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八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11-11 19:25:29 字数:5444
林旭东这种人,在工程队这样的单位肯定是吃不开的。哪怕没有利益上的纠纷,不得罪任何一个人,甚至尽量不和身边的人来往,冲突还是要不可避免到来。
他处于绝对的弱势地位。这是就他的体质而言。而他内心的强大,又不容易被外界接纳。
一个嘴里从来没有一个脏字的人,说话文绉绉的,对谁都彬彬有礼,路上无论碰到随队家属还是三八钻的女孩子,抑或一名樵夫,一名衣衫褴褛的村妇,哪怕人家空手,他负重而行,主动让道的一定是他。工棚里钻进一条过山风(眼镜王蛇),或者床底下有一只四处乱爬的蜈蚣,他不会将它们一棍打死,而是在其他人赶到之前,把它们赶跑。在他的身边,是一大群满嘴粗话行为莽撞的人,读报的时候,把“兢兢业业”读成“克克业业”者比比皆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可以大吵一架,时不时就会向他抛来一缕不屑一顾的目光,还有极尽的挖苦冷嘲热讽,这就是他所面对的现实。
名誉上,工程队分了三个班,一个是安装班,一个是搬运班,一个是修路班,还设了三个有职无权只是挂名的班长,干活是不分家的,谁在哪个班,完全是一本糊涂账。
这是老彭的高明之处,也是他的厚道之处。这样大家都无话可说,不会因为你是安装班的人,我是搬运班的人,干活相互扯皮。对于青工而言,还有另一种意义:如果把你放在搬运班,给外人的印象,你就是一名卖苦力的搬运工,要面子的人肯定会觉得很难堪。安装班就大不一样,多少和技术沾点边,说起来好听一些。
老彭每天分配工作,到了林旭东这里就头疼。工程队三十多个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搭杠。老彭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和他搭杠。可老彭毕竟是个四十多岁的人,身上也没几斤肉,腰还受过伤,想给林旭东让点杠,心有余而力不足。和林旭东抬过几次杠子,他才深刻体会到,林旭东根本就不应该放到工程队来。
林旭东放在哪里,不是老彭说了算。
上钻塔,更要叫人捏把汗。
和他同一天进工程队的青工个个成了安装拆卸钻塔的生力军,林旭东上塔都大成问题。
第一次上钻塔,林旭东全副武装,头上戴着藤条安全帽,身上系着安全带,看起来倒像是那么回事,就是中看不中用,白让老彭为他忙活了半天。
塔布已被卸掉,几名青工迅速到达塔顶,林旭东笨手笨脚,上到第四层就再也上不去了。
师傅们在下面喊:“头朝上,不要往下看!”
林旭东双手紧紧抱着塔腿,哪里都不敢看。
还是老彭爬上第三层,一只手托着林旭东的一只脚,帮助他慢慢下了塔。
很多个日子,林旭东肩膀上一根杠子,步履踉跄地行走在机台路上,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
老彭怜悯地看着他。一同上路的人,已经翻过了山垭,到达对面的山腰上去了,他们还在山的这边。
知道急也没用,老彭只能坐下来陪他。
两个人,背对着背,都不说话。从老彭来说,那种拉家常式的闲聊早就聊完了,他不知道还能和林旭东说什么。林旭东不喜欢这种没话找话的东拉西扯。要他尽说些无聊透顶的话,他不仅很不自在,还像是在受罪。对于老彭,他还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老彭选择和他对杠,是对他的一种施舍。他是一个不愿接受别人施舍的人,一想起来心里就不知有多难受。
到达机台,人家已经下山去了,手脚快的,甚至拎着铁桶进了澡堂。
