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三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12-23 19:25:32 字数:6125
不知道杜小虎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在征得范大炮的同意之后,樊高志作出了人事调整,让赵俊杰当代理班长。
这是杜小虎被抓走不久一个晚上的事。刚刚读完报纸,樊高志把准备散去的我们叫住,宣布了他的决定。
赵俊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对樊高志又是作揖又是鞠躬,要樊高志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别难为他。
既然赵俊杰不肯当代理班长,宋文超就更不会当代理班长。
一班没有了杜小虎,就成了施敬儒的天下,两名师傅都不管事,心甘情愿听从施敬儒的调遣。
樊高志很头痛。有心顺水推舟,承认既成事实,又担心过不了范大炮的那一关,只能维持现状,让一班班长的位置空缺。
一班成了二分队最奇怪的一个班,没有班长,师徒关系颠倒,什么事情都是由一名学徒工来拍板。
而这名学徒工又问题多多,尽犯上作乱,捅出的篓子不少,一直在和权威至高无上人人望而生畏的范大炮对着干。
山沟里又一次飘荡着猕猴桃的清香,我们到达铁砂沟已整整一年了。
程建兵一个人在山间游荡。在一座山谷入口处,他停了下来,望着茂密的树林和缠绕大树疯长的藤蔓怔怔发呆。那里有很多猕猴桃,阵阵清香和小鸟欢快的叫闹声随风而至。他上山的目的就是冲着这些猕猴桃而来的,连样品袋都准备好了。可是他又把握不准,谭秋影会不会再次让他在众多的女孩子面前颜面扫地。
仲夏时节,他给谭秋影送过一次杨梅。当时他心里七上八下,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两年之约只过了四分之一,后面还有漫长的四分之三。但是他已经实在撑不下去了,一天到晚神思恍惚迷迷糊糊,再这样下去,不知哪天会出什么要命的事。
这半年的时间,他把什么都弄丢了:做人的尊严,往上爬的勇气,本来就不足的自信心。到了这种份上,他还剩下什么?唯一的慰藉和精神寄托就是谭秋影。谭秋影成了他的全部,是他每天还能感受到的唯一温暖。要是再没了谭秋影,他真不敢想象,他的日子将怎么往下过!
上晚班的那一周,我们还在床上睡觉,他早早爬起来了,站在窗口发愣。
他头发蓬乱,胡子拉茬,眼睛里布满血丝。那个床上总是整整齐齐、连根头发丝都看不到、什么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很在乎自己容貌和仪表、特别喜欢照镜子、到了水边都要看一会儿倒影的程建兵再也看不到了。
在我看来,他把自己弄成这种样子,一方面是没有心情,再就是吸引谭秋影的注意,搏同情,让谭秋影来关心他,甚至主动找上门来安慰他。
七号机工棚是谭秋影的必经之处,去食堂买饭,去澡堂洗澡,去林场场部,都要从我们门前走过。程建兵经常站在窗口,有时还会无精打彩坐在门口。谭秋影从三八钻那边走过来,要不看到程建兵是没可能的,除非她把头扭向一边。
可谭秋影没有一次走进我们的房间,甚至往我们这边看一眼的时候都很少。
这令程建兵无比失望。
过了一个星期,一班改成上零点班。
政治学习结束,我们抓紧时间上床睡觉,程建兵一个人到外面去游荡了。
施敬儒虽然对此早习以为常,还是在蚊帐里冒出了一句这样的话:“程建兵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变成神经病!”
程建兵会不会变成神经病我说不清楚,他这段时间的变化,我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在一班,可能是近邻的缘故,我们有时还能说上两句话。
有一天,他苦笑着对我说:“我现在只有这么高!”
按照他用大拇指和食指作出的比画,所谓的“这么高”,还不足一寸。
这意味着,谭秋影和他的落差已不是一大截了,而是高山仰止,这只能加重他的自卑情结,让他有自惭形秽之感。
以程建兵的敏感多疑,要他放开确实很难。被施敬儒修理了一顿,累死累活,拼着老命,大病了一场,却没得到领导的认可,连个召见的机会都不给他。一气之下,自暴自弃,拿工作怄气,到头来成了自讨没趣,什么目的都没达到,还把自己的名声搞臭了。如此折腾,他怎么会不越发自卑?
