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九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11-12 16:20:26 字数:5637
施敬儒很快就要倒大霉了。
不是因为他公开谈恋爱,不把禁令当回事,挑衅大队权威;也不是他行凶打人,让洪满田在家歇了一个礼拜;而是他把天捅出了个大窟窿,闯下了弥天大祸,导致七号机停钻数日。
施敬儒这样一个人,不惹出点什么事来是不肯消停的。脾气暴躁只是一个方面。过于自信,狂妄自负,独断专横,谁都不放在眼里,无论做什么事,只有他说的,没有别人说的,是另一个方面。
他和杜小虎的关系,早已倒了一个个儿。杜小虎不再是一班的班长,更不是他的师傅。一个一天到晚可以把“土八路”三个字挂在嘴边的人,哪里还会有一点当徒弟的样子呢?
这与施敬儒救了杜小虎一命(要是没人发现,杜小虎一直浸泡在冷却桶里,可能会真的没命)没有任何关系。施敬儒不救杜小虎,对杜小虎也会是这种态度。
坐在记录棚里,看见杜小虎拿出烟盒准备卷喇叭筒,他比杜小虎的动作还快,伸手就把烟盒抢过来了,给自己卷了一个喇叭筒。
只吸了一口,他就被呛了,一连串的咳嗽之后,大半截烟丢进了火盆里。
“不会抽就别抽,黄鼠狼学吃草,你这是浪费粮食!”
尽管类似的抱怨不时会出现在杜小虎的嘴里,心里面,杜小虎还是很喜欢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相比之下,抢烟根本不算什么,施敬儒还会到杜小虎手里去抢升降机操作手柄。
升降机操作手柄不是谁想摸就能摸的。这里面有个身份问题。樊高志在机台上,杜小虎就得把升降机的操作手柄交出来,老老实实到井口去打下手。就算杜小虎不在,还有赵俊杰宋文超两名师傅,哪里轮得上他一个学徒工来摸升降机操作手柄呢?但谁都看得明明白白,施敬儒的强势地位在一班已经建立起来,要再撼动就难了。祸根就此种下。
这一晚,一班上晚班,卡钻这种谁碰上头都要大一圈的倒霉事,让我们撞上。
杜小虎心急火燎,试着拉了一下,哪里能拉得动,只好派程建兵下山报信,一面开始作打吊锤的各种准备工作。
施敬儒又要逞能了。趁杜小虎去了外面的功夫,他上了升降机操作台。
听到动静,杜小虎从外面跑了进来,厉声喝道:“你要干什么!”
回应杜小虎的,是一声大吼:“起呀!”
眼看着绷得直直的钢缆扎扎作响,柴油机冒着浓浓的黑烟,火星往上乱蹿,杜小虎急眼了,骂了起来:“施敬儒你他妈的别胡来,快停下!”
见施敬儒没有停下的意思,又补充了一句:“我可是警告过你,出了事你要负全部责任!”
施敬儒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手中的操作柄向前一推到顶。
在强力起拔这件事情上,施敬儒并不像杜小虎所说的那样胡来,还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第一,这是一个新孔,到我们这个班,进尺还不足一百米,不像深孔,一卡钻就会卡得很死。
第二,别的班打上的岩芯他未必看过,我们班打上来的岩芯他都过了目,比较完整,也就意味着,已经穿越的地层没出现破碎带,井底不可能出现大面积坍塌。
第三,强力起拔还是有讲究的,这里面也有窍门,得有张驰,顿挫,用力要到位,该猛的时候一定要猛,不能缩手缩脚,前怕狼后怕虎。前进档推到顶后,突然回位。此时,整座钻塔会出现上下震动,加上孔内钻杆岩芯管自身的重量,一顿一挫,约等于是在打吊锤,其力量又远大于打吊锤。有几个来回,卡住的钻杆也该震松了。
这是施敬儒的算计。但是井里的情况千变万化,如果什么都是自己所设想的那样,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麻烦事,二分队又何需有一个老郭这样的探矿工程师?
