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11-18 16:48:00 字数:3380
元旦这天,二分队没有放假,“开门红”攻坚战拉开了序幕。
山上已经有了很厚的积雪,毛竹难以承受雪的重压,不时发出爆裂之声。雪雾散去,又有一大片毛竹倒伏在地。
行走在去机台的路上,脚下咯吱咯吱。每一脚下去都是一个深深的脚窝。雪灌进了雨鞋,把袜子弄湿了,特别难受。但是也有一个好处,无论是去接零点班还是下晚班,用不着打手电筒,可以节省一些电池,留作它用。
有一天,为了抢时间,范大炮亲自带队,冒雪去拆一座钻塔。
卸了塔布的钻塔静静地立在风雪中,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必须用钢钎和扳手将冰砸碎了人才能爬上去。这是严重违反高空作业操作规范的,可是范大炮都上了钻塔,别人还能说什么?
“开门红”也不仅是生产单位的事,后勤服务也必须跟上。中午,食堂的人把热气腾腾的饭菜和姜汤送到山上去了。工程队的人在弥漫的风雪中把饭菜吃完,又爬上了钻塔。
接下来的一天,突击往机台上送材料。工程队来了不少人,给我们七号机送来五桶柴油,一桶机油,还有部分钻杆和岩芯管。
叫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食堂的陆小梅也在送材料的人群中。她挑一担用来做泥浆的澎润土,走路歪歪斜斜,脸颊上挂着汗珠。
我迎上前,惊喜地问她:“你怎么来了?”
她擦着脸上的汗水,有点得意又略带俏皮地反问:“难道我就不可以来吗?”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天,陆小梅轮休。
“开门红”是为新一年工作有个圆满结局开个好头,在我看来完全是多此一举。搞不搞“开门红”,在二分队这样的单位结果都是一样的。从年头到年尾,大家都没闲着,人人手上有一大把事要做,该拼命的时候不会有人往后缩。范大炮不是这么认为。他喜欢动不动就点把大火,刺激一下这些人的神经。刚刚过去的十二月份,二分队一直在进行一场名为“超额完成全年钻探任务”的突击战。实际情况是,二分队的钻探任务此时早就超额完成了,再来一场突击战不外乎锦上添花,在已经超额完成任务的报表里增加几个数字,既不会给二分队增加什么,也不会让二分队损失什么。
我们就辛苦了,钻机上没事还好办,一旦有事,怎么解决是你的事,范大炮要的是结果。在他面前,你不能讨价还价,也没任何条件可讲,就算把命赔上,你也得尽快把窟窿补好。
这样就明白了,施敬儒把钢缆拉断,范大炮为什会牙齿上火,半边脸肿得吓死人,含一口白酒镇痛,仍要往机台跑。钻机停钻就是要范大炮的命,他一肚子的火还没处出呢,你去和他叫板,硬碰硬,这不是找死吗?
在以后的日子,三台钻机还要开展一连串的劳动竞赛,优胜者可以得到一面三角锦旗,拿回去在活动室的墙壁上挂一个月。
在二分队,除了施敬儒,没人敢冲范大炮尥蹶子。曾经有司机在范大炮面前摆谱,讲斤讲两,一会儿说路太难走,不敢过去,一会儿又说跑了一天,人很疲倦,总而言之,就是不肯出车。范大炮一声大喝:“把锁匙交出来!”那人魂都掉了,赶紧钻进驾驶室,打着引擎,油门一踩,大卡车轰的一声向前冲去。
大雪封山,很多事都不能干。民工结完账,提前回家过年,要到明年开春之后才会回来。老严基本上不用上山了,每天坐在办公室烤火聊天,看着老郭不停地卷喇叭筒,一天之中,动几次扫帚,把满地的烟屁股扫出去。
地质组的办公室里,除了老黄和另外两个负责三台钻机岩芯编录的技术员每天依然要到机台上去转一圈,其他人和老严差不多,早晨走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把隔夜埋在火盆里的火种拨出来,加上木炭,把一盆炭火旺旺烧起来。
大雪封山之前,陈汝强开始储备生活物质。厨房的案板上和他的房间里堆满了冬瓜南瓜芋头萝卜红薯粉丝这类可以长久保存的菜,铁钩上挂着开边的白条猪。罗群小地主这些好动分子进进出出,一个个在白条猪上练拳击,把那些白条猪打得晃来晃去。
只要钻机一天不停钻,工程队的人就别想消停,在这样的恶劣天气中,别的钻探材料姑且不说,最起码木炭要多送不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哪天记录棚里没有木炭,半夜三更真会冻死人。
冰天雪地里,一个黑影在慢慢移动,天之高,地之广,反差也就格外之大。北风凛冽地吹着,掠起阵阵雪花。好半天才看清了,那是老黄,他前行的方向是三八钻。
