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一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12-30 22:15:31 字数:3635
第九章
一
半夜三更,于彩娥惊恐万分的叫喊声,把全工棚的人都吵醒了。
她梦见自己断了两根手指。断了的手指先前还在眼前,转眼间就不见了,只有滴滴哒哒的血,满机台板都是。
一模一样的梦,此后一直在纠缠着她,没完没了。
她既害怕,又觉得不知有多奇怪。
怎么会老做同一个梦呢?天亮后,于彩娥爬到陈文慧的床上,要陈文慧给她解梦。
陈文慧有些迷糊,嘟哝道:“别吵了,你半夜三更大喊大叫,天刚亮又来吵,还让不让人睡觉?”
“还睡什么,马上就要去接班了,你就帮帮我吧,要不然,我都会被自己吓死了。”
“你呀,真拿你没办法!梦都是反的,你放一百个心好啦。”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夜里还是要做那种吓死人的梦。”
“心病。你这是心病,知道么?”
说着话的时候,工棚里的闹钟响了。谢莉芙第一个掀开蚊帐下床。等到大家都差不多穿好衣服,天还没亮就出去练功的方姝也回来了。一行人端着痰盂先去厕所,然后提着铁桶肩上搭着毛巾朝澡堂走去,还有蹲在门口的水管前刷牙洗脸,早晨的忙碌和紧张就这么开始了。
匆匆吃过早饭,除了轮休的卢雪莲,一行六人朝山上走去。
换一个人,如果有于彩娥这一年多的经历,也会噩梦不断。
自从开钻那天的惊魂之后,虽然吊砣作了调整,于彩娥每次进入活动工作台依然小心翼翼,生怕类似的事件还会发生。
等到巨石穿墙而过,砸塌了床铺,砸断了架床的条凳,她又特别害怕雨夜,每到刮风下雨雷鸣电闪的夜晚,她就睡不着觉,有时会钻到陈文慧的床上去,有时一个人抱膝坐到天亮。
后来,她又特别怕进树林,走夜路。
六月底七月初,山上的杨梅熟透了,除了把鸟喂饱之外,还有很多坠落在地。三八钻机台附近也有几棵杨梅树。有一天,下完钻,没有什么事,于彩娥拖着陈文慧走进了树林,去捡地上刚坠落的杨梅。
她们蹲在地上,一只手捧着藤条帽,捡到的杨梅一粒粒放进安全帽中,一些特别新鲜的,还会扔进口中。
接下来,又一件要命的事发生了。
所幸于彩娥眼尖,否则,这一天还真不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据于彩娥事后自己说,她的一只手已经触碰到了那条五步蛇,感觉到了蛇身上的冰凉,人跳了起来,撞在几米外的一棵树上,摔倒在地,那种敏捷和速度,连她自己都感觉惊讶无比。
五步蛇白天反应迟钝我们是知道的。它盘成一圈,三角形的脑袋和往上翘的嘴唇在正中间,如果颜色再黑一点,没有那种棱形花纹,错眼一看,很容易误以为那就是一堆牛屎。
这里是一道比较平缓的坡,杨梅树四周还有些毛竹,几乎没有草,坑坑洼洼的地方落叶颇多。五步蛇窝在枯黄的竹叶中,直到谢莉芙段春萍穆姑娘一帮人跑过来,它还懒洋洋的一动不动,根本没把身边的喧哗放在眼里。这表明,它胆子很大,无所惧畏,你不碰它,它可以保持这种姿势一直睡到天黑。你要是动了它,口张开,闪电般的速度出击,被咬处血流不止奇痛无比,身边有厉害的土郎中,救治及时,能保住一条命。就算这样,后遗症也是很可怕的,有些人经救治仍落下终生残疾,张班长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伤口久治不愈,引起败血症,最终还是逃不过一死。
这就是五步蛇的可怕之处。想想它之所以有一个那样的名字,也足以叫人胆寒。
对于这样一条恶蛇,就没什么好客气了,谢莉芙段春萍穆姑娘每人手中一根棍子,几棍下去,五步蛇已经稀巴烂。
这一次的惊吓,足以叫于彩娥三年怕草蝇。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三班上晚班。下班的路上,路上横着一条蛇,前面的人走得急,收不住脚,一个个从蛇身上一步跨过。落在最后的于彩娥过不去了,吓得哭了起来。
半夜三更,手上没有工具,谁也不敢动。
显然,这又是一条巨毒无比的五步蛇,也是迄今为止她们所见过的最大的毒蛇,在手电筒的照射之下,它缓缓爬向路的另一边。
确定它已去远,双腿发软的于彩娥这才颤颤惊惊跑向离她最近的陈文慧。
国庆节,于彩娥回到家里。
吃过晚饭,把弟妹支走,母亲小声问她:“外面有没有你喜欢的男孩子?”
父亲也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她。
于彩娥不知如何回答,迟疑了一下才开口:“没有。”
“那有没有喜欢你的男孩子?”
“干嘛?”于彩娥警觉了起来。
“你爸爸车间有一个锻工,人很本分,我和你爸爸都很满意,要是你在外面没有人,我们打算让你们见个面。”
“妈,你又不是不知道,学徒工不能谈恋爱!”
“不让谈恋爱,还不让认识?傻丫头,我们没要你现在就和他谈,而是让你们先相互了解一下,有个基础,等到转正不就可以光明正大谈吗?”
“那不行,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什么好不好,你不说,他不说,谁会知道!”
