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11-21 17:20:57 字数:3421
天气反复无常,头一天热的要命,穿一件衬衣身上还粘乎乎的。第二天就得穿毛衣了,还觉冷。
冬眠的蛇醒过来了,纷纷从洞里爬出来。
虽然只是一次反常的天气,远没到交配季节,蛇就多得不得了,山道上随处可见,叫我又惊讶,又恐怖。
有人正好相反,不知有多高兴,只要发现了蛇,那是绝对不放过的。
机台路上,小赖子在追赶一条上路的眼镜蛇。他从工程队的一名青工手中抢过一根杠子,想要抓活的。可是机台路高低不平,坚硬的岩石又太多。有几次,小赖子手中的杠子眼看着已经压住了眼镜蛇的脑袋,却又让它从下面的隙缝中快速地溜走了。
小赖子穷追不舍,与眼镜蛇一起进入了机台路下面的灌木丛。我们都在路上围观,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
进入灌木丛后,眼镜蛇有了隐身之所,要再找到它就困难了。不过小赖子并没有放弃,眼镜蛇确实没跑远,好几次在枝叶的空隙中露出黑色的身子,很快又不见踪影。小赖子分开挡路的树枝,小心翼翼前行。我真担心躲在树丛里的那条酒杯粗的眼镜蛇会给小赖子致命的一口。惊险的一幕就是在此后发生:小赖子一只手抓住蛇的身子,把它提了起来。
小赖子抓住的只是它中间那一截,此蛇大约有两米长,头和尾没出来。由于此处是斜坡,不好施展,最后还是让它胜利大逃亡。
第二天,倒春寒来了。一大早起来,冷得要命,仿佛又回到了寒冬腊月。我嘴里唏唏嗦嗦,纳闷天气怎么会变化这么快,一夜之间,天地之差。杜小虎说:“小孩子,少见多怪。四月八,冻死鸭。现在农历才几月,还够冷呢!”
就在路旁,离昨天那条蛇逃走不远的地方,我们又看到了一条硕大的眼镜蛇。
不用花力气追赶,它已冻僵,不会动了。
威力还是不减。小赖子赶到时,它脖子竖起来,头也扁了,发出愤怒的呼呼声。
这已是最后的虚张声势,不会有任何实际意义。它的脑袋被压住了,正好有地质组的人从旁边经过,小赖子向他们要了一大一小两个样品袋:小样品袋用来包蛇头,大样品袋用来装蛇,绳子栓住蛇的七寸,就算它没被冻僵也没事。
晚上,在二班工棚门前杀蛇。
蛇从样品袋里提出来,脖子掐住,一把锋利的小刀开膛剖肚。小地主上前帮忙,双手一扯,整张蛇皮都扒下来了,雪白的蛇身上沁出了一粒粒红色的血珠。
小赖子说蛇胆明目,问在场的人吃不吃。谁都不吭声,小赖子便将蛇胆扔进嘴里,脖子仰起,一口白开水送进了肚子。
门口支起了一口大锅。蛇肉飘香的时候,很多人都来了。为这条蛇是不是昨天逃走的那条蛇发生了激烈的争论。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还没争出结果,蛇肉蛇汤全没了。
工棚里,经常能听到楼自成沙哑的歌声。
他唱的是酒歌,所有的歌词都是他自己填的。
那些歌词都是大实话,与楼自成的为人有些相似。我能记住的大约有这么两句:真心的朋友没有一个,都是一群大酒鬼。
有一天,楼自成差不多喝醉了,手舞足蹈,又在唱一首他新编的酒歌。
夜半三更哟,酒刚醒,
寒冬腊月哟,盼喝酒。
如要盼得哟,有酒喝,
快到八号哟,发工资。
罗群说楼自成亵渎革命歌曲。他也喝得差不多了,和人打赌,他可以单臂做俯卧撑。
楼自成不相信,说罗群如果可以单臂做俯卧撑,他就跳进小溪里去洗一个冷水澡。
“这话是你说的,算不算数?”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你现在还可以把你说的话收回去。既然是打赌,双方都得下注,不能光赢不输。你要硬撑是你的事,如果没撑起来,怎么办?”
