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一节

　　第六章
　　
　　一
　　
　　就是在这个月，我们第一次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一连多日的雨天，机台路出现了坍塌，从山上奔泄而下的溪水变得特别浑浊。
　　大雨初停的这天，七点半前后，一大群随队家属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她们一路说笑而来，叽叽呱呱的声音老远都能听得到，和她们走在一起的还有老严，他被几个女人一路推来搡去，脸上的表情因为女人的调侃戏弄而无比生动。
　　我现在不仅是认识她们，还和她们很熟。她们也不会再冲着我大喊：“喂，你是谁家的小子？”或者相互逗乐：“瞧他细皮嫩肉，挺俊的，配你家的丫头怎样？”
　　范大炮的后妻走在最前面，是随队家属中个儿最高的女人。她头上戴着一顶颜色变黑的草帽，肩上一把锄头，锄头上拗了两只土箕，穿的是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卡琪布长裤，一件碎花长袖衫。日日的风吹雨淋日晒使她黑得跟炭似的，说话声音有些沙哑。
　　关于这个女人，我刚到铁砂沟就听到一些传闻。
　　她的前夫也是从部队下来的，据说还是一名神枪手，却死于徐添福指挥的那场攻城战。当时对方已经向天空鸣枪示警，他不当一回事，依然往前冲，结果对方一梭子打过来，撩倒三个。
　　也就是在这一年，范大炮的前妻死于难产。
　　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脾气特别好，住在山村里，与房东及其他随队家属都能融洽相处，村里的孩子一开始都在远处怯怯地打量她，用不了几天，她房间里就挤不下人。
　　生第三个孩子时，范大炮不在身边。等他接到消息往山下跑，前妻已经不行了，一名被村民请来的接生婆收拾东西正准备开溜。看到满地的血，以及露在外面是儿是女都不知的死婴的一只脚，还有再也不会回答他呼唤的前妻，范大炮抬手就给了接生婆一个大嘴巴。
　　当初，后妻怎么都不肯嫁给范大炮。
　　这事范大炮当然有办法，发动一大群随队家属去做工作就行了。
　　嫁给范大炮之前，后妻又提条件，不给范大炮生小孩。
　　只要能娶进门，范大炮什么条件都答应。
　　以为女人只是说说而已。谁知那女人来真的，说不生小孩，坚决不给范大炮生小孩。
　　范大炮苦恼了很久。
　　此时的范大炮，根本就没有必要再生孩子。前妻生了两个儿子，后妻又带来了一个儿子，还要生什么孩子？
　　可他总想要一个女儿。这成了他的一桩心病。
　　后来，有人给范大炮支了一招。夜里，范大炮用针在避孕套上扎了一个小孔。
　　结果，又是一个男孩。
　　
　　
　　瞎子的老婆也在这群女人中，个儿比范大炮的老婆矮一截，又瘦又小。她是个麻子，脸上坑坑洼洼，小时候肯定得过天花，
　　徐添福的老婆是个小圆脸，一对短辫又粗又黑，辫梢正好落在肩上。
　　老严的老婆看相就差了，是个大胖子，腰粗如桶，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腰，还没有脖子。
　　工程队队长老彭的老婆又高又瘦，说话轻言细语，远不像其他随队家属，粗野得要命，什么话都能出口。
　　再就是老黄的老婆。她是农村户口，什么供应都没有，一家人吃老黄一个人的口粮。发工资那天，她家的第一大事就是夫妻两个拎着口袋翻山越岭到处去买米。但是米很难买到，买回家的大多是红薯。红薯吃得太多，一家老小尽放臭屁。这就表明，他家非常贫困。可是老黄的老婆却镶了一只大金牙，耳朵上还有一对金耳环。上山挖槽子，那对耳环也挂在耳朵上。
　　食堂张班长的老婆也在这群人中。用我们此时的打分标准，她可以得到600分，这是就体重和肥胖而言，家属无人可以和她相比。但她并不难看，因为个儿高，一俊遮百丑，用在她身上的形容词只能是丰满。
　　有一天，可能是玩笑开过了头，再不，对方想占她的便宜，工程队一名姓聂的矮个男人被她摁在地上。这就不是脱了裤子打屁股了，而是在他的脸上结结实实甩了两个大巴掌。
　　这件事说明，和随队家属在一起，玩笑千万别开过了头，更不能去打她们的歪主意。
　　
　　
　　关于聂姓男人，还可以多数几句。
　　和他坐在一起，常能听到一些天下奇闻，诸如他老家的老鼠比猫还大，被追着到处逃蹿的不是老鼠而是猫。如果你不相信，认为他在胡说八道，他就会非常气愤，立马唾沫飞溅，不依不饶，和你争得脸红脖子粗。
　　这种事情居然还会有人去争论不休，并且非要争出个结果，真不知叫人作何感慨。林旭东是不会致一词的，看见有人和他争论就会有多远躲多远。不过还是有人围着他们，一个个都是笑眯眯的。
　　他是湖南人。在二分队所有的湖南人中，他说话最不靠谱。但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人，我们才会感觉特别开心，尤其是工程队的人，劳累之余，一大群人坐在路边或工棚里听他胡说八道，笑一笑，乐一乐，身上的不适感立马消除，时间也过得特别快，眨眼间一天就过去了，一觉醒过来，又是新的一天。