于彩娥无语了。在家里,她是个乖乖女,什么事都听父母的,每个月的工资让母亲扣下二十块钱,剩下十八块钱,除了吃饭零用,过年过节回家还要带点山货,自己连一双尼龙袜都舍不得买。可是这件事她不能听父母亲的,找了个借口,跑到陈文慧家去了。
第二天中午,那个锻工还是来了。母亲弄了一桌菜,备了酒,简直是把他当作贵客款待。
由于没有那种意思,于彩娥一点都不紧张,大大方方坐在他身边,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遍。
很壮实的一个小伙子,黑脸膛,粗胳膊,胸肌发达,人高马大,一看就是一个有力气的人。
喝酒的时候,父亲依然是笑眯眯的:“娥子,小殷可不是打铁的,他开的是汽锤,是我们后勤车间的技术工。”
小伙子倒是很腼腆,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脸特别红,眼睛不敢看她,头大多时候是勾着的,母亲往他碗里夹菜,他就动一下筷子,吃完了碗里的菜又不动了。这让于彩娥有些好笑,又有丝丝缕缕的伤感。她想起了祝树根。要是祝树根也能坐在她家的餐桌上,母亲往他碗里夹菜,父亲往他杯里倒酒,该有多好!
一餐饭吃完,小伙子总共没说几句话,汗倒是出了不少。
此后几天,小伙子还来过几次,于彩娥都躲开了。
回到铁砂沟的第二个星期,她收到小殷的第一封信。
她没有回信。时间一长,她连小伙子姓甚名啥全忘记了。
到了机台上,于彩娥发现,老朋友来了。
照理说,她应该下山去,把这个月的例假休掉。可是翻山越岭,人已到了机台,此时下山实在不划算,便决定熬完这天再说。
她月经不是很准,有时早一两天来,有时迟一两天来,每次来了都有两三天不舒服,腰酸酸的,小肚子隐隐作痛,腰眼发凉,得用毛巾包裹着热水壶敷肚子。
好在早有准备。别人在外面干活,她钻进记录棚,把这两天一直携带的月经带用上了。
其间,陈文慧过来看了她一眼。
“又来好事了?”
“是呀,烦都烦死了!”
重新套上帆布手套,于彩娥在井口转了一圈,看见孔里的钻杆差不多拉上来,很快又要换岩芯管,很自觉地扯了一下也在井口的陈文慧,要陈文慧和她一起到外面去抬岩芯管。
重活干不了,她只能有选择性地干些轻活。
她走在前面,陈文慧走在后面。岩芯管虽然有些份量,抬起来还是没有任何问题。
也许是头有些晕,也许是腿发软,再一个可能就是脚下打滑,她一个踉跄,向前扑去。
被她这么一带,陈文慧也向前冲。
两边的纹口像刀子一样锋利。她的食指和中指抠在岩芯管内,倒地的一瞬间,并没有松手。
岩芯管插入了泥土中,她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手臂酥麻,是岩芯管落地的冲击力给震的。
岩芯管抽走,她坐在地上,看到帆布手套里有血渗出。
到这时,她还没想到问题有多严重。
摘下手套,她几乎晕了过去。
两根手指不见了,和她的梦中所见几乎一模一样。
巨大的疼痛这才到来,她哇的一声,大脑里已是一片空白。
迷迷糊糊之中,还有这种后悔:我为什么这天不休例假!
送她下山的总共三个人:齐曼妮,段春萍,穆姑娘。
三个人,轮番上阵,背着于彩娥一路狂奔。
血还在流,从包扎的一块棉布里渗出来。那块棉布是在情急之下,齐曼妮脱下一件内衣,硬撕下来的。这种时候,齐曼妮倒是很像一个机长,当然也和她做人的一惯风格相吻合。
于彩娥在齐曼妮的背上时,段春萍小心翼翼在前面用手压着包扎伤口的棉布,穆姑娘在后面用手托着于彩娥的屁股,以减轻齐曼妮的负荷。
齐曼妮换下来,也是这样。
三个人,气喘嘘嘘,双腿发软,都出了一身大汗。
医务所处理不了于彩娥的伤口。陈顺和开着大卡车迅速把她送到大王渡。跟着去的还有黎医生。
以此时的医疗条件,还能怎么处理?在铁路医院住了半个月院。绑带拆除,食指和中指从根部没有了。
于彩娥被安排休假一个月。护送她回家的是陈文慧。可以趁机回一趟家,陈文慧当然很高兴,可于彩娥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未必想回到大队部,但大队部毕竟条件要好很多,有父母亲的照顾,没有工棚的喧嚣,更利于休养。她只能接受分队部的安排,坐火车直接从医院回家。
见到失去两根手指的她,母亲流泪了。父亲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一声不吭。走到外面,父亲一拳重重击在走廊的柱子上,把手打烂了,鲜血直流。
在家的一个月,姓殷的段工没来看她。她当然不会当回事,本来她就没把他往心里放。
让她伤心难过的是,回到铁砂沟,祝树根一次都没来看望她。
她调出了三八钻,安排在金世贤手下搞测量。
此时还是初冬,天并没有冷起来,哪怕在寝室里,她也要戴上手套。
一个人坐在蚊帐里面,抚摸着手掌上空了的那一大截,她流出一长串伤心的泪水。
上班下班,去食堂买饭,去澡堂洗澡,她目光总会飘向我们这边。那里有打动她少女心扉的人。他很少露面,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工棚里,不知在忙啥。虽然这人让她至今看得不明不白,她还是暗暗祈盼,能够在路上和他有一次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