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11-20 19:52:56 字数:5487
第五章
一
春天是铁砂沟一个美好的季节。风仍有丝丝的寒意,但脸颊和耳朵时时会感觉发烫。
树林里的湿气很重,有雨丝一样的东西飘在脸上,天空并没有下雨,只是山上有雾。
雾是一团一团的,时浓时淡,被风吹散后,能见到沟对面的山坡上,万绿丛中,一树白花盛开,只有花骨朵,没有一片树叶。
终于要放晴了,阳光穿透浓雾,厚厚的云层之上,有一轮满月一样的白日在云雾中快速地飘浮。还有一角很蓝的天。我们感觉到了突然到来的躁热,冬装随即一件件脱下。
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就这么到来了。
春日融融的日子,各个单位的男人纷纷出动,把那些好说话的女孩子抓来给自己缝被子。
段春萍被人使唤的次数最多,这一天是帮杜小虎缝被子。
杜小虎翘起二郎腿坐在一旁的一把小竹椅上,一边抽烟一边逗段春萍。
“段春萍,有没有二十岁?”
“女孩子的年龄,不能随便打听。”
“哟,还要保密呀?”
“不是保密,本来就应该这样嘛。”
“有没有婆家?”
“干嘛,要给我介绍对象?”
“是啊,你看中谁,我去给你说。”
段春萍嘟起了小嘴巴:“你又不是不知道,学徒工不能谈恋爱!”
杜小虎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给杜小虎缝好了被子,杜小虎伸手想拍段春萍的肩膀,段春萍一闪身,躲过去了。
接下来的一天,赵俊杰就有点过分了,不但想叫段春萍缝被子,床单被套蚊帐还想塞给段春萍。
段春萍这会儿一点都不缺心眼,对赵俊杰说:
“我帮你缝被子没问题,叫我帮你洗被套床单蚊帐不大好吧,传到外面去,人家会说闲话的。”
赵俊杰似乎怕别人听不到,扯开大嗓门大声嚷嚷:“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嘴巴长在人家身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大不了让别人以为,我们在搞师徒恋。”
“想得美!我可不想让人说三道四。”
下午三点多钟,段春萍如期而至。虽然没给赵俊杰洗床单被套蚊帐,还是帮赵俊杰缝好被子,方方正正摆放在赵俊杰的床上。
傍晚,澡堂外面,小溪沿岸,又出现了一排蹲在地上洗头的女孩子。
她们提一桶热水出来,洗好了头,再回澡堂去洗澡。
这已经是很久不见的情景。去年入冬之后,随着连日霜降,以及后来的大雪纷飞,女孩子就不再到溪边来洗头了。
天气回暖,女孩子身上的衣服少了,步子变得轻盈。她们跳跃着走出工棚,用来洗头的脸盆抵在腰眼上,另一只手上的铁桶晃来晃去,到了我们面前步子放缓了,一个个款款而行,淑女气十足。我看着她们,她们也看着我。晚风吹拂着她们散开的头发,掀动她们迫不及待换上的春装下摆。当一轮落日刚刚隐没于浅浅的岚气之中,她们也消失了,走进了向外冒着热汽的澡堂。
方姝也在其中。她到外面来洗头时,外套和紧箍在身上的红毛衣脱下了,只穿了一套藕荷色的睡衣,袖子卷到肘部以上。从澡堂出来,她脚下一双拖鞋,走路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头顶上别一把桃木梳子,刚洗过的头发用一块白花手帕扎成一束,脸颊上堆着红晕,人面桃花,一股淡淡的香味随风而散。
为了拍到一幅满意的照片,秦如仕在附近守了很久。这件事他做得非常隐秘,没有被洗头的女孩子发现。照片冲洗出来后,有一张是方姝洗完头后,弯腰用毛巾掸长发的剪影,用的是逆光。这也成了秦如仕的得意之作,被很多人看过。方姝听说后,跑去找秦如仕。秦如仕不仅把底片和影集里的照片给了方姝,还当着方姝的面打开了箱子。
原来,人家早就有心,等的就是方姝主动上门。
