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五节

　　有几个小青年，是子弟学校1976年的应届高中毕业生，他们没有下放，而是回到了铁砂沟，一边等着下一次内招，一边上山帮他们的母亲挖槽子平机台。
　　和他们的母亲一样，每天早晨，他们都会从分队部经过，到了傍晚才下山。
　　胖墩也在其中。他父亲是后勤车间的车工，又高又瘦，背还有点佝偻。胖墩没有父亲那么高，却壮实多了，很粗的胳膊，溜圆的肚子，肥头肥脑，一身都是肉。
　　暑假的时候，胖墩也在那些回到铁砂沟的孩子中，带着一大群孩子打打闹闹东奔西跑，看起来像是孩子们的头儿。
　　他同样光着上身，打着赤脚，在一群比他矮一截的孩子中格外显眼。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有一天，我居然看到他身上那条蓝色卡叽布的短裤衩上有一大块很显眼的精斑。由此可见，父母亲大约没有多少精力和心思用在他身上。这孩子要是半夜三更不回家，父母亲未必会到处去找他。
　　想想也是。孩子从小就放到子弟学校去寄宿，什么都要靠自己，这么多年没人管，也没出什么事，现在长大了，回到父母亲身边，还能出什么事？
　　我不知道，陆小梅怎么会和胖墩熟悉起来的，她应该没有多少机会和他接触。
　　有一个晚上，在路边的树林里，抓到了一对偷情者。
　　这事似乎和徐添福又有很大的关系，是他第一个发现了蛛丝马迹，跑到范大炮那里去告发。
　　男的是胖墩，女的是陆小梅。
　　
　　
　　二分队平静的生活，再一次掀起了惊天骇浪。
　　“这到底是上演的哪一出戏啊，怎么会有这种事！”
　　坐在办公室里，探矿工程师老郭一边卷着喇叭筒，一边冲着坐在他对面两眼走神的老严发出感叹之声。
　　老严笑笑：“年轻人嘛，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可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二分队小伙子一大把，陆小梅找谁不行，为什么要去找一个没有工作的社会青年？”
　　“谁知道呢。”
　　黄一丁来了后，一直和老郭老严共一间办公室，三张办公桌拼在一起，呈一个品字形。见老郭感慨万千，黄一丁插了进来。
　　“这有什么不好理解，还不是犯贱，痒得难过呗！没听说有些女人，身边没有男人，夜里想男人想得发疯，枕头下面放根红萝卜，要用的时候就拿出来捅几下。”
　　老郭很看不上黄一丁，脸拉长，眼一瞪：“小小年纪，哪来的污七八糟胡说八道，你老家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吧！”
　　黄一丁很没趣，脸红一块白一块，狼狈而出。
　　
　　
　　不仅仅是老郭老严看不明白，我们也看不明白。
　　哪怕走到这一步，我对陆小梅依然没有一点坏感，在心里还是觉得她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孩。她看人火辣辣的样子，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庸懒散慢又有些很特别的气息，在别人看来可能会与轻浮放荡联系在一起，而我却总能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一些能让人放心的、不需要设防的、坦诚的、能让人亲近的东西。
　　来到铁砂沟后，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她可能发自内心喜欢过一些人。最早，她似乎对潘天亮动过心。接下来，她去找秦如仕，然后去找林旭东，再往后，传出她和洪满田的风言风语。朱耀东黄一丁这一批大学生来了后，她又往地质组办公室跑得很勤。所有这一切，她都是主动的，难道就因为她是一个女孩，主动上门找男孩子，我们就可以看轻她吗？相比这种热情主动，我更讨厌虚伪的矜持，心里明明对一个男人有好感，却要假装着没这么回事，摆架子，装淑女，非要男人去追她。陆小梅没有这样，说明她是一个真性情的女人。如果有一个这样的女孩子如此待我，我愿意和她厮守一辈子。
　　当然，陆小梅现在的做法我无法认可。在潘天亮秦如仕林旭东那些人面前碰了一鼻子的灰，她还可以去找别的男人嘛。正如老郭所说的那样，二分队小伙子有的是，就没有一个适合她？陆小梅何苦要去作贱自己，找一些比她小一大截的小男孩？这和婚姻有关吗？如果她不是为了嫁人，又是为了什么？
　　
　　
　　在范大炮的办公室，还没审问，胖墩就吓哭了。
　　大队保卫科又得来人了。不审不知道，一审吓一跳。
　　二分队好几个刚刚长出胡须的小青年，个个和陆小梅有钻树林的经历。
　　胖墩还交代，陆小梅不给他喘息的时间，不停地挑逗，次次把他弄得疲惫不堪。
