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七节

　　
　　方姝也很快加入了约会者的行列。
　　这已经是1978年春节期间的事了，方姝回到了家里，有几天的时间又要面对蔡惠娟的唠叨。
　　两年多的时间，我一再想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方姝？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寄给方姝的信明显减少了。那些狂热给方姝写信的人，只能做到这种份上。我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来自何方。既然敢给方姝写信，想想应该不差吧。但是他们选错了对象，不该去追方姝。方姝是一个有高度的人，恰恰是在这点上，毁灭性地打击了他们的自信心。
　　二分队还是有很多优秀的小伙子的，最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他们比我强一百倍，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敢不敢去碰方姝，就很难说了。
　　这两年，我一直在静悄悄观察方姝。一大早她在林子里练功，我不止一次尾随而至，躲在远处的大树后探头探脑。这当然不雅，要是被方姝发现了，我真不知该如何解释。但是我无法遏止自己的好奇心，隔段时间没去偷窥心里就会直痒痒。我还特别关心和她在一起的都是些什么人，来往是否频繁。要是路上与她并肩而行的是一个男人，我肯定会瞪大眼睛。让我感到奇怪的是，给方姝写信的人特别多，平常和她在一起的人却很少。相当一部分人对方姝是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哪怕就是罗群这种特别擅长在女孩子面前表现的花心大少，在方姝面前也是毕恭毕敬，不敢造次，别说过分的玩笑，说话都是规规矩矩的，一本正经。
　　尽管如此，围绕着方姝，还是存在一个小圈子，他们是二分队的文艺青年，一群喜欢唱歌跳舞的人，有些人还能写写画画，隔三差四就会拿出几首无病呻吟自以为是的小诗，其实就是顺口溜。秦如仕也是这个小圈子的成员之一。小地主虽然和方姝关系比较好，却跟这个圈子中的绝大多数人不来往。说白了，除了方姝，小地主看不上这些人，更玩不到一块去。
　　这些人自得其乐，关系比较稳定，经常聚在一起，外人很难插进去。
　　我牢牢记住了那些夜晚，风很轻，树叶在枝头摇曳，能闻到醉人的花香。这是仲夏之夜，小溪在不远处奔流，很多小蛾子围绕着灯泡飞来飞去，小小的壁虎在墙上快速地奔跑，不时还会看到几只乱撞乱碰的大甲虫落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最奇怪的就是蜻蜓，夜里还飞出来，一头扎进蚊帐里就不知道怎么出来，到处乱飞乱撞，翅膀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一些人就在此时去找方姝。他们坐在门前的路灯下，涌进方姝的房间，高谈阔论，喋喋不休，大声争吵。到了月圆之夜，球场上有一场聚会，一大群人，众星捧月般把方姝围在中间。等到方姝唱够了，跳累了，也就到了聚会该散场的时候了。
　　那是二分队的狂欢之夜。不一定要参与其中，也去吹拉弹唱。球场边的木头堆上，静静地坐着很多人。更多的人远远地站着，围绕着球场慢慢踱步。这就足够了。要是没有方姝，还有谁能把这么多的人吸引到球场上来？
　　男人，女人，上了年纪的人，年轻的小伙子，以不同的心情，复杂的眼光，欣赏方姝的风光，审视方姝的美丽。
　　方姝已经把自己变成了一道最靓丽的风景，就连最挑剔的女人都没法妒嫉，对她唯有仰目。
　　林场的人来二分队，向人打听方姝，常常都是这么一句话：“你们这里那个又能唱又能跳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子去了哪里？好像有些日子没看见她了。”
　　方姝去了宣传队期间的那几个月，不仅我们感觉二分队少了点什么，附近的山民也注意到了方姝有一段时间没有露面。有一天，一位山民问我：“那个特别好看的女孩子是不是调走啦？”
　　这说明，方姝的影响不限于二分队，林场的人，山民，都知道二分队有这么一个人，甚至还能察觉她在不在二分队，换成我，哪怕一年不在，也不会有人过问。
　　春天，漫山遍野的映山红盛开了，方姝一个人行走在花团锦簇的山道上，多半会有人在后面远远跟着。这未必都是二分队的人，还有外面的人，诸如樵夫，上山采药的人，烧炭的人，采集松脂的人。他们不敢惊动方姝，只要方姝受到惊吓，遇到危险，他们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前。
　　夏天，方姝走进林场场部的小商店，本来哈欠连天的售货员马上来了精神，脸上有了笑容，眼睛大放异彩，那种热情是在别的女孩子面前不会有的。
　　还有秋天，方姝前往附近的一个墟集，从山民手中买到的山货，硬是要比别人便宜很多。
　　一个如此漂亮的女孩子站在自己面前，说话像铃铛一样好听，憨厚的山民哪里还会讨价还价斤斤计较，价钱还不由着方姝给。
　　这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绝非我的杜撰。
　　大雪纷飞的冬天，看见方姝头上戴着藤条帽，身上穿着油迹斑斑的工作服，好看的脸蛋冻得通红，和三班的女孩子一道行走在机台路上，山民们就会发出一连串的叹气之声。
　　按照他们的理解，方姝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能去打钻，每天翻山越岭，干男人干的重体力活？她应该享清福才对，坐机关才对。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算哪门子里的事？
