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三节

　　与前面几个人身上发生的事相比，林旭东的郁闷就太微不足道了。
　　这是我的看法，不能代表林旭东的态度。事实上，林旭东很在乎这件事，心中的纠结很长时间都挥之不去。
　　这些日子，工程队都是上早班，天没亮，大家就出发了。太阳上山时，有些人已把一天的活儿干了将近一半，半上午就可以回家休息了。
　　林旭东抬着重物一路嗨哟嗨哟往山上去，一段路之后，还可以找个荫凉的地方歇歇。上钻塔就没这么好了，烈日当头，人在半空中，无处可藏，那一根根的塔腿钢梁足以烫死人。好在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再怎样也该适应过来了。可是这一会儿，他的脸还是憋得通红，汗水滴滴嗒嗒，流进了眼睛里，痛得要命。他腾出一只手来，用衣袖去擦脸颊上的汗。多擦了几下，脸又痛了起来，特别难受。
　　没人要求林旭东上钻塔，是他自己要上去。坐在插进螺丝孔里的钢钎上，把一根根钢梁斜拉卸下，一百多斤的份量在自己的手上，也能咬紧牙关提起来，推出去，这让他颇有成就感。
　　隔了一道又一道山岭，他当然看不到，一大群孩子在球场上吵吵闹闹来回奔跑。那些正在睡觉的人心烦得要命，跑出来大声喝斥，把他们轰散。但很快他们又在另一个地方聚集起来，吵闹声依然不绝于耳，躺在床上的人还是无法安生。
　　工程队的工棚里也住进了一个这样的孩子，八九岁的样子，瘦小的个子，头有些尖，两只眼珠子溜溜转，一看就是一个小机灵鬼，多少还有一些缺少调教的野性。
　　工程队的人都上山后，工棚里就只有这一个孩子。
　　这一天，一身汗湿的林旭东走到门口，发现门前有几张擦了屁股的纸在风中翻滚，纸上的文字非常熟悉。
　　他急忙追了过去，用脚踩住一张纸，蹲了下来。
　　回到工棚，他打开几本书，发现每一本书都撕去了好几页。
　　好在不是特别重要的书，被撕的只是几本诗集和小说，那些大部头专著以及进城时在街头买到的藏书古籍完好无损。
　　林旭东长吐了一口气。
　　他找到那位师傅，几本书全部送给他，让他的儿子拿去当擦屁股的纸，前提就是叫他的儿子不要再撕他的书。
　　这件事弄得师傅很不痛快，书是不会要他的，当着林旭东的面把儿子痛打了一顿。
　　既然师傅不要那几本书，林旭东做得更绝：几本书拿到外面，点了一把火，化为灰烬。
　　
　　
　　载着工农兵大学生的大卡车是在黄昏开进了铁砂沟的。
　　他们人少，上路也早，在路上耽误的时间相对要少，再说这是夏天，昼长夜短，所以能在天黑前到达铁砂沟。
　　和我们上一年到来一样，在球场上，他们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卸车的除了范大炮带领几名行政人员，主要还是地质组的人，为首的是老钱。
　　几名大学生中，朱耀东的个儿最高。他躺在自己的行李上一路摇晃着进入铁砂沟，这会儿人虽然有些倦态，精神却不差。他在球场上走来走去，活动手脚和酸胀的腰，眼睛向四处打量。
　　我们没有过去，而是站在门口，朝着球场方向张望。
　　三八钻那边，能出来的女孩子全部跑到外面来了。
　　她们聚在门口大声说笑，打打闹闹，声音被晚风吹得很远，连我们这边都能听到。平常，是难得有这样的景观的。我把目光投向她们，她们的目光却纷纷投向那些初次见面的大学生。
　　
　　
　　工农兵大学生朱耀东第三天就出现在三八钻的机台，他顶替死了妻子的老黄，负责三八钻的岩芯编录。
　　作这种调整，部分是出于对老黄的照顾。这是老钱的说法。他让老黄负责地质组的资料整理归档，以后就不用上山了，可以多点时间照顾两个没娘的孩子。