楼自成以退为进,用的是激将法。,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的要求不高,买两瓶酒就行了。不是我一个人喝哦,见者都有份。”
条件说定,满脸通红的罗群来劲了,左手反扣在后背,右手撑在地上,一口气连来了五个单臂俯卧撑。
见罗群单臂做俯卧撑,说话已经口齿不清的小地主也跃跃欲试,他先是两手撑地,等到另一只手抽开,咕咚一声,人结结实实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一旁的人哈哈大笑,好几个人趁乱踢了小地主几脚,还有人用脚踩在小地主的屁股上。
小地主像挨刀的猪一样,大声嚎叫。
屋里闹够了,楼自成被一大群人簇拥着,来到溪边。
正是倒春寒到来的日子,刚脱下的冬装又穿上,冻手冻脚,直打寒噤。楼自成的衣服一件件脱下,只剩下一条短裤衩。他两手抱胸,在溪边转着圈,一双大眼睛在我们这些推波助澜者的脸上轱辘轱辘转个不停,希望有人出来当和事佬,放他一马。
罗群哪里会放过他,伸手一推,楼自成跌入水中。
楼自成是什么人,要死也会抓个垫背的,顺手一扯,看似无意,实际上早就瞄上了小地主。
小地主扑通一声,也跌入水中。
从水里爬起来,小地主缩成一团,两手紧紧相抱,没命般往工棚跑。
回到工棚,小地主响亮地打了好几个喷嚏,湿衣服扒下,光裸着身子钻到床上去了。
楼自成回到工棚,看到桌上还有一点剩酒,酒瓶送到嘴边,脖子一仰,一饮而尽。
黎医生曾说过这种话:楼自成这样喝酒,迟早一天要送命。
这话过早地应验了。
过年放假的那一个星期,楼自成说是留下来值班。这话骗鬼还差不多。他哪天像在值班?没有一天不抱着酒瓶子,没有一天不醉醺醺,被人从机台上抬走都不知道。
本来,值班也像平常上班一样三班倒,每个人一天在山上的时间只有八个小时,至于上零点班还是上中班或晚班,三个值班人员私下约定,该怎么轮就怎么轮。楼自成为了省事,值一个班就是二十四小时,甚至四十八小时。放假前,他把施敬儒那口钢精锅借来了。值班的日子,他带上酒,带上米,带上一大块从张班长手上买下来的肉,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菜,以及油盐菜刀饭盒之类筷子勺子之类,挑着担子,顶着风雪,向机台进发。
他把记录棚当成了家。大年三十晚上,林场场部和附近山村断断续续响起了鞭炮声。楼自成也开始过年了。一盆炭火旺旺地烧着,炭火上架着借来的钢精锅,半锅融化的雪水,肉啊菜啊都往里面扔,牙齿咬开酒瓶盖,滋滋有声就喝了起来。
天黑下来了,机台里面黑咕隆咚,能听到的就是风的尖叫,还有塔布被撕扯发出的啪嗒声。一瓶酒下肚,楼自成把自己裹在大衣中,人已经迷迷糊糊。这真是要命的事,要是他歪倒在火盆里,一场大火可能就要提前到来。
不知什么时候,他被冻醒,这才发现,炭火熄灭了,机台里面,一片黑暗。
没有火,机台上哪里呆得下去,不冻死也会冻僵。好在有的是柴油,楼自成也早就留了一手,木炭倒进火盆里,浇上柴油,火柴划着,一盆旺旺的炭火重新烧起。
接下来的一天,酒是肯定还要喝的,他不可能只带一瓶酒上山。
替别人值班,报酬也是要一些的。下了山,一身酒气,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味,他走进了山村别人的家,一餐酒从中午喝起,一直喝到油灯点上。
每天都是一样,不在山上喝,就到别人家里去喝,一直喝到假期结束,我们回来。
七天的假期只是一眨眼的事。第一次见到他,头上戴一顶棉帽,胡子拉碴,邋里邋遢,像刚从牢房里放出来的囚犯。
后来,便发生了一件这样的事。
是个雪夜,下的是春雪,在我们看来,和冬天没有任何区别。
外面风雪弥漫。楼自成喝多了,下半夜醒来,身上火烧火燎,光着脚从床上跳下,到处找水喝。
他没有热水瓶,只有一个当作劳保用品发下来的水壶。摸黑走到别人的床前,摇了几个热水瓶都是空的。到了小赖子的床前,摸到一只铁桶,沉甸甸的,摇两下还晃荡晃荡,发出的是水声。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来就喝。
第二天才知道,那是小赖子上床前的洗脚水。
楼自成并没有因为喝了小赖子的洗脚水就翻肠倒肚,早晨起床,虽然有些头痛,还是买了一大碗饭,蹲在食堂门口的空地上狼吞虎咽。
不喝酒,楼自成吃什么都香。这只是其一。要是真的不喝酒,吃饭确实很香,但头又痛起来了,打不起精神。用他的话说,喝酒伤胃,不喝酒伤心。究竟伤胃还是伤心,他当然有自己的选择。
就在这之后,楼自成脸色腊黄,一天到晚捂着肚子,不能吃饭,只能喝稀饭吃面条。有人在他之后走进厕所,发现他蹲过的粪坑,排泄物是黑色的,像柏油一样。
这是典型的胃出血症状,可是楼自成小小年纪,怎么会胃出血呢?
此事传出,黎医生主动找上门来,对躺在床上的楼自成说:“这下好过了吧?我早就对你说过,不能这样喝酒,你偏不听,看看,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要是你还想保住一条命多喝几年稀饭,赶紧把酒戒掉!”
按黎医生的说法,楼自成别说喝酒,连吃饭的命都没有了,只能喝粥。本来,黎医生是要楼自成去医务所打吊针的,楼自成一听到打吊针就害怕,坚决不肯去。黎医生没有办法,只能拿来几个装着五颜六色药丸的药瓶,还给楼自成开了一个星期的病假。
几瓶药楼自成一粒没吃,全部被他扔到门前的小溪里去了。
病假没休完,在床上躺了几天,睡得腰酸头痛,楼自成提前上班去了。
也是他命硬,一片药没吃,胃出血不治而愈
好了伤疤忘了痛。楼自成口袋里的几个钱,又开始往酒杯里扔,而且变本加厉,要把这些日子的损失加倍补回来。
黎医生摇头晃脑,再也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