事实上,到这时,并没有多少人瞧不起他,至少在我们一班,大家还没有到鄙视他的地步。他要瞧不起自己,完全是他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
此时,二分队什么传闻都有,诸如,谁和谁又钻了树林,谁把谁悄悄带进了工棚,被人撞上了,弄得双方尴尬得要命。再往后,麦维佳有几天没去上班,施敬儒天天往三八钻的工棚跑,又是送炖老母鸡又是送红糖煮蛋,还给麦维佳洗衣服洗短裤衩,就是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施敬儒带麦维佳进城做人流的传闻便无胫而走。这些传闻到了程建兵的耳中,会不会对他产生强烈的刺激呢?
这是不言而喻的。同是恋人,人家都可以或用种种掩人耳目的方法在一起,或公然出双入对,他和谭秋影为什么就不可以在一起?那个两年之约有必要吗?就算不钻树林,他和谭秋影就不能见个面,说几句话?
无边的伤感,像潮水一样,霎那间把程建兵彻底淹没了。
这不是非分之求,既然在离开知青点之前,他已经和谭秋影在一起了,他就有这种权力,谭秋影也有满足他需求的义务。有些话,他必须当着谭秋影的面说出来。就算开不了口,他也应该有所暗示,不能一直捂在心里。
就算是这样,程建兵还得给自己找一个充分的能站得住脚的借口,这说明,程建兵还是一个君子,做什么事都得讲究个由头,去见自己心仪的女人更不能例外。
这就是那次他摘了一大袋红得发紫的杨梅,去见谭秋影的原因。
路上,他还是腿肚子抽筋。
虽然理由充分,要去见谭秋影的强烈想法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在心里盘桓,也设计了无数相见的场面,可当他真的跨出了这一步,还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只有到这时才明白,他跨不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两年之约有山那么重,他根本承受不起。他没有这种力量,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最起码,骨子里面,他够不上坚强。坚强只是他的外表,能逞一时之勇,而不能长久。
他心绪很乱,大脑里一片空白。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愚蠢透顶,当初就不应该信口开河答应那个两年之约;另一方面,他不知有多紧张,那些想了又想不知演练了多少遍的话,这时居然一句都想不起来。他就是这样慌慌张张走向谭秋影,一只腿向前迈,另一只腿已作好了随时逃蹿的准备。
谭秋影在吃杨梅,箱盖上是一饭盒杨梅,食指和大拇指之间还捏着一粒,正准备往嘴里放。如果此时谭秋影的目光扫过来,就会看到一个脸红耳赤的程建兵。
什么叫做贼心虚,站在谭秋影面前的程建兵应该最有体会了。他有这种感觉:谭秋影一眼洞穿了他所有想法。那些想法是卑鄙的,龌龊的,下流的,见不得人的。这让他无地自容,要是有一条地缝,他可能真会钻进去。
谭秋影很惊讶。她可能没想到,程建兵会在这时找到三八钻的工棚里来。当然,她也可能不愿意这个时候,在自己的工棚里见到程建兵,脱口而出就是这么一句话:“你来干什么?”
程建兵张口结舌,还没开口,汗先出来。
“我……我来给你送杨梅。”
仿佛为了证实自己说的不假,先前拎着的一个样品袋提了起来。那样品袋沉甸甸的,袋底的白色已染成红色。
程建兵的窘态让谭秋影感到好笑。不过她的脸上并没有笑容。最少,在程建兵看来是没有笑容,而是一副很严肃的表情。
“送杨梅?你看我这里有多少杨梅?箱子上有一饭盒,外面还晒了一脸盆。你要不要,这一饭盒杨梅给你?”
工棚里响起了吃吃的笑声。麦维佳没笑,笑的是别人。
程建兵再也无话可说,果然落荒而逃。
身后响起了麦维佳的抱怨声:“程建兵好不容易主动来看你一次,还提着东西,你怎么能这样对人家?”
“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人口是心非,做人一点都爽快,不硬气,拖泥带水,拿不起放不下!”
程建兵已经走远,后面的话一句都没听清。
那一袋本来要送给谭秋影的杨梅,后来连同样品袋一起被程建兵扔进了山沟。
从谭秋影那里出来,程建兵加快了步伐,看起来是往七号机的工棚去,实际上是转了一个弯,钻进了一条山沟里。
他一个人在山上坐了很久,直到无数的蚊子围上来,才爬起来,朝更远的地方走去。
心里难受的时候,他经常都是这样。所以我经常在工棚里见不到他人影儿,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是一点都不奇怪的。
这一次,他有点负气的意味。
就算谭秋影不想要他的杨梅,也不该冷嘲热讽,说那种奚落他的话,让在场的女孩子耻笑他。
他又多心了,女孩子并没有耻笑他的意思,只是觉得好笑。麦维佳不是还帮他说话,责备了谭秋影吗?