回到分队部,老彭也会进澡堂洗个热水澡,然后急急忙忙往家赶。
林旭东不会这么快去洗澡。他不愿去和人抢位置,争热水。澡堂里也有他难堪的回忆,一想起来就会很不舒服。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夜深人静,澡堂没有其他人,他一个人在澡堂慢慢洗,洗完澡再洗衣服,独享澡堂这份宁静和自在。
还有一件事情,他特别害怕,就是很多人在一起抬一件东西。
这一天,下着入冬后的第一场雨,六个人,给我们七号机送测井电缆。有一段路,是在田间修出来的,特别泥泞。林旭东摔了好几跤,虽然穿着雨衣,里面的衣服还是湿了,雨鞋里也灌满了泥水。到了机台上,他脸色是青的。我们把记录棚的火盆让出来,坐在火盆旁的林旭东,身上很快就冒出了袅袅的水气。
下山的路上,雨更大了,正好到了守林人阿奎的家门口,六个人有五个人钻了进去,只有林旭东冒雨往山下走去。
看着雨中远去的林旭东,老彭长叹了一口气。
工程队新来的十二个小伙子,没有一个人会像他这样。这让老彭既看不懂,又觉得在一起的人,不该因为没力气就冷眼相对,更不能欺负他,对他便多少又有点偏爱。
几天后的一个白天,临近中午,机台上的储备钻头用完了,樊高志又没及时把钻头挑上山,杜小虎只好派我下山,到仓库去领几个钢砂钻头。
我慢悠悠朝山下走去,路上碰到了林旭东。
他挑着担子,一头是一个白铁皮水壶,另一头是箩筐,里面叠着不到二十个饭盒。一问才知道,工程队有十几个人在附近的山上修路,林旭东上午的工作就是给这些人送饭,下午也要参与修路,然后和这些人一块下山。
那些和林旭东一起进工程队的青工,有几个对林旭东特别不友好。
林旭东干活碍手碍脚,拖大家的后腿,让别人跟着受累,这当然会影响别人的心情,所以他们常常用眼睛瞪林旭东。
为首的是洪满田,他来自地方,比林旭东高了大半个脑袋,门牙有两颗受过伤,缺了半截,颜色也不同,近于浅灰。
澡堂里,洪满田装着衣服的铁桶在水龙头下冲洗。林旭东看见水早就溢出来了,便把洪满田的铁桶移开,自己的铁桶放上前接水。站在角落里撒尿的洪满田一声大喝:“林旭东,你他妈的什么意思!欺负人是不是?”
林旭东满脸通红,但他一声不吭,把洪满田的铁桶放回到水龙头下,衣服不洗了,刚接了一点的水倒掉,提着铁桶走出澡堂。
接下来的一天,在山上,林旭东又遭到了洪满田的喝斥。
打开自己的饭盒,洪满田质问林旭东,“我的饭盒里怎么只有这么一点饭菜?”
“你放多少饭菜票,我就打多少饭菜,有错吗?”
“胡说八道,我明明在饭盒里夹了半斤饭票,三毛钱菜票!”
“难道我还会偷你的饭菜票不成?”
“这谁知道,我放了多少饭菜票,就得打多少饭菜,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在场的人分散坐在路边,一边吃着饭,一边冷眼旁观。
老彭赶紧过来打圆场。他问洪满田:“你有没有记错,大家的饭菜都没打错,怎么会打错你的?”
“我放了多少饭菜票,心里还会没有数吗!”
林旭东眼泪水都要出来了,从口袋里拿出饭菜票,抽出一张半斤的饭票,三角钱菜票,扔向洪满田,掉头往山下跑去。
这天下午,挑着空担子下山的人是老彭。他本来想照顾林旭东,让他少受点累,多点时间在家看书,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子。
从此,林旭东再也不肯接纳老彭的照顾,坚决不送饭。
这件事在分队部传开,别人只是当作笑料,说说就过去了。施敬儒就不是这样了。他在心里是有内外之分的,子弟学校的青工是内,地方上来的青工是外。外来的青工欺负到子弟学校的青工头上,这还得了。
有一天,在饭堂里,施敬儒叫住了洪满田。
“你为什么要欺负林旭东?”
“谁欺负他了?”
“没欺负他?饭菜票的事是怎么回事?”
“你得去问林旭东!”
“我问的是你!”
