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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一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12-19 16:45:39      字数:4243

  第八章
  
  一
  
  西风猎猎,天空中出现了南飞雁。
  人在铁砂沟,心境很容易随着天气的不同而发生变化。天高云低,看清风梳理疏林,听鸟在远处的林子里大声鸣叫,是一种愉悦的心情。阴云密布,落叶在地上翻滚,满目萧瑟,心情就会凝重,一种说不清的惆怅油然而生。
  隔着千山万水,外面的事很难传进来,对此我们也习惯了,一般不大会去关心铁砂沟之外发生了什么。
  有些事情就不可能是这样了,谁也没法回避,谁都必须面对,并受到一次巨大无比的心灵震撼。
  9月9日下午四点钟,分队部的大喇叭广播突然响起来了,起先大家还在屋里,上零点班的人迷迷糊糊都在床上,不久,大家都跑到外面来了。工棚和办公室门前,黑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食堂的人也停止了手上活儿,个个凝神静气。
  第二天一大早,郝文浩家的缝纫机嗒嗒嗒嗒响起来了。郝文浩的母亲坐在缝纫机前,赶着缝制黑纱。考虑到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范大炮派了好几个手巧的女孩子去郝家帮忙剪裁。
  饭堂里面,放着几个箩筐,扬淑仪,侯静茹,陆小梅,郑雪芳,还有三八钻一些此时照理说都应该在床上睡觉的女孩子,一言不发都在扎小白花。
  接下来,山上的三台钻机开天辟地第一次接到通知,下午停钻,除留一个人在机台值班,所有的人必须在两点钟前赶到分队部开大会。
  这天早晨,扛着工具行走到分队部的随队家属被拦了下来,她们被告知,停工一天,下午和职工一起开大会。
  下午两点钟前,在家的人和一大群随队家属陆续朝篮球场走去,每个人手臂上都缠着黑纱,胸前佩戴白花。
  球场中心,众人前面,只有一张条桌,范大炮站立着,刚开口就说不下去了,捂着脸跑下了主席台。
  大会只好由分队长老钟主持,继续往下开。
  一连几天,分队部一片寂静,没人说笑,饭堂的乒乓球台收了起来,傍晚球场也没人打球。
  这几天,楼自成滴酒未沾。他心里是想喝酒的,看到床底下的酒瓶子就要流一会儿口水。
  
  
  十月份,二分队来了一名劳教分子,他是一名学探矿的工程师,后来改行调到子弟学校教物理。没想到,这么一个人居然和刚刚下台的政治集团扯上了关系,那就没什么好说了,放到工程队接受劳动改造,别人休息他不能休息,一天要干十几个小时的活儿。
  没几天,一件更恐怖的事件发生了。
  晚上政治学习,杜小虎口快,一句话的意思完全表述反了,内容偏偏又与政治有关,谁触碰都要千万小心。
  活动室里,空气瞬间凝重。
  我们都看着他。如果是平时,赵俊杰宋文超施敬儒几个人可能还会上前摸摸他的脑袋,问他晚上是不是喝多了。这会儿,就算是杜小虎晚上真的喝多了,也不会有人上前去开那种可能把自己扯进去的玩笑,更何况,杜小虎晚上并没有喝酒。
  杜小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马上改口。平常他说话是很流利的,尤其是说起下流话。可这会儿,他结巴起来了,前言不搭后语,满头都是大汗。
  这种事,谁敢隐瞒?
  第二天,大队保卫科来人。
  第三天,地方公安局来人。
  杜小虎戴上了手铐,被带走了。
  很多人站在门口和路边,看着杜小虎被推上警车,绝尘而去。
  