拿出来的,是一张放大的照片,只要装裱一下,或者做一个大镜框,就可以挂在墙上。
后来我们去方姝的房间,果然在墙上看到了那张不知让多少人赞不绝口的大照片。
最激动人心的,就是“海外又来信了”。
“海外又来信了”原本是一部反特电影里的一句台词,现在被我们赋予了新的特殊意义。
每天下午,陈干事去各个单位派发报纸邮件,很多人就会翘首以盼,甚至莫名其妙紧张起来。
在写信人地址这一栏里,很多来信只有两个字:内详。但这是欲盖弥彰。信封上一进一出的两个黑色大邮戳,会让隐藏的阶级敌人露出狡猾的狐狸尾巴。
有些“内详”的“海外来信”发自铁砂沟,寄信人和收信人天天都可以见面,在饭堂排队买饭还一前一后站在一起,却要跑到林场场部去,花八分钱,通过邮递员和陈干事之手,把一封信交到收信人的手上。
还有一些人更离谱,走路到大王渡,坐火车进一趟城,就是为了寄一封信。
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但那些人心怀鬼胎,不想让邮戳暴露自己就是二分队的人,硬要舍近求远折腾自己,别人也没办法。
邱苗苗瘦了一圈,人很憔悴,这让我们有了猜测:她和袁亦轩之间是不是发生了点什么,难道她也会“悔叫夫婿觅封侯”,懊恼不该放袁亦轩出去读书?
收到第一封“内详”的“海外来信”,邱苗苗钻进了蚊帐里,好半天没出来。
这让二班的好几个女孩子相视而笑。在她们的眼中,邱苗苗是一个既高傲又矜持的人,别说男人不好接近,就是身边的女孩子也没有几个人能和她说得上话。过去,她们总认为,邱苗苗不屑于把心思放在男女之事上,她不愁没人追,更不用愁嫁,如果不是有一个袁亦轩,再加上学徒期的禁令,她的门槛天天都会被男人踏破。想不到,她原来也会为相思所累呀!
有一封寄给齐曼妮的信,来自省医学院,地址不是“内详”,而是明明白白一清二楚。这首先让陈干事惊讶无比,继而其他人也开始在私下嘀咕:从知青点到铁砂沟,齐曼妮和汤光甫可是没有什么来往的,再说那个时候,齐曼妮身边有郝文浩。难道真人不露相,这两个人之间还会有什么名堂?
方姝的信最多,几乎每天都有,有时还是一大叠。
如果方姝看信也像邱苗苗那样躲到蚊帐里面去,信多的日子,恐怕一天有半天要在蚊帐里面度过。
绝大多数信方姝不拆封,怎么到她手中,怎么送出去。陈干事得作退信处理。
有些信,方姝会过一下目,但是不回信。凡是方姝回信的,一定是女孩子。
方姝的闺密不多。在二分队,谢莉芙算一个。在外面,大约还有两三个。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方姝这种人是不大容易有朋友的。她的风光只是表面上的。写一手太好的字,能歌善舞,长得太漂亮,被男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只会让她日益孤立。这就注定了,她这一辈子只能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特别好的女友,同时身边还会有一大群对她冷眼相向的人。
才十一点钟,小地主就去敲方姝的房门。
方姝早晨要练功,就算是上晚班,下半夜才上床,早晨依然很早起床。
别的女孩子就大不一样了,谢莉芙段春萍于彩娥陈文慧卢雪莲这些人此时还在蒙头睡觉。
进了房间,小地主两只鞋子一甩,二郎腿高翘,在方姝的床上躺了下来。
方姝一巴掌打在他摇来摇去的腿上:“你脚臭不臭啊,没有一点规矩!”
小地主嘿嘿笑着,“我脚哪里会臭。从来不知睡女孩子的床铺是什么感觉,你就让我睡一下吧。”
被吵醒的谢莉芙有些不高兴,从蚊帐里探出头下逐客令,“小地主,你烦不烦,一大早就跑来,还叫不叫人安生?”
小地主叫了起来:“还一大早?现在几点?都要开中饭了。你这懒婆娘够呛得很哪,将来嫁人家里肯定乱七八糟。”
“别讲那么多的废话,我要起床了,你快点出去!”