施敬儒的嗓门一下提高了八度,本来就很大的牛眼睛瞪得更大。
洪满田明显心里发虚,还要嘴硬。
“不要这么大喊大叫好不好,嗓门大不一定就可以吓唬人!”
“吓唬人?你算是哪根葱,跑到这里来撒野!”
“你嘴巴干净点,不要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怕你!”
以为人多,施敬儒不敢动手,洪满田的手指还指指点点。施敬儒出手很快,别人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便听到洪满田一声惨叫。
洪满田的食指和中指撕裂了,满手都是血。
“洪满田,你听清楚,你以后再敢欺负林旭东,老子知道一次,打一次!”
洪满田再也叫不起来了,捂着受伤的右手,直奔医务所。
星期天,林旭东有时会像罗群一样,一个人坐火车进城。
他进城的目的只有一个:逛新华书店,寻找刚上架的新书。
快天黑时,他才从通往林场场部的那条小路走过来,肩上一个沉甸甸的挎包,像个放学回家的学生。
这一天,他收获颇丰。在路边,他看见有人把一堆书放在路边摆卖。那都是非常好的书,在新华书店绝对看不到,有些是私人的藏书,有些是图书馆里弄出来的书,上面盖着公章。还有几本是古线装书,里面有很多插图,字是竖着排的,密密麻麻,别说内容,读起来就很不习惯。林旭东蹲下就不肯走。这里紧靠河边,不远处是一座农贸集市,过往的行人还是蛮多的。看见有人光顾自己的书摊,卖书的人很高兴,可是又非常紧张,东张西望,生怕有个风吹草动。
在对方的催促之下,林旭东只花很少的钱,就背回一挎包价值不菲的书。
尽管施敬儒为他出了一口气,没人再敢对他怎么样,林旭东还是能强烈感受到,从四面八方向他压来的冷冰冰的气氛。
洪满田对他很不友好,一再恶语相向,他当然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但他没办法改变,也从来没想过要去改变什么。
工程队的喧闹是从下午开始的,三十多个人陆续回到工棚,先去洗个热水澡,再把衣服洗了,晾在门前的铁丝上,还没到开饭时间,便可以玩一阵了。
这就是工程队的好处。累是累一点,干完了,时间就是自己的。只要你有这种本事,一天的活,半天干完,剩下半天在家睡大觉,绝对不会有人管你。
外面吵吵嚷嚷,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里面,一心读自己的书。
他的床铺在最里面靠山的那个角落,一张用条凳和铺板架起来的单人床和别人一样,都是报到那天从大队总务科的仓库里领出来的,内容却大不一样,靠墙高高码了一排书。
我第一次来到林旭东的床前,看到他床上有那么多的书,岂止是惊讶,还大惑不解。
林旭东一个人到外面去散步了,蚊帐是放下的。我来找秦如仕,出于好奇,掀开了林旭东的蚊帐。
就是这一次,我知道了乌托邦的语义,还第一次看到托尔斯泰,泰戈尔,普希金,莱蒙托夫,佗斯妥耶夫斯基,席勒,雪莱,巴尔扎克,雨果,司汤达,康德,尼采,萨特……
要是林旭东知道我掀了他的蚊帐,动了他的书,一定要大发雷霆之怒。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走到哪里都喜欢探头探脑,光看不行,有时还要动手,林旭东要生气也没办法。
林旭东的饭菜票可以乱扔,钱可以到处乱放,刚领回的工资可以很随便地塞在枕头下面。可他的书绝不会乱放,每一本书放在哪里都是有讲究的,闭着眼睛他都能从一大堆书中抽出他要找的书。
我的疑惑就在于此:那么多的书,林旭东看得过来吗。更何况,很多书对我而言,完全是天书,根本就没法读。
这完全是杞人忧天。只要是感兴趣的书,只要是一本好书,不管有多深奥,不管有多枯躁,林旭东都会读下去,甚至读了一遍又一遍。有些书,林旭东越读越有味,每读一遍,或其中的一段文字,都会有新的感受。他在享受读书的过程,读书已经成为一种乐趣。他沉浸其中,一本书打开,完全可以心静如水。
夜深了,工棚里的灯光都熄灭了,只有他床前还有一盏越来越刺眼的灯泡。自己发电就是这样,没有变压器,用电的人越来越少,电压就会越来越高。下半夜,下晚班的钻工回到家里,柴油机熄火了,分队部漆黑一片,唯一的光亮,来自林旭东的蚊帐里面。
林旭东读书就是这样。他对别人的影响,一开始可能是床前有一盏太刺眼的灯。他也感受到这一点,在别人陆续关灯之后,非常自觉地有灯不用,打着手电筒趴在被窝里看书。可还是有人不高兴,继而讨厌他。他们看不惯身边有一个读书人,觉得他是一个身上直冒酸气的怪人。这就不完全是林旭东的问题了,也不是那些人的问题,而是他们之间有了难以调和的问题。
洪满田曾经这样说他:“他晚上不好好休熄,整夜看书,白天怎么会有力气干活!”
