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三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11-24 15:31:57 字数:5063
三月中旬,汤光甫的父亲,劳资科科长汤灿林带着一名戴眼镜的女干事来到二分队。
一连几天,各单位的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好像有什么重大事件要发生。
汤灿林走后不久,调令下来了,三八钻的张燕,工程队的陈顺和,调大队汽车队学开汽车。
张燕的父亲是大队化验室主任,陈顺和的父亲是食堂管理员陈汝强。两个人,一个是中层干部的女儿,一个是平民的儿子,正好有个平衡,无可挑剔。
过了些日子,政治部的袁学文主任和组织部的陈部长也下来了,对青工的表现进行考察摸底。
袁主任和陈部长在铁砂沟住了三天,每个单位都去转了一圈,还参加了一次钻机搬迁。
三天之中,三八钻的齐曼妮谢莉芙方姝谭秋影,八号机的郝文浩,七号机三班一名姓贺的小伙子,工程队一名姓黄和姓万的小伙子,还有后勤车间的一名姓邓的小伙子,都被叫去谈话。
谈话的地点是范大炮的办公室。人一个个被叫进去,门是关着的,除了范大炮谁都不让接近,弄得神神秘秘。
这一来就有了很多猜测,可不是工种调换的联想,而是要培养青年干部的判断。
被叫去谈话的人既紧张又兴奋。没叫上的人也无所谓,谁上谁不上,位置还不是都得有人来坐,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有一个人受不了了,像被霜打的叶子,蔫了。
他就是二分队的超级劳模程建兵。
程建兵非常痛苦,在床上翻来复去,整晚难以成眠。
门前的脚步声一次又一次响起,先是去接零点班的人上山,然后是下晚班的人下山,再往后林子里响起了小鸟的鸣噪,曙色一点点从窗子的缝隙里透进来,程建兵床上的吱呀声仍在响个不停,这表明,程建兵到这时还了无睡意。
陈顺和与张燕走前,稍微熟悉一点的青工路上相遇都会上前恭喜,还有人开玩笑起哄,要他们请客。程建兵却咧着苦瓜脸,真是大煞风景,弄得一旁的人个个不自在。
等到袁学文和陈部长走了,程建兵的反差更大了,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我猜想,那几天,程建兵天天都在拉长脖子等待袁学文和陈部长的召见。按照他的思维逻辑,既然要在青工中选拔培养对象,以他的表现,没有道理不被召见,哪怕领导召见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也该是他程建兵,而不是别人。他如此卖力,看了多少白眼,引来多少闲言碎语,还大病了一场,这个世界不会如此没有天理吧,让表现平平的人笑逐言欢,让表现突出的人心寒意冷?
第一天过去了,他心里有些许不安,但盼头还在,只是开始胡思乱想。第二天又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袁学文和陈部长见到他就像不认识一样,陈干事迎面相遇只是点个头就走过去了。他心里一沉,开始有了恐慌。第三天,他已经在走神,目光里有了呆滞,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他没有任何反应。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去。
第四天,他选择了轮休。此时,他心里大约一线希望仍在。领导前三天没召见他,或许只是暂时把他遗漏了。他必须设法引起领导的注意,让领导惊觉:哎呀我的妈,你看看,这是什么记性,怎么把程建兵给忘掉了?赶紧叫他来。这是他在心里设计的画面。天若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一句先贤的精辟论述可能此时在他大脑轰然响起。他先前所做的一切,与古人的论述何其相似,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好事多磨,前面让他多受三天的煎熬,也许就是为了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我们去机台接班,他也早早起床,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本书,面对着食堂的方向,耳朵实际上是竖起来的,注意力全在行政办公室那边。
他看见了袁学文和陈部长从招待所那边走过来,一路说笑着去食堂买早餐。快到他面前时,他不敢看他们,头垂得更低。等袁学文和陈部长上了小溪上的那座桥,给他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他才抬起头,看着他们走进食堂。
此时,他还不知道,袁学文和陈部长很快就要走了。太阳刚刚从东面的山头升起,一抹淡淡的阳光撒在群山之巅。其他工棚前,要么是静悄悄的,门都是关着的;要么就是人在路上,或去食堂买饭,或已经到了半山腰,正在匆匆赶往机台。唯一坐在工棚前的只有他一个人,手里还拿着一本书,这确实太显眼了,谁见了都会投过来诧异的一瞥。