到了机台的入口处,老黄用他那一口的广东腔普通话大声嚷嚷:“姑娘们,不好意思啦,我老黄要烤湿袜子,有些不雅,最好你们都回避一下。”
对于老黄,女孩子们还是很喜欢的,尤其是方姝和谢莉芙,去林场场部,路过老黄家,常常会进去坐坐,还会给老黄家的两个孩子带点吃的东西。
老黄对方姝就不能说是喜欢了,而是欣赏,惺惺相惜。这个我们大队公认的大书法家,以前二分队出告示,还有文革时期的大字报,都要找他手书。可是他那一手好字在方姝面前就不算什么了。方姝的字比他的字写得还要好,这不是别人的评价,而是他自己的评价。用他的话来说,方姝那一手字,没有二十年的功力写不出来,还得有高人指点。但是方姝的年龄显然不够,也没有高人指点。老黄只好改变说法:方姝是个写字的天才。
我们七号机这边,是一个姓温的技术员,一上来就直奔岩芯棚,手指僵硬得拿不住铅笔和放大镜才会跑进记录棚烤一下火。岩芯编录完毕,一分钟都不肯在机台上多呆,像有人在后面催命一样,撒腿就往山下狂奔。
有一天,在下山的路上,我们碰到了守林人阿奎,和他在一起的居然还有小赖子。
阿奎我们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他家在两条山溪的交汇处,那里有一个深潭,七号机的水泵站就搭建在这里。工程队的人跑这一带,上下山都会在他家歇脚,杜小虎赵俊杰宋文超也经常会进屋坐坐,用阿奎递过来的黄烟卷几个喇叭筒。
以往,我经常在山上碰到阿奎。他肩上扛一杆铳,腰上挂一把锋利的柴刀,脚下是一双露出脚趾头的解放鞋,一前一后簇拥着他的还有两只狗。他肩上斜挎的竹篓从来不会空着,有时是大半篓雪白的桐子菇,有时是一大块野蜂蜜,还有猕猴桃,毛栗子,毛冬瓜,入秋之后林子里有时满地都是的酸枣,野生香菇,冬笋,被打出筛洞的野兔和黄麂。有一次,还看到一只用草绳绑着的竹鸡,这种竹鸡笨得要死,善跑不善飞,羽毛非常漂亮,秋天是它最肥的时候,经常成群结队出现,被人追赶只知道往草丛树窝里钻,一旦扎在某个地方就一动不动,是死是活全看天命。
就凭这些收获,阿奎一家人也不会饿肚子。
我曾经有这种感觉:阿奎的工作是最舒服的,没人管他,守林只是做做样子。天天在山上转来转去,做的都是自己的事。
杜小虎不是这么认为。他对我说:“你去试试?不是一年半载哟,而是年复一年,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一片山林,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种孤单寂寞,可不是每个人都受得了。”
我没法接话。
这种冻死人的鬼天气,阿奎可不是出来巡山的,要不然,小赖子也不会和他在一起。
小赖子和阿奎一块上山打猎的事我已听说过一些。和阿奎在一起,小赖子好像换了一个人,一大群尖嘴褐毛的小野兽匆匆从眼前跑过,从阿奎手上把铳抢过来的往往是他。阿奎似乎也很喜欢身边有这样一个人陪着。
见了我们,阿奎很高兴,老远大喊大叫:“今天你们算是有口福了。按我们山里人的规矩,见者有份。不过你们也不能白吃,得出点力。”
原来,阿奎套到一只野猪,要是没有我们帮忙,要弄回家可是难度不小。
野猪还在套子里面,一条后腿被夹住了,两只猎狗围着它狂吠不止,可能是累了,它趴在树丛里呼哧呼哧喘气,见我们围上前,又开始挣扎起来。
它愤怒地哼叫,满嘴都是白泡沫,身子来回摆动,越挣扎,套子夹得越紧,已经到肉里面去了,夹着的是骨头。
用铳来射杀一头两百斤左右的公野猪显然是不行的。要是被它挣脱出来,别看它只有三条腿,你要是跑得快,能跐溜一下蹿上树,那是你的运气。你要是跑慢了,它从后面赶上,几寸长的獠牙插入,尖嘴往上一掀,人就要飞上天去。
有阿奎在,这种可怕的事肯定不会发生。
阿奎不慌不忙,腰上的那把柴刀派上了用场。几根杂木棍砍了下来,一头削尖。还砍了一根毛竹——这是用来当杠子用的,等会儿要用它来把野猪抬回家。
所有的准备工作就绪,阿奎走上前,趁野猪张开嘴发出愤怒的嚎叫之际,手中的茶树棍像一杆枪一样准确无误插入了野猪的嘴中。
最兴奋的要算施敬儒。他抡起手中的茶杯粗的杂木棍,结结实实一棍下去。
一声闷响,野猪的腰骨断了。
其他人又上前补了几棍,野猪彻底不能动了。
一行人,抬着野猪,兴高采烈,直奔阿奎的家。
在阿奎家的屋门口,我们受到了阿奎一家人的热烈欢迎。
马上烧一大锅开水,刨毛,开膛剖肚。
这一晚,一班的人,除了在家轮休的程建兵,当然还有二班的小赖子,美美地在阿奎家吃了一顿野猪宴,还把阿奎家的谷酒喝掉了小半坛。
往回走时,都有点醉意,寒风吹在脸上,不仅不觉得冷,还特别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