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三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4-01-05 20:10:17 字数:4344
半年后,杜小虎才被放出来。
他仍回七号机一班。一班群龙无首的尴尬局面终于宣告结束。
在里面蹲了半年的杜小虎性情没有多少变化,说话还是大声大气,说到带色的东西格外来劲。提及上一年犯的事,他一脸的无奈:“他妈的,嘴太快了,收都收不回来,没想到会倒这么大的霉!”
施敬儒问他:“怎么样,在里面有没有脱一层皮?”
“还好还好,享受了一次政治犯的待遇。”
朱耀东在过去的这个冬天把二分队的人震了一下。下雪天,他穿着拖鞋到处跑,见我们穿棉衣还围在火盆旁,嘲笑道:“怎么一个个冷成这样,看哥们是什么样子,都给我学着点!”
他的本事,谁能学?有一个周末,他和另一名大学生下围棋。第二天早晨,别人来敲门,看见他和对手正襟危坐,像两尊菩萨,眼睛都盯着棋盘。有人去食堂给他们买来饭菜,他们一边吃,一边下。中午,帮他们买饭的人带着几个人来看他们,两个人还在下棋,一旁放着两只结了壳的饭碗。
三月,大队部召开职工代表暨表彰大会,齐曼妮和郝文浩参加了,他们是青工中的代表,破格被评为上一年的先进生产工作者,在职工食堂免费吃了几天小桌子。
职工代表大会之后,大队再次组建文艺宣传队,方姝和潘天亮又一次离开二分队。
大队男女篮球队也有过一次集训,开始在县里打,然后到地区打,双双都获得了冠军。郝文浩,施敬儒,罗群,麦维佳,邱苗苗,段春萍,都是这次联赛的核心队员。
本来,齐曼妮,谢莉芙,谭秋影也在球队入选名单之中,考虑到不能放太多的人,她们才没走成。
林旭东开始陆续有稿费进账,钱不多,更多的是退稿信,厚厚的一大叠。
汤光甫经常有信寄来,每一封信都是寄到三八钻去的,七号机的人依然没有一个人收到他的信。
袁亦轩和邱苗苗的通信仍在继续,不多不少,每个月一封。春节期间,有人看见袁亦轩进了邱樟兴家,是和父亲袁学文一块去的。
楼自成醉过一次很凶的酒:回家路上摔倒在地,脸上开了一个大口子,他伸手去摸,看到满手的血还问一边的人,“这是谁的血,怎么会在我的脸上?”
小赖子还像从前一样,总能带来一些惊喜,给我们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小地主无所事事,吃饱了睡足了到处跑,在很多人的眼里,他还是那个大活宝。这一点都不影响三八钻女孩子对他的喜欢,有吃的东西纷纷叫他,让我们不知有多羡慕。
参加职工代表大会之后,齐曼妮依然只是一名机长,还看不到要提拔她的迹象。
齐曼妮好像也不急,每天的日子过得很开心。白天她一定要到机台去转一圈,有事在机台久呆点,没事就早点下山。回到家里,周旋于一大堆男人中,今天到这个人那里去喝一次酒,明天到那个人的工棚里去调调情,一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带着满嘴的酒气,有时脸都不洗,倒在床上呼呼入睡。
郝文浩也不赖。有传闻说,他可能会成为男青工中的第一名班长,不过眼下还得等等,因为没有位置。
程建兵没有多大的变化。他情绪的好坏,完全取决于谭秋影对他的态度。我们都想看到,他和谭秋影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失望得很,且非常纳闷,这两个人怎么会这种样子,玩的是哪一出西洋戏,难道仅仅是两年不准谈恋爱的那道该死禁令?