袁学文和陈部长再一次出现了,迎面对着他走过来,跨过小桥,一步步走近。就在他们就要从他面前走过之际,程建兵鼓足勇气咳嗽了一声。与其说,这一声轻咳是他在无奈至极用的一个小小心计,不如说是他向袁学文和陈部长发出的苦苦哀求和呼号。本来他曾考虑过要把很久没吹的口琴从箱子里拿出来,这样动静更大,更容易引人注意。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书更好,说明他不仅工作积极努力,还好学上进。他要让袁学文和陈部长看到他一大早读书学习的样子,希望袁学文和陈部长抬起头,把目光投向坐在高处门前的他,然后突然有了良心发现,奇迹就此发生,命运的轨道从此改变。
袁学文和陈部长并没有抬起头,像来时一样,一路说笑,很快就在拐弯处消失了。
他还在呆呆望着招待所那条山沟,满心酸楚。
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他听到马达声,是停在行政办公室门前的那辆四开门的北京吉普发动了。不久,袁学文和陈部长出现了,和前来送行的人一一握手。再往后,北京吉普一溜烟上路了,扬起的尘灰后面,是几个仍在不停挥手的人。
程建兵的心彻底凉了。
下一天,工棚里的闹钟响起来了,我们一个个从床上爬起来,拎着铁桶朝澡堂走去。程建兵是最晚一个起床的人。他脸色苍白,满眼血丝,走路晃荡晃荡,吃饭时一个人蹲在溪边。我们上路了,他懒洋洋跟在后面,无精打彩。
接完班,我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每个人手上都有一些事,要么看守压力轮,要么用钢锯在钢砂钻头上锯U形槽,要么冲洗地板给柴油机加油去泥浆池打捞沉渣,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发愣。
“老五百”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很快就要起钻了。杜小虎用榔头敲击钻杆,通知所有的人各就各位。
程建兵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坐在外面一动不动。
杜小虎有些不高兴,冲外面呶呶嘴,示意我们中的某个人去叫他进来。
包括赵俊杰宋文超在内,谁都看出了程建兵情绪上的变化,还有谁会去叫他呢?
中午,我们在记录棚吃饭,他还坐在外面。
等到有活干时,他正好开始吃饭。
吃完饭,他又出去了,孤魂野鬼般在外面游荡。
一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他什么都没干。
下山的路上,我们的超级劳模不再带废料了。他落在最后面,我们到家很久了,饭都快吃完,还没看见他。
有一晚,实在是太晚了,食堂的人已在打扫厨房,清理饭菜票,准备关门。
张班长坐在一条长凳上抽烟,见程建兵这么晚才来买饭,扯开喉咙吼:“程建兵,怎么这么晚才来买饭?”
程建兵本来心里就窝着火,这下找到了喧泄口。
“我什么时候来买饭关你屁事!”
“你说什么!关我屁事?你不想吃饭,我们还要下班!”
程建兵一声冷笑,饭盒在小窗台上重重一拍:“下班?你有本事把所有的窗口关起来,叫老子别买今晚这餐饭!”
张班长的脸胀得通红,一瘸一拐冲过来,啪的一声响,真的把窗子推上了。
几乎是同时,程建兵一拳过去。
窗板被打飞,几名师傅都放下手中的活儿,把脸转向窗口。
范大炮回到山下村子的家里去了,分队长老钟和副分队长老欧及工会主席老叶都出去散步了。听到喧闹声,还是管理员陈汝强从房间里跑出来,把气得全身乱抖的张班长拖走。
陆小梅和郑雪芳瞪大眼睛。师傅没动,她们哪敢动,都不吭声,看着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一名师傅上前,拿起程建兵放在窗台上的饭盒,打了满满一饭盒饭,两份菜,也没收饭菜票就把程建兵推走了。
程建兵手已肿了,到了饭堂门口又折回来,抽出两张饭菜票,往地上一扔,这才大踏步离去。
程建兵大闹食堂的事,自然成了一桩新闻,当晚就在整个二分队传开了。
晚上又要政治学习。在我们七号机,大家在活动室坐下,都不提食堂的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读完了报纸就散场了。
行政办公室那边,学习之前,范大炮和老钟老欧老叶碰了一下头,觉得这事太小,不宜追究,也就不说了。
三八钻那边,包括代理机长高思远,几名带班师傅,几乎所有的女孩子,眼睛都有一下没一下盯着谭秋影,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
政治学习结束之后,麦维佳小声问谭秋影。
“程建兵都这样子了,你不去安慰安慰?”
“有什么好安慰,他要和自己过不去,谁还能拦得住?”
“你出面就大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都心烦死了,你不要再说这事好吗,求你啦!”
两人上床,灯熄灭。麦维佳那边,很快就有细微的鼻息声发出。谭秋影久久不能入睡,似乎又不想让工棚的人知道她睡不着,身子尽量不动,笔挺挺躺着。第二天早晨,麦维佳发现,谭秋影的脸色特别难看,不但有不少小疙瘩,还有暗斑黑影。
杜小虎开始头痛了。
一班有一个施敬儒,已经让他颤颤惊惊,生怕一不留神,这个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憨包又会惹出什么惊天大事。现在又冒出了一个程建兵。这让他无比郁闷,又觉得自己太倒霉,怎么二分队两个制造麻烦的主儿,全到了他的手下?