　　夜深人静，就是在饭堂的那张乒乓球台上，陆小梅都敢宽衣解带，也不管饭堂里有一盏长明灯，两边敞开着大门，会不会突然有人闯进来。
　　这还得了！
　　陆小梅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她成了我们那一批青工中唯一受到开除处分的人。
　　
　　
　　外面已经有了透骨的凉意，夜正在深下去，风吹来，一身都是鸡皮疙瘩。我一个人坐在门口，望着陆小梅的房间发呆。
　　那里静悄悄的，没有灯光。一墙之隔是陈汝强的房间，其门窗的方向朝着大路和八号机那边，我这边什么都看不到。陈汝强下半夜要上路，这时应该在睡觉。那么，陆小梅是不是也在睡觉？这种情形下，她还能入睡吗？和她同房间的郑雪芳会不会说几句安慰的话，让陆小梅的心情好受一些？
　　这是陆小梅在铁砂沟的最后一个夜晚。此时，我还不知道陆小梅第二天就要被遣返故里。
　　去接零点班的人陆续上路了，食堂短暂的喧嚣之后，又陷入了寂静之中。望着陆小梅那扇黑洞洞的窗户，我在想，是不是二分队的小伙子都没把陆小梅放在眼里，伤害了她，她才会有如此出格之举？
　　对于女人，我是最没发言权的，陌生得很。不过，面对一些作弄和过分的玩笑，我是不舒服的，还很不自在，好像那些对陆小梅不敬的下流话以及轻浮之举，都和我有关，甚至出自我本人。
　　每每这时，我就会低下头，迅速抽身而去。
　　陆小梅似乎习以为常，看不出有多生气。
　　她坦然接受了二分队所有男人的轻慢，戏谑，挑逗，捉弄，照样开心地过着每一天，没有扳下脸孔对待任何一个人。
　　就说罗群吧，总是抓住陆小梅的一只小手当猪蹄啃（谢莉芙就是这样说罗群的），陆小梅也没对罗群怎么样，最多就是把手抽回，一巴掌打在罗群身上，背着师傅打给罗群的饭菜还不是特别多？
　　再说洪满田吧，外面风言风语，说看到陆小梅在工程队的工棚里和他接吻。陆小梅不置一词，既没有申辩，更没有解释。和洪满田在一起还是有说有笑，既不避嫌，也没因为洪满田和她亲嘴的传闻之后再没下文而疏远他，冷落他，心怀抱怨，落落寡欢。
　　在风言风语最甚的那些日子，她大大方方站在卖饭的小窗口，接过所有饭盒饭碗的同时，也接纳了所有的猜忌和异样的目光，脸上的笑容更灿烂，更坦荡。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才能如此呢？
　　倒是洪满田好像不敢见人，很长一段时间不到陆小梅所在的那个窗口去买饭。
　　对于洪满田，我是没有一点好感的。要是陆小梅和他在窗口亲嘴确有其事，并且最终能走到一起，我一定会有这种看法：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洪满田欺负林旭东的时候，施敬儒应该下手更狠一些，把他的两根手指彻底撕裂。
　　现在，我一个人坐在门前，回想着陆小梅留给我的一幕幕记忆，虽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心里还是存在一丝侥幸。陆小梅真的不是一个坏女孩，她可能是一时糊涂，做了不该做的事。念在她平时为人不差，待人不薄，对她的处分不要太严厉，给她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让她留在铁砂沟，留在二分队，留在我们身边，这样我就可以看到她未来的生活是怎么一个样子？
　　在铸成如此大错之后，二分队还有人敢娶她吗？如果二分队的男人都嫌弃她，最后她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最终娶她的人，会不会原谅她的过去？
　　这是我想知道的，也是我的一点私心。就凭这，我也希望陆小梅留下来，和我们共度未来的岁月。如果她最终离开二分队，有关她未来的一切我再也看不到了，这将是我的一个重大损失。
　　
　　
　　第二天是个阴天，去接中班的钻工们，在窗口没看见陆小梅。
　　厨房里面的气氛非常凝重，郑雪芳，还有几个师傅，都不说话，只是无声地接饭盒，默默地打饭打菜，碰到不明白处才会开口，问的是几两饭，什么菜。
　　过了八点钟，陆小梅才出来，头发有些乱。
　　她没吃早饭。陈汝强不在，帮她搬行李的只有食堂的几个人，包括同屋的郑雪芳。
　　也没有什么行李，只有一张总务科发的床，一只箱子，一个装被子的马桶包，一只铁桶，一把竹椅，再就是一些零零碎碎。
　　风中有飞舞的黄叶。陆小梅勾着头上了陈顺和开到路边的大卡车。有一些人站在门口，都不吭声，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我想起了我们来到铁砂沟开展的第一个开门红攻坚战，想起了三台钻机开展劳动竞赛的日日夜夜，以及陆小梅挑着澎润土歪歪斜斜行走在机台路上的情景，还有她在我面前擦汗反诘的那副俏皮的样子，无边的伤感霎那间就把我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