　　我的看法与老钱相反，与其说是对老黄的照顾，还不如说是方便了朱耀东，让他天天可以和三八钻的女孩子在一起。
　　第一次上机台，朱耀东是和老黄一块去的。老黄得带带他，看看他的专业学得怎么样，过后才能放心把这项工作交到他手中。
　　第二天，老黄没来，到机台只是朱耀东一人。
　　朱耀东背着一个草绿色的地质包，走路不慌不忙，九点多钟才出现在机台入口处，并不急于干活，而是在外面坐下来，看哪个女孩子会先出来。
　　里面，小口径金刚石千米油压钻在高速钻进，有说笑声和重物砸在地板上的声音传出，从人字形的正门往里瞧，井口围着好几个女孩子，有的是站着，有的是蹲着，从背影看，还真分不出谁是谁。收拾得倒是挺干净，机台板刚冲洗过，除了正在手边用的几件工具，看不到满地的零零碎碎，像是女孩子干活的地方。
　　听到动静，有颗脑袋在门口探了一下，又缩回去了。
　　“喂，叫你哪！”
　　谭秋影走了出来。
　　“什么事？”
　　“你怎么一见到我就往回缩？”
　　“没有啊，我这不是出来了吗？”
　　“不对，是我大声叫你，你才出来！”
　　朱耀东的嗓门是够大了，连已听惯了隆隆机声的谭秋影都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就算是这样吧，大学生，有什么指示请快讲，我里面还有事。”
　　“请你帮我抬一下岩芯盒好不好？你们把岩芯盒堆在一起，我虽然还有几斤力气，总不能一个人把岩芯一盒一盒往下搬吧。”
　　“没问题，要不要我多叫几个人出来？”
　　“不需要，又不是打老虎，有你一个人就够了！”
　　几盒岩芯在地上摆开。谭秋影问：“再没有别的事吧？”
　　“没有，有事我会叫你。”
　　谭秋影走回机台，朱耀东蹲下来，开始岩芯编录。
　　他眯着左眼，睁大右眼，在放大镜下观看岩芯，然后把看到的东西在野外记录簿上进行描述，不外乎是岩石名称，矿物组合，结构，裂隙夹角，可能存在的断层走向。有些地方他观察得非常仔细，反反复复看来看去，记录的内容也多，一块岩芯就写满了一页。而有些地方只是一笔带过，半盒岩芯只有寥寥数笔。
　　临近中午，女孩子们起了一次钻。
　　岩芯管被拖到外面，出来的几个女孩子一边用榔头在岩芯管上敲敲打打，一边用余光打量还蹲在地上编录岩芯的朱耀东。
　　朱耀东旁若无人，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他慢慢挪动步子，探身拿起一块曾经看过的岩芯，沉吟半天又放下。不久，又一盒岩芯抬到他面前。女孩子已经走了，他还没回过神来。
　　要吃午饭了，女孩子一个个从记录棚里拿出饭盒。
　　也在机台的齐曼妮走过来，冲他喊了一声。
　　“喂，要不要我们分点饭菜给你吃？”
　　朱耀东站起来，揉揉蹲麻了的双腿，活动活动腰身。
　　“你们那点东西，全部拿出来也不够我一个人吃！”
　　“哟，你好大的口气。大家都别吃，饭盒端过来。你要是吃不下这些饭菜怎么惩罚？”
　　女孩子都在门口，齐曼妮一招手，全过来了，把朱耀东围在中间，八个饭盒，摆在朱耀东面前。
　　“怎么哪，都想饿肚子呀？你们要和自己过不去，我还想怜香惜玉呢，总不能让我背上以强凌弱的坏名声吧。”
　　“女人都是猫变的，饿一餐没关系。倒是你一个大老爷们说话要算数，不能言而无信！”
　　“我说过什么？”
　　“你说我们八个人的饭菜不够你一个人吃。”
　　“我说过吗？”
　　“说过，这么多人都可以作证。”
　　朱耀东哈哈大笑，继而又摇头。“你们这些人哪，一个个都是榆木脑袋，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
　　朱耀东走后，记录棚里爆发出一长串压抑已久的哈哈大笑。
