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七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11-10 16:05:51 字数:3959
小赖子第一次和楼自成在一起喝酒,就被灌得酩酊大醉。
这天我上零点班,白天一天在家里睡觉,等到我睡眼惺忪爬起来准备去食堂买晚饭,下中班的楼自成已回到分队部。
我在排队买饭的长龙中见到楼自成,他头上戴着藤条安全帽,没有回工棚就直奔饭堂。
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小地主,二班的三名师傅,每个人的饭盒里都装得满满的,一看这架式就知道晚上他们又要喝酒。
没有桌子,两个箱子拼在一起就成了饭桌。
小赖子没参与到他们中去。他还有太多的东西没学会。但有楼自成这个了不起的老师,迟早有一天他什么都会。
是楼自成走过来,不由分说把小赖子拖过去,硬给他茶缸里倒了大约二两酒。
不会喝酒的人,酒一入喉咙就上脸,而且容易被呛着。小赖子就是这样,喝药似的,又是张嘴又是伸舌头,还咳了好几下。到后来,缸中的剩酒怎么都不肯喝。
不喝酒,喝茶总可以吧。楼自成把小赖子的剩酒倒入自己的茶缸,亲自给小赖子泡了一缸茶。
一缸浓茶端到了小赖子面前,上面挤满了黑绿色的还没泡开的茶叶。这种山里人自己做的土茶闻起来特别香,到口里却有一股苦涩味。小赖子没想到楼自成会在茶里面做手脚,他急着用浓茶解酒,冲淡上头的酒劲,想都没想就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这天夜里,小赖子趴在床沿,把黄色的苦胆水都吐出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工棚的闹钟发出刺耳的叮呤声。二班的人纷纷爬起来,匆匆洗漱,在食堂吃过早饭,带上午饭,随即赶往机台接班。小赖子没去上班,在家昏睡了一天。白天一个人躺在床上,他还是难受得要命,过不了多久就要翻身把头探出来,喔喔喔喔干呕几口,已经吐不出东西来了。
床下,一只铁桶里,装了小半桶难闻得要命的东西。
机长樊高志知道小赖子是怎么喝醉酒的,跑到机台上,把楼自成臭骂了一顿。
“楼自成,有你这样坑人的吗!把人哄上楼,楼梯搬走,你就不怕摔死人?”
楼自成嬉皮笑脸,赶紧掏出一支只有他才会抽的烟。
樊高志一掌把烟打在地上。楼自成还是嬉皮笑脸,弯腰把掉在机台板上的烟捡起,点着火,自己抽了起来。
晚上,回到工棚,楼自成把一身软绵绵的小赖子拖了起来,一小杯酒端到了他面前。
还在犯迷糊的小赖子嘟哝着说:“昨晚喝了一口酒就醉了一夜一天,打死我也不再碰酒了。”
一旁的人全笑了起来。
楼自成也笑了,对小赖子说:“这一杯酒是还魂酒,你要是不喝,还得这样难受半个月。”
我们这批青工之中,一名新的酒友就是这样培养出来了。
初冬正午的阳光温暖地照耀着铁砂沟的千山万水。楼自成走出二班工棚,腋下夹着饭盒,双手插进袖筒里,勾着他那颗特别大的脑袋,慢吞吞走向饭堂。
用少年老成来形容楼自成,是恰如其分的。
他站在你面前,一声不吭,你真不知道他能说善辩,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在情在理,评价一个人可以入木三分。
同样,他身上有很多东西,你只有和他有了实质性的接触,打过交道,才能有深刻的认识,甚至被他吓一大跳,此后终生难忘,一辈子都会牢记在心。
饭堂里放着一张乒乓球桌,每天中午开饭前,这里都会聚着一群打球的人。在等待开饭的时间,围观的人也特别多。有人要吃完了饭才会离去。
打球的人太多,只能打六分一局,输家下场,把球拍交给排队等着上场的人。
老钱皇帝的位置,江山永固。
在二分队,老钱是唯一有华侨背景的人,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收到不少从国外寄来的包裹,文革时期也倒了一点小霉。在山上,别人坐下来休息都是喝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小酒瓶,仰起脖子,滋溜一口,喝的是高度白酒。
摸他的食指和中指是有点吓人的,上面有两个鼓起的大包,是长年挥拍形成的硬茧。
老钱的体力非同一般。星期日,如果钻机不搬迁,他一整天都在乒乓球台旁。上午打完了,下午接着打。铁砂沟一天天冷起来了,有人把棉袄都穿上了。老钱仍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汗衫,脸颊上挂着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汗珠。