杜小虎大喊大叫的时候,脚下的地木梁上下跳动,整座钻塔都在剧烈摇晃。就连钻塔顶部的一对工字梁似乎都难以承受这万钧之力,柴油机的马力再大一点,说不准真会把钻塔拉倒。
经验丰富的赵俊杰和宋文超已退到门口去了,只有我和潘天亮还傻乎乎站在井口,眼睛盯着绷得紧紧的钢索。
最紧张的是杜小虎,外面寒风呼啸,他那张黑脸上却挂着汗珠。可能意识到要出大事,他一步跨上前,去抢施敬儒手中的操作柄。
为时已晚。
一声巨响,大拇指粗细的钢缆断了。蛇行的钢缆抽在钻杆钻机钻塔上,火星飞溅。谁要被挨了一下,不是皮开肉绽骨裂的问题,而是有没有命的问题。
杜小虎缩成一团,在机架下面躲了起来。
我和潘天亮撒腿往门口跑,赵俊杰和宋文超动作更快,一步就蹿到外面去了。
等到机台复归于寂,抱着脑袋的杜小虎站了起来。我们几个也回到了机台。
一大圈钢缆把施敬儒圈在中间,人却没事,不过也吓傻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见施敬儒什么事都没有,杜小虎手中的藤条安全帽朝他砸了过去。
“拉呀,你他妈的不是有的是力气吗?猪脑壳一个,你死了不打紧,今天我们他妈的差一点全部玩完在你手上!”
不久,范大炮带着大队人马赶到。
钢缆都断了,还打个屁吊锤!
黑着脸的范大炮第一个掉头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麦维佳急急忙忙来到一班工棚的门前。
我们肯定都在蒙头睡觉。听到砰砰砰的敲门声,还是我起床给她开门。
麦维佳最关心的,是施敬儒有没有受伤。对施敬儒的所作所为也很不满。
“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有你这样做事的吗?”
这是看见施敬儒什么事都没有,麦维佳发出的报怨之声。
“事情都发生了,你说这话有屁用!”
施敬儒的嗓门比麦维佳的嗓门大多了,像在吵架。
杜小虎可能一夜都不痛快,这时不能不把头从蚊帐里探出来说话。
“施敬儒,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人家一大早跑来看你,你叫什么叫,比嗓门大是不是!”
施敬儒披一件棉袄坐在床上,没好气地说:“睡你的觉!我们两口子说话,你插什么猪婆嘴?”
“不知好歹,到这时还要操嘴犟,施敬儒,我看你是病人横过郎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检讨一下自己,真的老虎屁股摸不得,有人说你一下都不行?”
“谁是老虎?谁屁股摸不得?你是想当和事佬,还是有心要挑拨离间!”
眼看着小两口之间的争吵要演变成师徒两个人之间的冲突,麦维佳脚一跺,跑了出去。
一个星期后,红头文件下来了,施敬儒得到一个通报全大队的处分。
红头文件下到二分队的第三天,施敬儒把一个岩芯盒丢在一堆管子旁边,二郎腿高高翘起,躺在上面睡大觉。
我们刚刚起完钻,杜小虎带着我们几个蹲在岩芯棚旁,按顺序把岩芯一段段往岩芯盒里装,碎了的岩芯尽可能拼在一起,绝不能弄乱。程建兵手中一支毛笔蘸着红油漆,给每一块岩芯编号。
能看得出,这些日子,施敬儒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升降机操作手柄他不再摸了,干活还是很猛。起钻的时候,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一个人在井口表演。岩芯管拉上来了,程建兵和潘天亮用绳子套着钻头那一段往前跑,施敬儒提着榔头慢慢跟在后面。到了外面的空地。施敬儒抡榔头,咣咣咣几声响,破碎的岩芯撒了一地。扔下榔头,施敬儒什么都不管,目中无人地在岩芯盒上躺了下来。
范大炮早不上来晚不上来,恰好赶在这个时候来到了机台。
要知道范大炮来了实际是很容易的。他走路带风,每一步落下去都会发出咚咚的声音。这两天范大炮牙齿上火,半边脸肿得很大,像嘴里含了个鸡蛋,说话老是嘶嘶抽风。黎医生要他打点滴,他药都没吃一粒,只是口里含了一口白酒就大步朝山上走去。
可以想象得到,看见师傅都在忙着,施敬儒一个学徒工却二郎腿高翘躺在岩芯盒上,范大炮会有什么表情。更何况,施敬儒刚刚挨了处分,不思悔改,还敢如此狂妄,这还得了。
一声炸雷般的大吼响起来了:“施敬儒,上班时间睡大觉,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利!”