小地主这才一弹而起,走了出去。
不久,小地主出现在地质组办公室门口。
太阳下面,杨淑仪和侯静茹两个人在晒图纸。
小地主上前搭讪:“有没有蛋吃?”
小地主所说的是粘贴图纸用不上的蛋黄。那时还没有透明胶,粘贴图纸都是用蛋清,蛋黄可以自己处理。
要晒的图纸全部装在一个铅皮氨气桶里,盖子打开,一股刺鼻的氨气味逸出。图纸迅速抽出,插入能转动的玻璃晒图台,感光面朝上,等到颜色开始变蓝,一张图纸便晒成了。
杨淑仪没有吭声,接话的是侯静茹,她一把将小地主推开:“你嘴巴怎么那么馋,哪有那么多的蛋?”
小地主笑嘻嘻说:“有就拿出来吃罗,你们反正是不会吃的,把自己吃得太胖没法嫁人。”
“谁说我们不吃?去去去,我们还要干活,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
说着话,侯静茹打开盖子。剌鼻的氨气再次从氨桶里逸出,熏得小地主眼睛难受。
他呆不下去了,转身朝八号机的工棚走去。
小地主去找罗群。这些日子,罗群神神秘秘,一有时间就往林场场部跑。他想审问罗群,这一天到晚的,到底在瞎忙什么,怎么总见不到人影儿?
陆小梅来过我们工棚很多次。她来找杜小虎聊天,目光却频频瞟向正在拉二胡的潘天亮。
潘天亮一心拉自己的二胡,陆小梅来也罢,走也罢,没有任何反应。
陆小梅走后,杜小虎笑着对潘天亮说:“小子,你要走桃花运了!”
潘天亮好像没听到,手中的弓弦拉过来扯过去。
“装糊涂是不是?你一把破二胡,勾魂一样勾着陆小梅老往我们这里跑。你要不愿意,表个态,不要让人家女孩子一天到晚把心思放在你身上。”
潘天亮这才开口:“脚长在陆小梅身上,她要去哪里,别人能管得着吗,凭什么说是我把她勾过来的?”
“不是你?你没看见她看你那眼神!我是过来人,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要多,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不要抬高我好不好,陆小梅看谁的眼神不是这样?”
“不对吧。陆小梅就没这么看过我。”
潘天亮几乎要笑起来,还没开口,一旁的赵俊杰已经把话抢过来:“土八路,你是一个有老婆儿女的人,怎么还在乎陆小梅看你的眼神?”
“没有啊,我是担心潘天亮不醒目,人家送上门来不要,把大好的姻缘错过了。”
施敬儒走过来,也加入了对杜小虎的围攻:“土八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陆小梅每次打给你的饭菜还少吗?人要知足,不要什么都想得到!”
杜小虎气呼呼叫了起来:“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好像我对陆小梅有什么意思似的!”
“有意思也没关系嘛。一个大男人,老婆长年不在身边,有一个女孩子在身边晃来晃去,动点心思是正常的,一点心思不动才不正常。”
“是嘛,你土八路一天到晚说起女人一身的劲,不要光说不练,也该有些实际行动。”
施敬儒和赵俊杰左一榔头右一棒子,把杜小虎当开心果。
“好啦好啦,好人做不得,不和你们说了!”
