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4-01-01 20:08:36 字数:5762
送孩子回铁砂沟的大卡车是在天黑时到达的。很多人都在球场等着,包括从山上下来还没回家的老严老婆。
老严老婆穿一件深颜色的花格条绞外套,上面打了多个补丁,还开了几个小口子。虽然是冬天,刮着很冷的风,她头上依然戴着一顶颜色泛黑的草帽。
这是一个阴天,没有星星,风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站在球场上的人个个直打寒颤。
老彭也在球场上,双手插在袖筒里,缩着脖子,在球场上转圈。新学年开学前,八岁的大女儿送到子弟学校去了,家里只有小女儿。不少好心人开始张罗给他续弦,想让他再做一次新郎。不过这事挺麻烦,我们大队没有合适人选,地方上又不熟悉。几名随队家属悄悄打听了一下,附近的几座小山村眼下还没有一个寡妇。林场倒是有一个年过三十的老姑娘,这女人嘴唇上有条虫子一样的长疤,一了解吓一大跳。人家可不是省油灯,虽然没嫁人,身边男人可不少,今天这个明天那个,难得有几夜守空房。她嘴唇上的那条疤痕就是男人争风吃醋时,城门着火,殃及池鱼,给她留下的印记。
这种女人,给老彭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娶。
“算了,就这么过吧。找个女人做后娘,替别人养孩子倒还在其次,苦的是两个女儿!”
说到这事,老彭难免要想到过世的女人,心里又难过起来。
仅仅是半年多一点,老彭苍老了许多,头上有了白发,背更佝偻,人也日益消瘦。
看老彭变成这种样子,随队家属个个心生怜悯。她们很想帮帮老彭,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白天上山干活,累得骨头散架,回到家里还有一大堆家务事,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怎么帮老彭?
这会儿,老彭的心早就飞到大女儿身上去了。第一次与大女儿分别这么久,千般牵挂万寸柔肠,已经把他的心搅得很痛。
食堂开晚饭的时候,老彭早早就去排队,买了三份瘦肉,还有一些别的菜。他想好好款待几个月没见面的大女儿,心里还惦记着,这几个月下来,大女儿变成了什么样子,有没有长高,胖了还是瘦了?
现在,银白色的饭盒就放在球场旁的木头堆上,里面的菜早就凉透了,瑟瑟缩缩的老彭不时还会朝那里瞄一眼。
其他人也差不多。即将见到阔别已久的儿女,球场上的人都换了一种心情。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总要找些话说。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老严女儿的身上。
提起话题的是张班长的老婆,她的三个儿女也在车上,这会儿可能已经下了盘山路。
“严嫂,女儿回家,夜里又不得安生了?”
“唉,有什么办法,这个死丫头,愁都会被她愁死!”
“已经十四了吧?”
“还十四?过了阳历年就十五,再这样下去,以后真的不知怎么办!”
说话的女人同情地看着老严的老婆:“你们两口子晚上辛苦点,轮流值班。”
“没有用。丫头睡觉特别死,拖都拖不起来,把她拖起来又倒在床上。一转身,尿就拉在床上,气都会被她气死!”
旁边有人插嘴:“那就早点把她嫁出去,让老公来管她。”
这话没什么好笑,还是响起了一些笑声。
“我们是管不了太远,走一步算一步!”
说着话儿,一辆遮棚大卡车亮着灯开进了球场。
围在一起的人散开让道,等车子停稳,一个个上前。
车上车下传来一片大呼小叫声,后门被堵得严严实实,不知是在车上颠了一天还是晕车,老彭瘦小的女儿虚弱不堪地站在门口,见了老彭,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老彭伸出两只手,把女儿抱下车。
老严那个肥胖的丫头有些笨拙地跳下车来,行李好像就是一个书包。
球场上很快空无一人。老严的老婆挑着一担土箕,牵着女儿的手,朝家走去。
远处的小山村里,几声狗吠,衬托出这个冬夜的寂静。
这一年,老严的工作量比往年增加了不少。到处都在修路,机台是青工来前的三倍,加上三八钻用上了千米油压钻,速度比“老五百”快一倍还不止,钻机搬迁的频率加快,需要储备更多的机台。老严在山上的时间越来越多,每天要走很多路,不管去哪里,手上一定有一个大饼一样的皮卷尺。
见到老严往民工住的方向去,有人大叫一声:“老严,又去吃鸭子呀!”