　　
　　
　　张班长的老婆在动手打聂姓男人之前，还和另外一个男人打过一架。这一架就没那么简单了，两人拳来脚往，打到后来，两个人抱在一起，被人拉开前，男人在下，她在上，一只手掐住男人的脖子，像武松打虎般，拳头不计点数落在男人身上。
　　那时候，她家还在大队部，每年只能和张班长见三次面，一次是国庆，一次是春节，一次是张班长休探亲假。如果张班长把探亲假放在春节或国庆一起休，一年见面的次数还得减掉一次。
　　和她动手的男人是隔壁邻居，在后勤车间工作，个子不是很高，但是和老严一样，特别胖，人看起来倒还本份，就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更管不住自己的两条腿，喜欢往女人堆里扎，总要捞点嘴巴上的便宜，对一些女人还会动手动脚。
　　丈夫不在身边，张班长的老婆很注意和男人之间的距离，别说打情骂俏，话都很少。白天，她在门前的公共水龙头下洗衣服，扛把锄头挑一担尿桶去菜地，在家煮饭带小孩，天一黑早早关门。邻里之间，和女人凑在一起还会拉拉家常，见了男人，有招呼过来应一声，没有招呼各走各的路。
　　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和邻家的男人大打出手，是件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据说，动手之前，身边没有人，等到左邻右舍听到动静，附近的人也纷纷往这边赶，两个人已到地上去了。
　　被人拉开后，张班长的老婆什么都没说，只是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就进屋去了。吃了大亏的男人呜里哇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别人听了一头的雾水，还有人摇头晃脑，窃笑而去。
　　
　　
　　有关张班长的老婆，二分队还有一个笑话。
　　这是张班长被蛇咬伤之前的事，张班长的腿还没瘸。有一次，两口子吵架，张班长被追得无路可逃，只好往床底下钻。
　　张班长老婆手中的竹片拍打着床板，厉声喝道：
　　“你出来不出来！”
　　“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
　　这可能有一定的水分，夸大其辞，当不得真，但在他们家，女强男弱阴盛阳衰是不争的事实。
　　
　　
　　那次被蛇咬之后，张班长的老婆苦胆都吓破了，总务科分的菜地不要了，鸡鸭杀掉，房子挂把锁，带上换洗衣服和最筒单的几件家具只身来到野外，赚几个辛苦钱贴补家用倒在其次，主要是想守在张班长身边，千万别再出让人惊魂的事。
　　这一来，三个儿女就苦了，全部在子弟学校寄宿，寒暑假才能搭顺风车回到野外，和父母有一次不算短的团聚。
　　范大炮最小的儿子六岁了，怎么也得满了七周岁才能去子弟学校寄宿，所以现在没人管，日日放在小山村租住的破屋里，和村里的孩子在一起满地打滚，要是中午范大炮不回家，那孩子就惨了。
　　麻子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放寒假的那段日子，三个孩子我都见过，个个长得水灵灵的，一点都不像他们的母亲。这要归功瞎子。瞎子的长相没有任何问题，细皮嫩肉，脸色红润，一口细密整齐的白牙，如果不是眼睛高度近视，他应该算得上是二分队的美男子。
　　工程队长老彭这一年四十五岁，年龄在工程队最大。
　　年轻时，一次抬大件，他的腰压伤了，从此一到阴雨天腰就直不起来。
　　不知是何缘故，老彭三十多岁才结婚，结了婚又有几年没生小孩。两口子都瘦，也把基因传给了两个女儿。她们都很单薄，大的八岁，小的六岁，把她们抱在怀里真轻啊，简直像没有重量。
　　徐添福的一对儿女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这大半年的时间，我亲眼目睹了徐添福对家庭是如何不负责任，做他妻子是如何辛苦，以及幼小的两个孩子是多么无辜。我真弄不明白，他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林场场部电影院上映电影，也不是什么新片子，最早在分队部发布消息的是他，第一个守在窗口等着买票的往往也是他，比我们这些青工还要积极。
　　最头痛的是老严的女儿，已经十多岁了，还会尿床。
　　班主任多次来信，要老严把女儿接回去，治好病再送过来。
　　老严有什么办法？分队就一个医务所，再就是林场场部医院，医疗水平还比不上大队职工医院。
　　那个胖乎乎的女孩子只能夜夜把尿拉在床上，尿湿的裤子在床上焐干，白天被子从不抱出去晒，同班的女生没有一个愿意和她同桌，更没有一个女孩子愿意和她住同一间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