上一年秋天,程建兵去见谭秋影,给谭秋影送去了一袋猕猴桃。谭秋影收下了猕猴桃,但还是没有松口,两人现在不宜来往,他们的事,学徒期满了再说。
程建兵的心又一次凉到底,从谭秋影那里出来像在梦游,一头撞在我身上才醒过神来。之后,他总是丢三落四,明明锁匙在手上却到去找锁匙。人进了饭堂,不是发现没带碗就是没带饭菜票。有一晚,是下半夜,他一个人到了机台。我们都很惊讶:他不是轮休吗,为什么要来机台?他嘀咕了一声,说是记错了,又一个人摇摇晃晃走下山去睡觉。
很快,春节到了。
我们回到了各自的家里。这期间,家在大队部的人,不说有恋爱关系的男女,就是普通人也会相互串个门。谭家和程家是隔壁邻居,不串门怎么都说不过去。可真的连麦维佳都被弄糊涂了,不知道谭秋影心里是怎么想的。整个假期,谭秋影除了去麦维佳家串过两次门,大多数时间都是把自己关在屋里。进进出出,她也会和程建兵打个照面,只是点个头,人就进了屋。所以程建兵大多时候脸色都是阴沉的,让人看了害怕。
春节之后,又一个春天来临。
之后,夏天也来了。
我们很快就可以熬出头了,对程建兵,对我们,都是如此。
有过一次覆盖面只有40%的调工资,为得到只有7元钱的这一级工资,有人天天去找领导,还有人采用了最极端的方式,以跳楼来表达自己最后的愤懑和抗议。
这事和青工不沾边,我们也就不闻不问。
十月中旬,开始对青工转正进行评议。
晚上,各个单位的人都坐下来了,政治学习变成了评议会。
以为不过是走走过场,没想到,非常严肃,弄得很紧张。
每个人都要过关,青工转正评议会变成了自我批评会,人人都变成了谦谦君子,给自己挑了不少毛病。
范大炮参加了工程队的青工转正评议会。轮到林旭东时,首先站出来发难的是上一年暑假那个当着林旭东的面打孩子的师傅。
林旭东不愿与人交往,平常对谁都敬而远之,不是说他和师傅的关系有多紧张,最少是不融洽,比陌路人好不了多少,到了这个时候,除了队长老彭,还有谁会出来帮他说话?
问题找了不少,首先是他年纪轻轻,工作不专心不努力不愿接受艰苦环境的锻炼,贪图名利,不务正业,一心写作赚外快,成天想着当作家。最重要的是,他的阶级立场有问题,敌我不分,同情受管制分子陈楚雄。
这就严重了,只要涉及到阶级立场,就算是有心帮他的老彭也不敢去搅浑水。更何况,身边还坐着范大炮。他之所以参加工程队的转正评议会,也是耐人寻味的。
就这样,与会者有表决权的人全票通过,林旭东延期一年转正。
林旭东没有为自己申诉,始终保持沉默,但在他脸上能看到一丝冷笑。
可以想象得到,还有两个人被延期转正,就是施敬儒和麦维佳。
上班时间睡大觉,公开谈恋爱,范大炮能放过他吗?
和林旭东不同的是,转正评议会上,没有一个人敢说施敬儒一个不字。
工程队全票通过延期林旭东一年转正,七号机全票通过施敬儒如期转正。
这有什么用?评议结果到了范大炮手中,马上被打了回来。
“你们七号机怎么回事,和稀泥是不是?”
樊高志被范大炮训了一顿,垂头丧气回到七号机。
第二天,施敬儒的转正评议推倒重来。
活动室里,哈欠连天的有,卷喇叭筒的有,东张西望的有,闭目养神的有,就是没人说话。
樊高志急眼了,大声喝道:“你们这些人都哑了!”
不管樊高志说什么,大家都不吭声。
樊高志撬不开大家的嘴,只能去撬杜小虎的嘴。
“土八路,你带个头。施敬儒是你的兵,他的转正评议在范大炮那里过不了关,你说怎么办?”