  
  那名探矿工程师姓陈,块头不小,嗓门很大,声如洪钟,有一身的好力气。把他放到工程队来劳教,是非常合适的。
  对这名陈工程师我还是有点印象的。在大队部集中期间,我曾多次看见他在铁皮职工活动室里和人打牌下棋,有人在一旁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他就大发脾气。还有一次,我看见他在灯光球场和子弟学校的篮球场和人打球。一大帮人中,就数他年龄最大。但他跑得不知有多卖力,两边的篮下跑来跑去,跃起抢球时,被人一个急速躲闪,结果重重摔倒在地,半天都没爬起来。
  陈工程师来了后,子弟学校毕业的青工都很尴尬,见了他打招呼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
  要避而不见是没可能的。他的工作主要是往机台上送材料,一天要往返很多趟,每个机台都得去,躲都躲不开。
  最要命的是工程队的人。
  陈工程师住在工程队的工棚,早晨和工程队的人一块出门,有些活儿是大家一块干的,有些活儿是陈工程师一人干。
  分配活儿时,队长老彭直呼其名:“陈楚雄,你先和林旭东秦如仕胡彬送一桶柴油去三八钻,然后你一个人去七号机送钢砂,完了后八号机也送一袋,八号机的钻杆和岩芯管差不多用完了,也得送一些,记住带废料下山!”
  林旭东改不了口,对陈楚雄的称呼还是陈老师。将近一年的时间,他结实多了,已经可以自如地攀登钻塔,在塔顶有时连安全带都不系,为此没少让老彭在下面仰着头又喊又叫。可他毕竟就是那种身单力薄的胚子,再怎么很多方面还是不如人。
  只要在一起干活,每次都是他和陈楚雄搭对。
  从前,老彭体恤他身单力薄,和他搭对时都会让让他。现在,轮到林旭东来照顾别人了,杠子上肩,林旭东就会用力把陈楚雄的肩膀向前推一些,让重心离自己的肩膀很近,明摆着是要让比他强壮得多的陈工程师不要太受累。
  这种事别人不会说什么,林旭东要和自己过不去那是他的事,别人犯不着多嘴多舌。但是有一个人不会视而不见,就是范大炮。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很不满地瞪了林旭东一眼。
  林旭东我行我素,并没有被范大炮这一眼吓住。
  倒是陈楚雄很过意不去,每次与林旭东搭杠都会有一些争抢,系重物的绳子在杠子中间挪来挪去。
  送完了柴油又往山上送了一次钻杆,林旭东这一天的活儿就算干完。下山的路上,他迎面碰到扛着一袋钢砂往山上去的陈楚雄。
  一袋钢砂的重量好像是八十斤,也许是六十斤,我没扛过,感觉份量不轻,要是翻山越岭,走很远的路,那就更不轻了。
  扛着钢砂的陈楚雄气喘嘘嘘,满脸的油汗。
  林旭东奔过去,不由分说,接过陈楚雄肩上的钢砂,掉头往山上走去。
  这一幕正好被下山的范大炮看见了。
  范大炮威严地来到陈楚雄面前,瞪着眼睛说:“陈楚雄,你不要用你当过老师的身份来拉拢蛊惑青工。你现在是受管制分子,再这样下场会更惨!”
  林旭东已走远。陈楚雄追上来,林旭东也没让出自己肩上的钢砂。
  
  
  不知为什么,入秋之后,上路的蛇特别多,尤其是到了十月,从分队部到大王渡的那条沙石马路上,大白天都能一路看到各种各样的蛇在路上穿行。下坡路上,骑自行车的人常常会吓得把双腿高高抬起。汽车压死的蛇就更多了。有一天,陈顺和开着的大卡车在我前面紧急刹车,两边的车门几乎同时打开,陈顺和秦如仕跳下车,向路边冲去。我连忙赶上,看到路上一摊血迹,山坡上的杂草和小灌木向两边急速分开,笔直向上延伸,却什么都看不到。
  我问陈顺和:“什么东西?”
  “一条大蛇!”
  小赖子到地质组要了一个样品袋,手中一根棍子,吃过中午饭就出发了,沿着马路朝大王渡方向走去。
  晚饭前,他回来了,袋子沉甸甸的。在食堂门前,他被我们围了起来,帆布样品袋口小心翼翼打开,里面全部都是活蛇,有一股很浓的腥臭味。
  