老严嘿嘿一笑:“哪来那么多的鸭子,你请客差不多。”
话是这么说的,老严的鸭子可没少吃,从民工的毛竹棚出来,满嘴酒气,走路踉踉跄跄,显然是被民工头子灌得差不多了。
只有在民工面前,老严才会觉得自己的双腿并不短,不是那个上下身极不协调下巴光溜溜不长胡须走路像鸭子的矮胖男人,说话的底气足了许多。
钻机搬迁的日子,老严也得放下山上的活儿,一块跟着去。
抬大件这种活儿永远也不会轮到他,也不会有多少人和他搭对。他扛一根钻杆,慢悠悠行走在机台路上,别人都已经跑了两个来回,他第一趟才刚到。
干体力活毕竟不是他的长项,钻机搬迁也没规定任务,干完算数,不会有人盯着别人跑了多少趟。他少跑几个来回,完全可以得到大家的宽容。
行走到机台路的转角处,一大群人坐在那里休息,地上放着的是十六个人抬的柴油机,一根杉木大杠压在上面,大杠之上,还用绳子系着八根小杠。
范大炮看见他一步一摇走过来,大嗓门又吼了起来:“老严,昨晚是不是没休息好,消耗过度?”
一旁的人全笑了起来。
老严也笑了,趁机卸下肩上的钻杆,坐了下来。
“一杯茶的功夫,能消耗什么?打钻还差不多,一个来回,半天的时间。”
连范大炮都乐了,哈哈大笑,随即杠子上肩,喊着号子,嗨哟嗨哟,领着一帮人朝前走去。
在家里,老严的牛脾气来了,也很吓人。
有一天,老严把家里所有的碗砸碎了。
老严砸碗是一只只慢悠悠地砸,砸完最后一只,上床蒙头大睡。
晚上这一餐饭没吃,当然家里还有饭盒,老婆也把饭做好了,可他一直用被子蒙着头。老婆不敢上前叫他。
这一晚,一家人都饿肚子。
第二天一大早,他的脸还是阴沉着的,没有吃早饭,摇摇晃晃去上班。
老婆到林场场部小商店把碗买回来,是整整一打,用草绳捆着提回家。
老严又不吃饭,上床就睡。
有一种可能,他在食堂吃了饭。要是连续饿四餐,他走路大概更要直晃荡。
一连三天,老严都是这样,回家就蒙头大睡,也不知他怄哪门子气,气性怎么会有这么长。
老婆也气坏了,此后的几天一直不理他、
到了第四天夜里,半夜时分,老严抱着老婆,哭了。
严家的生活恢复了正常。
老严的这次大发脾气,好像与他尿床的女儿有关。
大雪封山之前,老严最后一次走进民工住的竹棚,又美美地喝了一餐酒。
陪老严喝酒的是民工头子。这是一个客家方言很重的中年男人,四十岁上下,长方形的国字脸,说话慢条斯理,一看就是个走过江湖的人。他的工作可是要比手下的民工轻松多了,隔一两天就要进一趟城。傍晚时分,我有时会在分队部见到他。他步履匆匆,肩上一副担子,是进城买的菜。
过去,我常常会心生疑惑,他们也有二十多个人,没有任何供应,这一年到头,他们吃的米从哪里来,油从哪里来?如果连米都没有,那些民工从早到晚还能干十多个小时的重体力活吗?如果没有油,民工就得餐餐吃红锅,那菜还有味道吗?
和以往一样,陪老严喝酒的还有两个人。他们可能是民工头子的什么亲戚,再不就是他的心腹,否则不可能坐到酒桌上来。
其他人只能在远处看着,闻着酒肉香,流几串口水。
煮饭炒菜的还是民工头子的老婆。忙完了厨房里的事,她提了一只铁桶,到溪边去洗什么。
这帮人,一个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衣衫褴褛。入冬之后,山上冷起来了,天天都要出汗,却没法洗澡,身上的污迹就没法说了,还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那竹棚四面穿风,说不准还会漏雨。竹片铺成的通铺硬梆梆的,只有一床脏得不成样子的棉被,下面是一张烂得不成样子的草席。每天就这样熬,要一直熬到年前结账,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面对一群这样的人,老严居然能够坐到竹棚里去,吃人家的鸭子,喝人家的酒,于心何忍?