程建兵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等于一下子就把自己推向了全班的对立面。没有谁会愿意做傻逼,自己拼命干活,让别人坐在那里拿钱。不过这事轮不到我们出面,最多心里不痛快。杜小虎就不能这样了,他是班长,如果手下的人个个都向程建兵看齐,他这个班长还当个屁。管不好手下的人,卷铺盖滚蛋的是他。
按照他的心气,就该硬碰硬。但他又怕程建兵一意孤行,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还有一点,是我的揣摸,他不会说出来。施敬儒虽然打过程建兵,到现在两个人还不说话。可他们毕竟是同学,两个人的女朋友又关系非同一般。林旭东被人欺负,施敬儒还跳出来把洪满田教训了一顿。他要是和程建兵来狠的,施敬儒会不会突然之间某根神经错乱,站出来帮程建兵?
放下班长的身份,杜小虎向施敬儒讨教。
“程建兵这样子,天天不干活,有什么好的办法?”
“程建兵的事,你不要跟我谈!”
“我这不是相信你吗。”
“土八路,你是脑子进水还是怎么回事?这种事情,你和我谈有屁用!”
“那应该找谁谈?”
“樊高志,范大炮!”
“如果能找他们,我找你干嘛?”
“那你就别谈了。”
杜小虎愁眉不展,闷闷而去。
施敬儒说是不理,还是给杜小虎支了一招。
他让杜小虎去找樊高志和范大炮,是希望能把程建兵调出一班,最好是调出七号机。既然杜小虎没有采纳他的建议,一是杜小虎可能不敢去找这两个人,再就是去找过了,碰了钉子,说不准还被范大炮狠狠训了一顿。
既然程建兵还得继续留在一班,施敬儒给杜小虎的点子是:冷处理,什么也别说。程建兵心中的怨气总要找地方喧泄,他不干活就让他歇着,他要坐就让他一天坐到晚。一班少一个人干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其他人累一点嘛,不会死人。他坐久了,歇够了,见大家都不当回事,没人理他,也就会没趣,自然还是要老老实实干活。程建兵也就那点本事,掀不起多大的浪。他要是真有胆量做出更出格的事,上有樊高志范大炮,再往上有保卫科大队长以及党委书记邱樟兴。如果这些人还制服不了他一个小小的程建兵,那就谁都不用出面了,公安局派出所是干什么的,一个铐子就可以把他带走。
“你小子,万一哪天打起仗来,简直可以做狗头军师!”
杜小虎眉开眼笑,主动给施敬儒卷了一个喇叭筒,送到施敬儒手上,并给他点着了火。
一切正如施敬儒所说,程建兵岂止是没趣,还无聊透顶。
大家都在机台里面干活,或在外面叮叮当当敲打岩芯管,整理岩芯,编号,抽油,清理废料,跑来跑去,大呼小叫,程建兵难受得要命,到后来,只要一看见我们手中有活儿,没人闲着,他身子就会筛糠一样哆嗦起来,脸上出现了神经质的痉挛,一双眼睛不知往哪里放,里面装着的不仅有惊慌,还有惶恐不安。
骨子里,他是个怯懦的人,远不像他的外表那么强大。在这一次的事件中,对不住他的不是七号机,更不是一班,而是二分队,是范大炮老钟他们没有把他程建兵推茬给下来考察青工表现的大队领导。冤有头债有主,程建兵要是有种,想出心中的那口恶气,应该到分队部去撒野,向范大炮老钟叫板示威,这才是一条响当当汉子的作为,有骨气,不平则鸣。如果他能这样,不说在背后给他撑腰打气,做他的坚强后盾,最起码施敬儒在心里会佩服他,改变对他的看法,放弃一些偏见,甚至尽释前嫌,改善与他的关系。他这算怎么回事,外强中干,装模做样,做给一班的人看吗?这已经在我们这些人面前矮一截,怎么硬得起来,又能撑多久!
晚上,他更睡不着觉。又不想面对有说有笑却没人理他的我们,只好一个人孤魂野鬼般到外面去游荡。
这天夜里,我起床撒尿,在外面看到程建兵。
他坐在球场的木头堆上,居然在抽烟,黑暗中,能看到他嘴上的烟火一闪一闪。
此时是什么时候,我已经说不清楚了,下晚班的人正在往山下赶,最少应该是下半夜。
回到工棚,我很快就再次坠入梦乡。
迷迷糊糊中,听到程建兵床上有些动静。
发电的柴油机还在轰鸣,工棚里,只有我和程建兵床铺之间的一盏灯是亮着的。因为电压升高,灯光变得格外刺眼,这让我心里不知有多烦。
突然之间,一股很特别的腥味从程建兵的床上弥漫而出。
很久之后我才想明白,那是精液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