施敬儒并没有一轱辘从岩芯盒上爬起来,而是冲着范大炮翻了一个白眼,身子侧向一边,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范大炮更来火了,上前对着施敬儒的屁股就是一脚。
施敬儒这才爬起来,冲着范大炮也吼起来了,声音并不会比范大炮低。
“你瞎嚷什么,没把情况弄清楚,少放点炮好不好!”
“我还要怎么把情况弄清楚?你在我眼皮底下睡大觉,我看得明明白白,难道还要找一个人出来证明吗!”
杜小虎赶紧跑过来,赔着笑脸说:“我们刚起完钻,施敬儒最辛苦,井口的力气活都是他干的。”
“没你说话的份,要说话到职工大会上对大家去说!上班时间睡大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出在你们一班,在整个大队还能不能找到第二个!”
杜小虎垂手而立,脸上的表情很尴尬。
“写检讨,深刻一点。杜小虎你也得写,一班出事和你有很大的关系。再不治治,七号机都要翻天了!”
扔下这话,范大炮气咻咻走了。
施敬儒脸上的肌肉跳个不停,看见范大炮走远,他捡起地上的榔头,突然砸向一根还没有用过的岩芯管。
咣当一声巨响,岩芯管瘪下一大块。
杜小虎呆如木鸡,看着施敬儒不说话。
晚上,在活动室开会,范大炮也参加了。
樊高志尴尬得很。白天山上的事,他很快就弄清楚了。当时他正挑着一担材料行走在上山的路上,迎面碰到怒气冲冲的范大炮。不用说,他也挨训了。这让他心里很不痛快。气喘嘘嘘赶到机台,他脸色铁青,一股无名火本想发泄到施敬儒身上,待问明是怎么回事后,他无话可说了。
对于施敬儒,樊高志怎么会不了解?他家也在队部大院,和施家还是前后邻居。出了那场恶性重大事故,他也头痛得很。不看僧面看佛面,施敬儒是职工子女,已经受了一个记过通报处分,还能对他如何处置,难道把他开除不成?更何况,施敬儒并非无理,是范大炮冤枉了人家。
可是还没法向范大炮解释。范大炮正在气头上,越解释只会把事情弄得越糟糕。得顺着他,不能拂逆。按樊高志的想法,这事只能冷处理,两边谁都不要激怒,拖过几天,范大炮气消了,这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眼下的情形,怎么化了?范大炮都坐到七号机的活动室来了,而且是突然袭击,事前没打招呼。看来,今晚这一关不好过,他是肯定要顺着范大炮的意思来说话的,施敬儒能把嘴巴封起来,那真要谢天谢地。如果不是这样,夹在中间的他才难受呢!
活动室本来还有一些说笑,看见范大炮一步跨进来,马上静下来了,气氛不知有多沉闷。
施敬儒坐在门口,头仰着看着天花板上的篾席,对带着一股风进屋的范大炮视如未见。
谁都知道范大炮为何而来,只有水泵站的瞎子不识趣地问:“哟,今天刮的是什么风,范指导员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范大炮哼了一声,径直走向唯一的一张办公桌,樊高志赶紧把自己的座位让出来。
“开会。今晚不读报,就说说白天的事。樊高志你带头说,施敬儒上班时间睡大觉原因何在,应该如何处理!”
樊高志支支吾吾,不知是不是活动室有一盆烧得很旺的炭火,他头上冒汗了。
“施敬儒作为一名学徒工,目无师长,上班时间躺在岩芯盒上是不对的,不过事出有因,施敬儒……”
“胡说八道,樊机长,你不要和范大炮一样,闭着眼睛说瞎话!”
当着范大炮的面,施敬儒居然敢直呼范大炮的外号,这可把在座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谁让你开的口?还轮不到你现在开口说话。等让你开口的时候,有的是时间让你说!”
“这件事和我有关,说的就是我,我为什么不能开口说话!”
“你小子有种,到现在还敢这么嚣张!”
“嚣张我不敢,现在不是文革,给人扣帽子要有凭有据,不能以势压人!”
“听你意思,我白天冤枉了你?”