既然老严敢坐到那里去,肯定有他坐到那里去的道理。他要是不去,其他民工怎么想不得而知,最起码民工头子会惊恐万分。
第二天,上山验方,又有一番争争吵吵拉拉扯扯,这是不言而喻的,做给人看,还是老严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同样说不清楚。
把民工打发走了,山上的工程全部停下来,老严又有一些日子的清闲。
这是老严最后的时光,也是他的最后一个冬天。他经常有鸭子吃有酒喝的好日子很快就要到头了。明年开春民工回到铁砂沟,将再也见不到老严。
老严的突然消失,是二分队过年前的最大新闻。
人和自己过不去,最极端的方式,就是选择死亡。
有几个人的死,问题都没多大,如果自己别太在意,完全可以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不会有。
但他们都选择了以死谢世。
例一:
大队保卫科的一名干事,人非常老实,休探亲假途中住旅店,服务员看他衣服上打满补丁,次次给他安排最差的房间。他很生气,有一年休探亲假前,专程进城买了一套高级衣服。再进那家每年都要住两次的旅店,服务员看他的眼神果然大不一样,给他安排的是上等房。后来,利用工作之便,他偷了一些铜拿去卖,被人发现了,领导找他谈话,他感觉没脸做人,跳河而亡。死前将借别人的钱放在枕头下面,留下遗书,让领导替他还给人家。
例二:
食堂没有养猪,潲水只能便宜附近的山民。每一天,都会有村妇来食堂挑潲水,一来二往,就熟悉起来了。
有一位村妇,三十来岁,还算有点姿色。有一天,在厨房后面的树林里,有人发现一名炊事员和她在一起。
当天夜里,这名炊事员在厨房里面悬梁自尽。
例三:
姚医生颇得蔡惠娟的赏识,据说已经向党委书记邱樟兴打了口头报告,要推荐他当大队职工医院副院长。
没想到,出了医疗事故,打针时,把一个小孩打傻了。
变成傻子的小孩有一次爬电线杆,被高压电打了下来。掉在地上人还会抽搐,四根手指齐刷刷没有了,露出的骨头焦黄,没出一滴血,头上有几个小洞,还在冒烟。
大约是第二天,这孩子死了。
一连多日,姚医生神思恍惚,坐在诊室里两眼发呆,终于有一夜,他也选择了跳河,步那位保卫干事的后尘而去。
这三个人的死,症结一样,都是觉得自己做了错事,对不住单位,对不住领导,对不住他人,心里过意不去,丢不起这个人,以致把一条命搭上来给自己清最后的总账。
相比之下,老严的问题要严重多了。他要是还有脸面活下去,前面提到的三个人就白死了。
姚医生自尽的那条小河在大院的东面,靠汽车队这边的一段没有围墙,只有一道用钻杆焊起来的栏杆。这里是一个深潭,水流湍急,经常淹死人。曾经有小孩在河边玩水,被冲进了深潭。同来的几个孩子看见了,没有一个人敢下去救。之后,几个孩子把留在岸上的衣服偷偷塞进淹死小孩的家。傍晚,这家大人到处呼喊着小孩的名字,后来在房间里见到衣裤,几个东躲西藏吓坏了的小孩见瞒不过去,哇的一声大哭,道出了实情。
又到了年关,山上有很厚的雪。上一年见到的情景,这一年再次出现。
大雪封山,很多野兽都出来找食吃。有一天,一只麂子进了房东家的菜园,被老严的胖老婆发现,猛扑上去,居然把那只埋头扒雪吃菜的麂子抱住了。
抓回家,杀死,剖开肚子,是一只母麂子,胎儿已经成型,过不了多久就可以生下来。
两口子心里都咯登了一下,但是都没说话。
一只麂子分成好几块,房东家给了一点,老彭老黄张班长家也给了一点。认为胎儿大补,小麂子炖给了尿床的女儿吃。
事后,很多人都说,这事太不吉利了,老严家之所以发生那种见不得人的事,与此有关。
通常,不管有事没事,老严都会八点钟准时走进办公室,把一盆炭火烧旺。
这一天,老严没有出现。
大约上午十点钟的样子,范大炮的办公室里响起了女人尖厉的哭叫声,吸引了一大群在外面围观的人。
二分队的几名领导都在场,老严老婆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号啕大哭,陈干事拉了她几次都没把她拉起来。
“范指导员,你得给我作主啊!这个不要脸的下流货,叫我们以后怎么做人!”