疑心病也来了。他开始胡思乱想:谭秋影有那么多的杨梅,非但吃不完,还能晒杨梅干,是她自己摘的,还是别人送给她的?
谭秋影的一举一动他当然清楚,她每天上什么班,人在哪里,什么时候下山,和谁在一起,甚至哪天开始休这个月的例假,他都了然于心。可他毕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瞪大眼睛看着谭秋影,还有睡觉的时候,还有人在机台的时候。更何况,谭秋影每天也要上山。山那么大,林子那么深,到处都是岔路口,她和谁在一起,他又怎能知道呢?
绞尽脑汁,鼓足勇气,终于去和谭秋影见了一次面,非但没有给他解除相思之苦,还让他旧愁未了,又添新的心病。
这天夜里,他上床特别早,八点多钟,蚊帐就放下了。
我也早早上了床,靠在墙壁上看书。
窗子是打开的,有徐徐凉风吹进来,还飞进一些虫子,在灯泡和蚊帐之间撞来撞去。要是有点什么气味,传播也特别快。
我又一次闻到了那扑鼻而来的熟悉腥味。
程建兵这个人已经无可救药,又在手淫!
程建兵对性的渴望,对女人身体的向往和冲动,绝大多数来自外界的启蒙和诱导。
刚到知青点的时候,有一次,公社一名干部下来,在大会上说:“什么放心不放心。没发育的男孩女孩睡在一张床上,我放心;那发了育的男孩女孩睡在一张床上,我就不放心。”
这句话,让坐在台下的程建兵回味无穷。他后来一直在想,为什么发了育的男孩女孩睡在一张床上公社干部就不放心?公社干部担心的是什么?这样想着,他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夜里,知青点开始有人钻草垛。回来后,男孩子神秘地悄悄告诉身边的人,女孩子来例假是怎么回事,姑娘的奶子是坚挺的,妇人的奶子是下坠的。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也传到了程建兵的耳朵中。
那时候,能听到的东西还是很多的。
房门关上,灯吹灭,女孩子开始了她们的神秘夜谈。
有一个话题是这样的:女人一生要经历哪两次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痛。
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是第一次生孩子。
还有一次呢?
七嘴八舌,就没有人能说上了。
有人吃吃地笑起来。
别的女孩子急了起来,冲着提出话题的女孩子催问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还有一次是什么时候?”
女孩子依然不明说,只是提示道:“等你找了男朋友,就会有答案。”
这一说,很多人都明白了,房间里笑成一片。
还有一说,是几个女孩子关在屋里讨论男人的生殖器。有一个女孩子的提问是,男人那东西硬起来是不是和骨头一样。另一个女孩子的猜测更离谱:不对,应该是里面有骨头,要不怎么硬得起来。这把别的女孩子吓坏了,叫了起来:我的妈呀,那不会把人痛死吗?