  
  自从阿奎不理二分队的人,损失最大的是小赖子。阿奎那杆铳他是再也摸不到了,在山上碰到阿奎,两条狗不知有多亲热,老远就向小赖子跑过去。阿奎一声大喝,冲着小赖子拼命摇尾巴的两条狗只能往回跑。小赖子很尴尬,勾着头,默默走远。
  不能与阿奎一块上山打猎,小赖子依然会一个人上山。在山水之间,林莽之中,他更容易找到属于他的快乐。相比之下,吵吵闹闹的工棚,一大群无所事事百无聊奈变着法儿寻找刺激的人,除了分享他带来的快乐,只会让他不自在,还有一些尴尬,诸如别人都在海阔天空,他却一句话都插不上;想躺一会儿,床又被别人占了。只有到了山上,他才能收放自如,全身的细胞都能活跃起来,林子里的动静,空气中的气味,树上和水里有点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和特别敏锐的嗅觉。
  这样就很好理解了,下班的路上,他为何总是一个人落在最后面,起先楼自成小地主一帮人回头还能看到他,后来就不知他去了哪里。轮休日,吃过早饭他就出门去了,有时还会带上午饭。这就意味着,这一整天他一个人都在山上,比上班还要辛苦。
  瞎子事件不久,他用钢丝做了一个鱼钩,穿上蚯蚓。到了水边,钩子伸入水中,手指在水里弹出富有节奏的声响。不久,一条肥硕的大黄鳝上钩了,被他迅速提出水面,装入袋中。
  夜里,小赖子打着手电筒,一个人上山去抓石鸡。
  山沟里的石鸡非常多。在密林深处的深潭四周,只要有人走近,趴在岩壁上的石鸡就会纷纷跳入水中。在手电筒的照射之下,它们不是一跃而起跳入水中,而是身子一缩,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潜入水中,好像生怕会惊动拿着手电筒照射它们的人。
  小赖子的工具是一个扎在竿子上的网罩。要抓住石鸡,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得小心翼翼,不弄出任何声响。还有一点要千万注意,石鸡多的地方,蛇也特别多。这很好理解,石鸡也是蛇的食物之一,想想还应该特别可口。但山里人是另外一种说法:蛇是给石鸡当守护神的,就像密林里一些稀罕珍贵的药材,诸如千年灵芝什么的,一旁必守着一条巨毒无比的大蛇。
  这些传闻充满了神秘感,让人一想起来就害怕。但害怕的只是我们,不可能是小赖子。漆黑的夜晚,也只有小赖子敢一个人打着手电筒走进阴森森的山谷。
  有一天,是我亲眼目睹的。小赖子脱光了衣服下到深潭,在水里钻来钻去。后来,他屁股高高撅起,两只手反着从后背伸出水面。这是他特有的表达兴奋的方式。他手中各有一只石鸡,其中一只还是罕见的老石鸡,身上长了毛。
  一个清晨,天刚亮,小赖子一个人上山散步。
  晨雾轻纱般撒在山脚下,露水滴嗒,东边的云块镶着一道道金边,铁砂沟的山林还笼罩在寂静中。
  在一条新开的机台路上,两只小野兽突然从树林里冲出来,在小赖子面前打得天昏地暗。
  它们又撕又咬,发出不绝于耳的尖叫声,完全不理会小赖子的存在。
  小赖子起先是站立不动,然后一步步向前。小家伙实在是太漂亮了,尖尖的头,长长的身子,比身子还要长的尾巴,毛色一圈黑一圈白,有点像银环蛇。
  原以为到了跟前,小家伙会散开,夺命而逃。没想到,它们还是难解难分,一副玩命的架势。
  这个时候再不出手就不是小赖子了。他扑上去,两只铁钳一样的手掐住了两只小兽的脖子。
  一对小野兽这才清醒,掉转枪头,一致对外,拼命抵抗,可是为时已经太晚。尽管它们脚乱蹬,爪子乱抓,脖子乱扭,牙齿乱咬,小赖子不为所动,稳稳地跪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压上去了。两只小家伙的屎都压出来了,从肛门喷出来的是尚未消化的红色浆果。
  这天早晨,很多人都看到了小赖子带回来的战利品。
  小赖子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裤子磨破了,两只膝盖也磨烂了,手上有累累的血痕。
  开始想养起来,可是没有笼子,也不知能不能养活,再说有小地主罗群楼自成这些人,到手的美味,哪里还能留到第二天?
  即刻就有人动手,刀子磨得飞快,并且去食堂打来开水,要把两只吓得悚悚发抖的小家伙烫了刨毛。
  闻讯而来的黎医生看到小赖子身上有些伤口,要他进城打狂犬疫苗,小赖子说,“我又没被它们咬到,打什么狂犬疫苗!”
  晚上,二班工棚又有一番热闹,不过这一次,小赖子没有喝醉。
  此后几天,在下晚班的路上,小赖子还抓到一只刺猬,根本没等到第二天,漏夜就烤熟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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