老严的女人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徐添福的脖子探得最长,步子也变得轻巧,简直像十八岁的少年,一会儿出现在这一堆人群之中,一会儿出现在另一堆人群之中,一口上海腔普通话叽里呱啦没个停。
这一天,各个办公室里更没有人干活。大家都在议论一件事,有些人摇头晃脑,有些人满脸惊讶,有些人瞪大了眼睛。
这之后,一个更大的爆炸新闻在二分队传开。
老严不见了。
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四面八方,寻找老严。
大约是夜里九点钟的样子,从九龙窠火车站那边传来了消息:铁路上发现了一具压成两截的男尸。
范大炮亲自带人赶往九龙窠。
那个被压成两截的男人,正是老严。
这件事怪来怪去,还是要怪老严的女人糊涂。
在山上,家属们胡说八道,又一次为老严的女人提供了一个治尿床的偏方。
按她们的说法,女孩子之所以尿床,是因为阴阳失调,只要找一个男人,保管药到病除。
这完全是穷开心,和她们以前提供的土偏方是一样的,根本没有可信性,老严的老婆却当真了。
尽管如此,老严老婆还是头痛。
这种事找外人没有可能。家里只有老严一个男人,难道叫老严来试试不成?
可是不找老严,又找谁呢?
女人一旦脑袋进水,那是要命的。
夜里躺在床上,老严的老婆吞吞吐吐,第一次说起这事。老严勃然大怒,劈头盖脸把老婆臭骂了一顿。
就在这晚,女儿又尿床了。
如果有太阳还好办。偏偏这些日子大雪纷飞,尿湿的被子不能洗,只能在房间里烧一盆火烤被褥。气味难闻就不用说了。
临近年关,家里总有一些事。房间有限的空间全部利用起来了,等着凉干的东西挂得到处都是。
白天才烤干的被子,到夜里又被尿湿,可以想到,女人会有什么心情。
一根棍子抽在女儿的身上。
半夜三更,响起了女儿的哭声,老严老婆的叫骂声。
老严披一件棉衣,站在床前。
他也挨骂了,种种的不是,女人一股脑全部扣在他一个人的头上。
“这日子没法过了,你这不中用的东西,干脆一家人都死了算了!”
老严老婆骂起人来,不但声音尖嗓门还大,全不管这时已经是半夜三更。
老严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现世报应呀,我上一辈子欠多你们严家的,这一辈子要还你们的债!”
骂着骂着,老严的老婆哭了起来。
老严气得浑身哆嗦,要不是太晚,心中的雷霆大怒早就发作了。
正打算回到床上去,突然被女人一把扯住。
“这事你干不干!”
面对疯了一样的女人,老严气不打一处出。没想到女人的劲那么大,无论他怎么掰,硬是无法从女人手上挣脱出去。
拉扯之中,老严被气急败坏的胖女人推倒在女儿的床上。
那个胖胖的女孩子惊恐万状,双手抱胸,眼睛瞪得大大的,床下站着她的母亲,手中还拿着一根棍子。
后来发生的一切,全是老严老婆的一面之辞。
自从上了女儿的床,老严就不肯下来了,夜夜呆在女儿的床上。
老严老婆生气了,这才感觉自己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这晚,老严又上了女儿的床,母老虎再次发威。
她扑上前,又是抓,又是踢,又是咬,手中一根棍子,也给了女儿几下。
急了眼的老严,给了女人一个大嘴巴。
这一来,房间热闹了,又有小孩的哭声,也有大人的骂声,把房东惊动了,披着棉衣过来敲门。
第二天,脸还是肿的的女人冒着大雪来到了分队部。
感觉没脸做人的老严在老婆出门之后,也出门了。
他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