　　他们还有一个疑问：你们地质队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缺男人，要让一个天姿国色的女孩子来打钻？
　　在心里，他们是这样认为的，谁打钻都可以，就是不能让方姝去打钻。
　　太不知道疼人了，这是他们的看法。
　　方姝有没有这些想法不得而知。看起来，她还是很快乐，要不然，月圆之夜，我们怎么能听到她那么美妙的歌声，看到她那么动人的舞姿？
　　
　　
　　有些传闻，慢慢到了我的耳中。
　　早在学徒期满之前，蔡惠娟已经在四处给方姝物色对象。
　　不过，要成为方家的女婿，难度确实不小。
　　蔡惠娟像搞政审一样，男方祖宗八代都要查个遍，既要根正苗红，政治上没有任何问题，还要家庭条件好，工作单位好，身体素质好，长相要像电影明星，身体要像体育健将，父母亲最少得要有一个人在官场上，自己还得坐机关，是党员。那些别人介绍的大学生，部队的军官，地方上工作的干部，根本轮不上方姝去见面，往往只是介绍人的几句话，就被蔡惠娟一个个枪毙了。
　　“什么眼神，这样的人都敢介绍！”背地里，蔡惠娟还会因为别人介绍的小伙子不合她的意而生一场气。
　　每年国庆春节回家，还有休探亲假的那十二天，以及在宣传队排练的日子，方姝应该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经常会有一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人到家里来，关在房间里和母亲窃窃私语。也有过一些年轻的小伙子上门。他们来了，方姝就被打发出去。这种事情还要隐瞒吗？既然母亲不说，她也不问。两个人一齐装糊涂，很多蔡惠娟一手把持的审查就这么过去了。
　　1978年，方姝已经二十三岁。身边的女孩子都在谈恋爱，有些人即将结婚，这对方姝有没有影响呢？直到此时，她确实还没想好自己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人。着急倒不至于，茫然肯定是有的。方姝虽然很优秀，很出色，很漂亮，别说只有二十三岁，就是三十二岁也不用愁嫁。有人会一直等下去，等到她点头认可接纳自己的那一天。这是我的判断。就算是这样吧，她为什么不能在自己最光彩照人的时候把自己嫁出去？正所谓，花堪摘时就当摘，莫等花落空折枝。那么多给她写信的小伙子中，就没有一个她喜欢的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不会在心里过一下滤，对其中的佼佼者重新审视，为错过了可能最适合自己的那一个人，有那么一丝丝的遗憾？
　　
　　
　　这一次别人给方姝介绍的小伙子，蔡惠娟非常满意。
　　年前，大队人事有些变动。邱樟兴还当他的党委书记，大队长年纪大了，退下去了。新大队长来自另一个大队，只有四十几岁。外面有传闻，此人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当大队长只是过渡，过一年两载就要顶替邱樟兴，成为我们大队的一把手。
　　新大队长搬家时，很多人都去围观。由于干部楼已经住满了，不能把别人挤出去，新大队长只能住进一套平房里，和很多平民百姓一样，也是一套带走廊的两房一厅。
　　他姓杨，人胖胖的，长着一副官相，握手时，给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手掌特别厚。还有一个印象，他特别和气，在谁面前都是笑眯眯的。
　　跟杨大队长一块到来的还有一名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斯斯文文。
　　一打听，吓一大跳。人家还是在校大学生，大名杨一丰，这会儿在家休寒假。
　　真不知蔡惠娟的速度怎么有那么快，才几天的功夫，就把杨一丰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并且和杨家搭上了关系。
　　方姝的情况，杨大队长可能有所耳闻。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子，能歌善舞，说给自己做儿媳妇，哪里会不乐意？杨一丰呢，虽然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哪儿都不去，但当自己的母亲拿来方姝的照片，他还是愣住了。
　　据说，方姝回大队部之前，杨一丰陪蔡惠娟进过一次城，一路上，阿姨长阿姨短，叫得不知有多甜。
　　回到队部大院，很多人都看到，杨一丰提着一大袋东西跟在蔡惠娟身边，一直把蔡惠娟送到家门口。
　　
　　
　　1978年的春节，又是在风雪中度过的，蔡惠娟拖着石棺材方同启整天泡在职工活动室里，这种情况，以往还从来没有过。
　　很多人都感到诧异。不过也没什么，房子让给一对年轻人，蔡惠娟和方同启不来活动室，又能去哪里？
　　此时的职工活动室还是一间低矮的铁皮房，夏天热死，冬天还好，中间烧着一炉煤火，散发出一股呛鼻的煤气味，一根很粗的铁管插入炉中，再从屋顶伸出去。里面摆着很多桌椅，玩的东西只有两样：扑克和象棋。很多老工人一天到晚坐在这里，图的就是那炉不用花钱的火。
　　全大队的人都看好这桩婚事，认为是天造之合。打牌的男男女女也拿这事说事，没完没了开涮蔡惠娟和方同启。按他们的说法，女孩子只要谈了恋爱，结婚就快了。这话是藏着潜台词的：结不结婚，到时就由不得自己了。
　　显然，杨一丰对方姝是满意的。几天后，六辆大卡车送人回铁砂沟上班，杨一丰也到车队送行。车队开出了队部大院，杨一丰依然站在坡顶，向着远去的方姝频频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