　　她们是笑朱耀东话多，罗嗦，简直就是一个长舌妇。
　　
　　
　　一段时间之后，三个班的女孩子都有这种感觉：要是机台上没有朱耀东，就会冷清许多。
　　朱耀东来机台，往往都是人未到声音先到。
　　“今天谁来帮我抬岩芯？”
　　马上有人应声而出。衿持一点的，看见有人移步在先，便会迅速把迈出去的脚收回来。
　　“你们这些人真是笨得要死！我都给你们说过多少次，岩芯盒要等我作完了岩芯编录再码起来，你们为什么不听？”
　　这就是瞎说了。难道人家上晚班和零点班的人，也要等着他作完编录，才能把岩芯盒码起来？
　　见没有人答理，朱耀东嗓门提高了八度：“都装聋是不是？看来，有很多东西我得重新教你们，包括怎么摆放岩芯。”
　　帮他抬岩芯的每天人都不同，今天是谭秋影，明天可能就是麦维佳，后天又会是另一个人。换了别的班，谢莉芙，方姝，段春萍，陈文慧，于彩娥，穆姑娘，邱苗苗，一名姓吴的副班长，甚至机长齐曼妮，都得听从他的使唤。
　　人家帮他的忙，还要被他夹枪带棒冷嘲热讽说一顿，气得一个个直翻白眼。
　　“看看，你们就是这种水平！我虽然没有学过钻探，要是我来打钻，肯定比你们强一百倍。”
　　“牛皮哄哄，半斤鸭子四两嘴，拔了毛，尽是屎！”背着他，女孩子一个个冲他吐舌头。
　　“方姝，过来一下。”
　　“干什么？”
　　“我问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结晶，什么叫矿物，花岗岩有多少种类，在一般的硅酸岩中，有多少种矿物？”
　　“这是你们专业上的事，我们当钻工的，要知道这么多干什么。”
　　“错！不同的岩性，硬度不同，难怪你们打了这么久的钻，还这种水平。”
　　“哪有这么多鬼讲究，不管什么岩石，钻头还不是一样往下钻？”
　　“这你就不懂了吧？你可以调整速度啊，还可以调整压力啊，压力过大，岩性偏软，都容易导致钻孔偏斜。什么叫偏斜，为什么要测井，你知道吗？”
　　“不知道。”
　　“对牛弹琴！齐曼妮，你也过来一下。”
　　“又要叫我认岩石啊？”
　　“我说过吗？先入为主！去把你们的值班记录拿过来给我看看。”
　　看完了值班记录，朱耀东又有话说了。
　　“我说怎么搞的嘛，按照设计，应该有一条矿脉在这一带穿过，火山角砾岩也该出现了，原来是你们还没打到位。”
　　一旁的谢莉芙扁扁嘴，扛起一根岩芯管，走进机台。
　　“来来来，都过来，我给你们普及一些最基本的地质常识。这一带的地层属于侏罗记。什么叫侏罗纪？不知道？看来，我还得从更浅的地方讲起。这样吧，先不管侏罗纪，火山口总该知道吧？就在这里，在附近一带，有众多的火山口，沉积了大量的火山灰，形成不同的火山岩，还有许多岩浆岩相互穿插。我们要找的银矿，黄铜矿，铅锌矿，就在这些岩层中，尤其是一些小的岩浆岩脉中。”
　　女孩子一个个说头痛，朱耀东还在喋喋不休，越说越来劲，嗓门也越来越高。
　　“记住，地质学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上通天文，下达地理，奥妙无穷，不过有我这个老师在，只要你们感兴趣，我可以慢慢教你们，保证不收一分钱学费。”
　　女孩子开始溜号了，先是谢莉芙走了，紧接着方姝也说要到后机房看看，不要爆了缸。段春萍更没兴趣听朱耀东嚼舌头，根本就没出来。等到最后一个女孩子也上了机台入口处的跳板，朱耀东还在后面喊：“你们怎么都走呢，今天的课还没上完。”
　　几乎每次朱耀东高谈阔论都是这样收场。
　　尽管如此，女孩子还是乐意围在朱耀东身边，但是时间不能长，时间一长女孩子就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