看见杜小虎真生气了,施敬儒和赵俊杰哈哈大笑。
潘天亮没兴趣听这些人打嘴皮仗,二胡收起来,走出了工棚。
只要人不在山上,吃过午饭,地质组的人一般都要上床眯一下眼睛。
一排房门关上了,门前静悄悄的,有个风吹草动都能听到。
咚的一声响,是什么东西沉闷地砸在地上。
穿着睡衣的侯静茹拉开房门,人没看到,只看到地上有一截木头段子。
正午的阳光,让侯静茹眯起了眼睛。正要转身回屋,看到篾窗上还插着三根漂亮的白鹇羽毛。
侯静茹脸上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羽毛收起来,回到屋里,四周扫了一眼,拿起箱盖上一个玻璃瓶,插在里面的映山红拔出,水倒掉,三根白鹇羽毛插入瓶中,关上房门,上床继续睡觉。
齐曼妮还是哪里有酒就去哪里喝。再没人敢在酒桌上和她叫板。嘴巴上捞点便宜的事还是不可避免。杜小虎私下里叫她大波妹。来我们工棚,坐在杜小虎的床上,齐曼妮穿一件绷得很紧的黑毛衣,胸脯高耸,像里面塞了两个大水袋,身子一动,那水袋上下抖动,把人眼睛都会晃花了。
有一晚,在球场上,为打球的事,施敬儒和齐曼妮吵起来了。
施敬儒的嗓门很大,齐曼妮的嗓门更大。看架势,再吵下去,施敬儒非动手不可。一旁的人,没有一个人上前劝架,全部当看客,就连麦维佳都一声不吭。眼瞅着他们越吵越凶,但是突然之间,两人不吵了,球赛继续进行。第二天,施敬儒什么事都没有,说话还是大声大气。齐曼妮的嗓门却哑了。施敬儒说这是报应,齐曼妮说话都困难,只能伸脚去踢施敬儒,一旁的人全乐了,哈哈大笑,躲过齐曼妮那一脚的施敬儒也笑了起来。
有人私下议论,这个春天,谢莉芙经常一个人出去散步。天已黑尽,她还没回来,害得方姝好几次打着手电筒到处去找她。
在山道上,我也碰到过谢莉芙。她双手抱胸,一件黑白相隔的花格子外套披在肩上,缓缓而行。风掀动她的衣角,扎成一束的头发在风中飘动。从背影看,修长的身子,瘦削的肩膀,有一种足以让人蚀骨的惊心动魄之美。
于彩娥和陈文慧总是形影不离,上厕所都要结伴而行。山上没有厕所,要方便只能钻树林。此时带班师傅还在。在记录棚里,带班师傅看见两个人挤眉弄眼,笑着问,“什么事情神神秘秘,说出来让我们也乐乐。”一旁的段春萍和卢雪莲吃吃笑了起来。于彩娥脸红了,牵着陈文慧的手跑了出去。
程建兵好几次一个人坐在溪边发愣。这里远离分队部,非常偏僻,平常很少有人来,只有程建兵这种人才会找到这种地方来。看见有人从附近走过,程建兵急忙爬起来,拐向另一条山沟。
知道施敬儒打了程建兵,麦维佳心里很过意不去,除了把施敬儒说了一顿,又去找谭秋影道谦。谭秋影的态度很淡漠,“打就打了,施敬儒就是这种人,不是把你的弟弟也打了吗?程建兵也该打,谁叫他冒傻气,让施敬儒修理一下,也许是件好事。”
施敬儒还像先前一样,很积极地提供后勤保障服务,每天端锅洗碗洗筷侍候麦维佳。麦维佳很满足,脸上挂满了小女人的幸福表情。这让别人女孩子妒嫉万分。带班师傅知道后,揶揄道:“谁叫你们胆子不大一点,要是也像麦维佳,不是也有人给你们端钢精锅洗碗洗筷吗?”
这话就说得不对了。问题不在女孩子身上。她们也想有人把饭菜买好送到面前,黄昏在山道上,有人牵着她们的手挽着她们的胳膊行走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中,去机台上班,有人陪着,为她们做这做那,让她们坐在记录棚里歇着。可是二分队有几个施敬儒?谁又有他那种胆量?
谭秋影现在经常和我们在一起。在食堂买了饭,她也蹲在门口。十多个人,围成一个大圈,有什么信息都在这里交流,小道消息也要在这里发布。饭吃完,人散尽,谭秋影这才回工棚。
郝文浩母亲经常会到分队部来。年轻时的身材窈窕看不出了,她已变成一个肥胖的女人。沿着那条连接林场场部的小路,郝文浩的母亲走进八号机的工棚,把郝文浩一堆脏衣服抱走。洗干净,熨得平平整整,再送回来。
很多女孩子都说,有一个这样的婆婆,将来肯定很好相处。私下里可能还会猜测:郝文浩和齐曼妮到底还有没有戏?
祝树根工工整整抄完了一遍新华字典,据说现在开始抄第二遍。袁亦轩汤光甫赵敏丽三人走后,祝树根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是有一天,他突然像发了疯一样,把几张写过字的纸撕了个粉碎,揉成团,狠狠向窗外扔去,这样的举动,过去还从来没人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