这话代表了很多人对林旭东的评价。按照他们的思维逻辑,林旭东没有力气,就更不能把时间用在看书上,尤其是整夜看书。他迫切要解决的是身体太单薄的问题,而不是大脑的问题。他没日没夜读书只会让自己越读越傻,只有不读书,少读书,多点时间强身健体,尽快和他们打成一片,融为一体,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林旭东一点都不醒目,还是傻里傻气没日没夜读书,居然还可以得到老彭的特殊照顾。这就让洪满田不是一般地生气了,而是无比愤怒。所以,他要代表大家,给林旭东一点颜色瞧瞧。
洪满田唯一没想到的是,二分队还有施敬儒这种会跳出来打抱不平的人,吃了大亏,还不能说什么,只有忍着,对林旭东更是咬牙切齿,恨到骨头里面去了。
铅灰色的天空,刮着很冷的风,太阳已经很多天钻到厚厚的云层里面去了。这样的天气,山上实际上早就下雪了,能看到山顶上戴上了白帽子,只是山脚下还没看到飘飞的雪花。
这天早晨,林旭东把一床新垫絮挂在了门前的铁丝上。工程队的人鱼贯而出,都闻到了垫絮上散发出来的浓烈霉味,还看到垫絮上有一个很大的洞,中间的一大块变成黄色。
从这点可以看出,林旭东尽管下放一年多,却一点生活常识都不懂,不知道年轻人身上水气重,睡了一夜的被褥要经常掀起来透透风,这样就不至于霉烂被褥。这只能说,林旭东有一个对他太好的姐姐,什么事都大包大揽。还说明林旭东对生活上的事太不关心:即使以前有林美玉包办代替,但现在只要稍微看一眼周围的人,也该知道有些日常事该如何做。
可能是找东西,林旭东掀开被褥,才发现垫絮湿了一大片,去铁砂沟之前母亲给他弹的一床新棉絮霉烂得不成样子。
这种事,林旭东肯定不会当回事,但置之不理也不是林旭东。选择这样一个日子把棉絮晒出去,整个二分队,找不出第二个,这又成了林旭东的一大特色。
半上午,一场积蓄已久的大雪终于纷纷扬扬。山上很快就白茫茫的一片。下午一点多钟,工程队的人撤回分队部。门前铁丝上的棉絮已不见了。林旭东是在饭堂的乒乓球台上找到他的棉絮,份量重了一倍还不止。
晚上政治学习结束,大家上了床,林旭东一个人坐在活动室烤棉絮。
火太大,心太急,也可能心不在焉,总而言之,棉絮起火了。
工程队一片大乱。第一个穿着短裤衩拎着铁桶冲到外面小溪里去提水救火的,是睡在门口一名姓许的小伙子,之后大家都爬起来了,一窝蜂往外跑,生怕火烧起来了,封了门,人出不去。
听说夜里差点着火,范大炮一大早就来到工程队。看着扔到外面被烧得面目全非所剩无几的棉絮,范大炮什么都没说,只是狠狠剜了林旭东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