“冤枉不冤枉,老天有眼。”
砰的一声巨响,樊高志一个人用的那张桌子只差没有被拍碎。
“施敬儒,你听清楚,不管你前面做了多少事,表现有多好,在我面前睡大觉,就是无法无天,要是在战场上,你敢这样子,老子一枪就可以嘣掉你!”
施敬儒一点都不示弱,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有本事,现在就把我嘣掉!”
眼看着范大炮要朝施敬儒扑过去,樊高志徐添福瞎子杜小虎几个人赶紧把范大炮抱住,施敬儒也被赵俊杰和宋文超拖走了。
从第二天起,施敬儒和范大炮较上了劲,只要范大炮来七号机,施敬儒一定是高翘二郎腿躺在岩芯盒上。
天一天天冷起来了,可能是机油给冻住了,柴油机要发动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摇了半天没有一点动静。
气喘嘘嘘的是我们几个。施敬儒两手抱胸,冷眼旁观。
杜小虎没有参与进来,他说我们这些小牛犊一身的劲没处使,多出点汗可以泄泄火,省得夜里睡不着觉,尽折腾床板。
杜小虎如此一说,赵俊杰和宋文超肯定都不会插手,都钻进记录棚里烤火去了。
摇把再一次到了程建兵的手中,他并没有马上发力,而是磨磨蹭蹭,先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胳膊,扭两下腰,然后抬头冲施敬儒翻了一下白眼,表达了对施敬儒的强烈不满。
施敬儒看在眼里,没有任何反应。
程建兵摇了几下,柴油机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就在这时,施敬儒开口了。
“饭桶,这点小事都干不了,你还表现个屁呀!”
这也是施敬儒的精明处:柴油机摇了这么久,己经发热了,容易打着火。
血涌上了程建兵那张此时本来就胀红的脸。他没理施敬儒,继续转着摇把,速度明显越来越慢。
走上前的施敬儒抓住程建兵的肩膀,把他拽了个大趔趄。
只差一点就摔倒在地的程建兵终于忍无可忍,骂了起来:“你他妈的干什么!”
施敬儒像是没听到程建兵的骂声,人往下坐实,蹲马步,胸挺直,双手抓紧摇把,眼瞪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摆出的架势就是跟别人大不一样。
一通猛摇之后,突突突突突,柴油机喷出了一股浓烟。
从井口走过来的杜小虎笑眯眯的看着施敬儒,但是很快,他脸上的笑容僵硬了。
扔下摇柄的施敬儒,一拳打在程建兵的脸上。
先前没有倒地的程建兵,被这一拳打趴了。
“小子,以后嘴巴不要这么臭,我让你长点记性,要学会怎么做事,得先学会怎么做人!”
跑到外面的程建兵,像狼一样嚎叫,用脚狠狠踹树,然后坐在雪地上,用雪猛擦肿胀变形的脸。
程建兵和施敬儒的冤家,就这么结上了。
两个人不说话,已经有一些日子。
在机台上,只要施敬儒在,他就不进记录棚。
天实在是太冷了,风从四面八方往机台里面灌,坐在记录棚的火盆旁还前热后凉,何况人不在火盆旁。
为了御寒,程建兵在机台里面不停地走动。所有零零碎碎的活儿现在都成了他一个人的,捞完了泥浆池的沉渣,又去锯钢砂钻头的U形槽,然后提一只铁桶跑到外面去抽柴油或机油。干完这些活儿,他把一双冻僵了的手放在足以把人烫起燎浆大泡的柴油机排烟管上烤烤,在后机棚转一圈,又把双手浸入热汽腾腾的冷却桶里。
杜小虎实在看不下去,往外轰施敬儒。
“你小子不要老霸在火盆边,让人家程建兵进来烤烤,不要把他冻坏了。”
施敬儒一声冷笑:“我又没不让他进来烤火,他喜欢在外面挨冻是他自己的事!”
不知是不是听到施敬儒的声音,程建兵的眼睛里有一种狼一样的凶光。他手中的管钳咚一声扔在井口的机台板上,把坐在记录棚里面烤火的我们吓了一大跳。
生怕又要发生不太平的事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施敬儒的脸上。
还好,施敬儒表情很平静。他伸手拿过杜小虎的烟盒,卷了一个喇叭筒,用火盆里的炭火点着,深深吸了一口。
这一次,施敬儒没被呛,也没浪费杜小虎的粮食,一个喇叭筒全部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