔疾书。虽然眼睛无法睁开,看东西模糊,但他没法停下来。
  第三天,一封长达二十多张纸的信送到了范大炮的手中。
  如此一来,二分队的人都知道,谭秋影早就不是黄花闺女,更不是什么窈窕淑女,而是一个没羞没脸不守妇道这山望着那山高的破烂货。
  那封信写得极其详尽,不乏生花妙笔,语言也不错。想把谭秋影搞臭倒未必,程建兵是要进一步寒碜羞辱朱耀东,目的还是想把谭秋影从朱耀东手中夺回来。
  他又错了。到了这一步,只有神仙才能帮他。
  拿着那封信的范大炮在办公室里对老钟老欧老叶高思远说:“程建兵这小子,简直是在写黄色小说!”
  按照范大炮的脾气,程建兵如此胡闹,几天不上班,那是绝对不允许的。可现在程建兵是受伤害者,成了困兽,也就不管他了,让他歇斯底里一阵,慢慢平复。
  程建兵要平复却难。他的痛苦无休无止,连绵不绝,这使他的夜晚变得无比漫长。我和他住在一起,也算是倒多了霉,整夜都听到他的床板吱呀作响。白天他成了长舌妇,到处找人诉说他的痛苦。三八钻的女孩子本来就烦他,现在一看见他来了就往蚊帐里面钻,路上相遇也一定会远远绕道而行。
  过了这个阶段,程建兵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见了谁都不理不答,一天到晚没有一句话。天还没黑,他早早上床,半夜三更,他又会爬起来,坐在床上发愣。
  他开始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穿了一个星期的工作服不洗,床底下一桶塞得满满的衣服长满了霉斑,身上臭不可闻,到了夏日,衣服上能看到一圈一圈的盐渍,实在没衣服穿了,一大桶衣服倒在门前的小溪里,几块石头压着,浸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衣服捞起,也不拧干就挂在铁丝上。
  那些衣服在烈日下爆晒,在风雨中飘摇,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有时很多天都没收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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