杜小虎起先一直勾着头慢悠悠卷喇叭筒,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笑嘻嘻对樊高志说:“施敬儒不也是你的兵吗,你说咋办就咋办。”
还是施敬儒出来表态:“樊机长,你就别为难大家了。这件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和大家也没有关系,是我和范大炮之间的事。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不会怪你。”
三八钻那边,麦维佳的转正评议,几乎就是施敬儒的翻版。
要揪住公开谈恋爱这事不放,麦维佳确实很难过关。上一年夏天,她做过一次人流,在所有青工中独一无二。这件事情,很多人都知道,想瞒都瞒不住。麦维佳大约也没想要隐瞒,否则不会让施敬儒来工棚帮她做这做那,弄得二班的工棚像月子房。她越来越像一名家庭主妇,帮施敬儒织完一件毛衣,紧接着又开始织毛裤,之后是一件毛背心。每织完一件东西,她都要施敬儒当面穿给她看,不穿还不行。这时的麦维佳,一脸的幸福表情。她前看后看,上看下看,只要觉得有一点不满意,她就会把千针万线的作品拿回去,拆了重织。
半年前的春天,麦维佳确实又在织毛衣。这一次是把施敬儒穿了一冬的毛衣毛裤毛背心全部洗过拆了重织,花色和款式与上一年不同,有很大的变化。真叫人难以想像,她怎么会有那么好的精气神儿。她就是想把施敬儒打扮得漂漂亮亮,让外人欣赏她手艺的同时,也欣赏她洋溢于表的幸福和知足。
施敬儒的生活现在成了她最关心的一件事情。她来我们一班工棚,就是来监督施敬儒的。施敬儒的领子上有没有污迹,衣服上有没有油腻,袜子臭不臭,床单被套蚊帐脏不脏,她都得过一下目。如果衣服裤子袜子不干净,马上就得换下来,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傍晚,她再次走进一班的工棚,手中捧着的是折得平平整整的床单被套蚊帐,或者是散发出薰衣草香味的衣服裤子。施敬儒的衣服裤子床单被套蚊帐比谁都换得勤,在这方面,无人可比。
去林场场部,或者和施敬儒一块进城,碰上适合施敬儒的,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她都会买下来。施敬儒发表自己的意见可以,但麦维佳买给他的东西,该吃的他一定得吃,该用的也一定得用。
回大队部过年,还有国庆节的那几天,麦维佳天天都和施敬儒在一起,不但没在家吃几餐饭,还经常不回家过夜。
母亲摇头苦笑,对麦锦文说:“这个女儿白养了,还没过门,就不认娘家了!”
还有什么事情,是麦维佳不能做的?眼下,她还不能下厨给施敬儒烧饭炒菜,更不能给施敬儒生儿育女。不过已经快了,她全心全意服侍施敬儒,不就包含了等待这一天早日到来的心愿吗?
这一切,三八钻的人都看在眼里,不受点刺激,无动于衷,没个想法,显然是不可能的。
换成别人,譬如卢雪莲,段春萍,穆姑娘,会有什么结果,还真不好说。
正因为当事人是麦维佳,最起码在三八钻这边,什么事都不会有。
没有人会和麦维佳过不去。麦维佳人缘极好,和谁都能融洽相处,这是麦维佳的最大优势。
更何况,三八钻谈恋爱的人一大把,别人不清楚怎么回事,齐曼妮难道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麦维佳的转正评议,没法进行。
齐曼妮不干了,跑去找范大炮。
“如果非要在三八钻找一个人出来做典型,延期转正,那就延期我转正好了!”
这算是什么话?范大炮气鼓鼓瞪大眼睛看着齐曼妮,一股无名火窝在心里,还没法发泄出来。
既然下面拿不出意见,范大炮只能自己来了。
这件事同样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既然范大炮有心要如此,谁还能周旋?
当初,施敬儒和麦维佳风光了两年,开心了两年,快活了两年,现在也该付出一点代价了,要不然,如何服众?
施敬儒可不像林旭东那么好说话,在木已成舟后,跑去当众质问范大炮。
“我们学徒期谈恋爱不假,有没有影响工作?”
“没有。”
“为什么还要处分我们?”
“按队规办事。”
“都什么年代了,还要守着那些陈规烂矩!”
“什么时候都不能没有规矩!”
嗓门提高了八度。
在范大炮面前,争吵是没有用的。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都成了徒劳。
看来,施敬儒打家具的准备工作还早了一点,要和麦维佳结婚还得等上一年。
禁令一解除,那些“地下工作者们”全冒出来了。在饭堂买饭排队的长龙中,端钢精锅的就不是施敬儒一个人了,而是一大片。
黄昏的山道上,一下子冒出了许多恋人,一对对手挽手漫步,亲密无间。
这些一对对的幸福恋人中,居然出现了黄一丁和卢雪莲,真要把一些人活活笑死。
实际上,从一开始,很多人就在等着看笑话,他们要看黄一丁最后怎么收场。
收场当然不可能精彩。黄一丁只能找卢雪莲这种超级二百五,否则他还得回到老家去,把丢弃的小表妹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