程建兵的梦中开始不断出现女人,每次都是同一个人,有时是她雪白高耸的胸脯,有时是她身体的其它部位。他总是想不起和她在一起说了些啥,做过什么,有时候觉得她面孔都很模糊。醒过来,他发现裤子上有一大块滑溜溜的东西,粘在身上很不舒服。
这种梦做多了,他有一个很坚定的想法:要看看谭秋影的身子是不是和他梦中见到的女人是一样的。
要看女孩子的身体,在知青点还是有很多机会。
“双抢”的日子,割完了稻子,犁完了田,插完秧,男孩子全部去水库洗澡。女孩子就不方便了,附近只有一条小溪,还在路边,过往的人很多。她们便想了一个办法,派两个人在路两头站岗,男人经过一律堵住,要他们绕道而行,女人就不管了,可以自由来往。
除了站岗的两个女孩子,其她女孩子全部衣服脱光跳入小溪。程建兵也曾经被站岗的女孩子拦下过,如果他胆子大一些,敢把目光投向小溪,说不准很早就看过谭秋影的身体。
还有一次,是到公社去开一个什么会,知青点派了一些代表,其成员包括施敬儒郝文浩罗群小地主程建兵邱苗苗齐曼妮麦维佳谭秋影谢莉芙林美玉,会后管饭,往回走时,天黑了,遇到了当地人所说的鬼撞墙,辨不清方向,转来转去一直在兜圈子。如果是一两个人,肯定会害怕,这会儿人多,就没什么害怕了。但也不能这么一直兜圈呀。后来,有人想到老人说过的话,只要就地撒泡尿,魔咒就会解开。可是一大群男女在一起,尿如何撒?还是施敬儒发了话:“到了这种时候,就不用管那么多了,男女分开,赶紧撒吧。”
男孩一边,女孩一边,背对着背,能听到女孩子拉尿那种强劲有力的沙沙声,还听到有人窃窃的笑声。
尿撒了,却一点都不管用。一群人,还是走不出鬼撞墙。
又是施敬儒出主意,“还是唱几声吧,也许能把鬼吓跑。”
这一帮人中,除了方姝,就是谭秋影的嗓子最好。现在方姝不在,只能由谭秋影来唱。
谭秋影清了清嗓子,用的是电影《刘三姐》插曲的调子,歌词是她自己编的:
“我们这是在哪里呀……”
还真灵。一曲下去,云开月出,一下就把方向弄清楚了。
撒尿的时候,谭秋影就在程建兵的身后。后来程建兵一直记不起谭秋影那晚到底唱了什么,但谭秋影沙沙沙撒尿的声音,却一直轰然响彻在他耳边。
就是在这晚,因为听到了谭秋影拉尿的声音,他突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命中注定和谭秋影有缘,迟早有一天,谭秋影会成为他的女人。
冬天到来了,知青点没柴烧,要派一些人进山砍柴。得知去砍柴的人中有谭秋影,他也报名参加了。
再往后,在带队干部的带领下,大家一起动手,修了一条可以通汽车的路,和外面的大路连接起来,要外出就方便多了。
紧接着,又在半山腰上修了一条水渠,把过去的一大片旱田变成了水田。
这些劳动程建兵都参加了,唯一的目的就是想和谭秋影走得更近些,有一天能把抖颤的手伸进谭秋影的怀中。
没想到,这条路是如此之漫长,到了来年的夏天,非但没有一点进展,还和罗群打一架,使得他本来和谭秋影有点眉目的关系又疏远了。
眼看着秋风又起,开春时买的一大群水鸭已经在下蛋了,内招的消息也传来了,要走的人不想便宜后来者,知青点已经开始杀猪宰鸡,要把什么都吃光。他不能再等了,心里有了恐慌感,担心万一招上去之后,两个人不能分在同一个分队,他一年多的功夫和此前的企盼可能真的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渴盼蝴蝶成双对的心思是无可厚非的。谭秋影离他是如此之近,换成别人,早就应该成双对了,何至于等到现在,两个人即将告别知青点。可是他的判断有误,对谭秋影缺乏应有的了解,或者说对女孩子细腻多变的心思缺乏起码的了解。如果没有从儿时起就建立起来的好感,他和谭秋影之间什么都不会发生,更不可能走到一起。在该敏感的时候,他不知有多迟钝。在胆子该大一点的时候,他又畏缩不前,装傻装愣。这就决定了,他原地踏步的时间比很多人都要来的长。他备受煎熬,迟迟不能抱得美人归,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和谭秋影无关。
实际上,到了这个时候,他根本就不要操之过急,索性让谭秋影对他的那种好感一直延续下去。有儿时培养的良好基础在那里,这比什么都重要。即使他和谭秋影不能分在同一个分队,也无关紧要,根本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恐怖。天不会塌下来,地也不会陷。只要他自身不要有那么多的毛病,少犯错误,随着时间的发酵,最终一定会有瓜熟蒂落的那一天。
当然,这是别人事后的分析,而不是他的开悟。人在年轻时都会犯错误,只不过他的错误更离谱,所付出的代价也更大。如果他能不老是疑神疑鬼,怕这怕那,有这顾忌那担忧,不要自卑,不要气短,像个男子汉大老爷们一样,坦坦荡荡,理直气壮,在他和谭秋影之间,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风风雨雨,更不会有一个两年之约。
这一切都不存在。该发生的没发生,不该发生的又发生了,便有了那个大家都在院子里喝酒的夜晚,别人得到的是一次开怀痛饮,他得到的是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心仪的女人。
谭秋影真的就属于他吗,从身体到一颗女人的心?从眼下的情形看,可能真的要打上一个大大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