二分队几个乒坛高手,包括罗群,小地主,小赖子,袁亦轩,谭秋影,邱苗苗,齐曼妮,谢莉芙,后来都怕和老钱打球。但是奈何不了老钱。老钱一声吆喝,说过无数次不和老钱打球的这些人,又聚在了一起,车轮战还得继续。
像罗群小地主这样滑头的人,打了几个来回,肯定要想方设法溜号。不过没这么容易。老钱要是能随便把人放走,还是老钱吗?到后来,谁都知道,他不走,你是无法走的。
这天中午的情形又是这样,罗群小地主小赖子齐曼妮谢莉芙谭秋影邱苗苗一帮人攻擂,老钱守擂。
见久攻不下,罗群没劲了,有心搅场,正好腋下夹着饭盒的楼自成走进来,罗群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小赖子刚刚被老钱打了个落花流水,又该罗群上场了。
眼看着楼自成要走过去,罗群上前一把拽住,把球拍硬塞进了楼自成的手中。
因为从来没人看过楼自成打球,整个二分队,没有一个人相信楼自成会打乒乓球。
老钱很恼火,瞪着罗群,有一句话没有说出,但是在场的人谁都知道老钱是什么意思。
罗群可不管老钱怎么生气,一边把楼自成往乒乓球台前推一边说:“楼自成,你不能光看不练,今天也该你露一手。”
楼自成从罗群手中挣出,退到人堆里去了。
“开什么玩笑?我哪会打乒乓球,球拍都没摸过,你不要叫我出洋相。”
以为这不过是罗群的又一场恶作剧,围观的男男女女笑了起来,眼睛都看着楼自成。
罗群可不管别人怎么笑。既然他有心搅场,恶作剧就会一直搞下去。
“高手都是这样,真人不露相。你就别谦虚了,试试,试试,你要不把看家本事拿出来,别人怎么知道你有几斤几两?”
老钱已经很不耐烦了,终于开口:“罗群你他妈的到底打不打,你要是不打,把拍子让给别人!”
罗群一点都不恼,扯住楼自成不放。“楼自成,你别往后缩。你要是今天不和二分队的顶级大师过过招,全世界人民都不会答应,是不是?”
饭堂里笑得更欢了,那些原本站到买饭长队里去的人,都跑到球台前来了。
见大家的注意力都到了球台这边,罗群更来劲了,把楼自成腋下的饭盒抽出,咣当一声扔在地上。
也许是众人的笑声把楼自成激怒了,也许是老钱的轻慢无礼让楼自成很不痛快,加之罗群死死扯住不放,让楼自成没有退路,总而言之,楼自成站到了乒乓球台前。
第一个球从他手中出去,给人的感觉就很不一样,球撞击拍子的声音分外有力,别人听不出,会打球的人难道听不出:楼自成绝非生手,而是有一定的功力,球很硬朗。
老钱输了,六分决胜负的一局球只拿到三分。
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
老钱哇哇大叫:“总算碰到一个对手,今天我们好好打几局!”
六分制改成二十一分制。
老钱依然处于下风,第一个回合,只拿到十四分。
老钱的脸色挂不住了,嘴里虽然对楼自成的球赞不绝口,心里实际上是很不服气,还以为自己是大意失荆州,小瞧了楼自成。再说多少也摸熟了楼自成的球路,心里有底,再有一个回合,也许就能挽回面子。
接下来几局,老钱越败越惨,每一局的得分都在递减,不多不少,正好一分。
泄劲的成了老钱。
第五局,老钱总算赢了,最小的分差:两分。
楼自成像结束了一场正规比赛,上前与老钱握手。
“不好意思,好久没摸球拍,我也不知道今天的球为什么打得这么好,见笑见笑。”
围观的人,都笑了起来。
楼自成后来还把大家震了一次。他打败了二分队从前的象棋第一人万木工。
每一天,万木工都会到工程队去。那里人多,再说有周老头,是打发时间的好地方。
他和周老头下的是让子棋。周老头多两匹马,但子力就是发挥不出来,两匹马总是关在家里出不来,两门大炮和一对主力车也受到牵制,顾此失彼,疲于设防。
万木工不慌不忙,到处挖坑设陷井,一点点蚕食,没有马一样可以攻城掠地,形成了大军压境之势。周老头的兵力全挤在一堆,一不留神,一匹马没有了,再不留神,一只车又不见了。求胜心切的周老头不知有多痛苦,眼睁睁看着子力上的优势荡然无存,知道回天无力,只好缴械投降。
下一局,情况还是没有多大的改观。尽管周老头不断改变策略,采取拼子战术,可万木工实在太狡猾,哪怕拼子也要沾点便宜,从不作无谓牺牲。拼到最后,仅凭两只过河卒也要赢棋。
那一天,万木工又在工程队下让子棋。
坐下来后,万木工问周老头:“怎么下?”
“还让两匹马!”
“要不要改成让车炮?”
“不要!”
楼自成是被周老头的大嗓门吸引到工程队来的。看见周老头呼呼喘气,不但脸胀得越来越红,耳朵也红了,知道周老头很在乎输赢。又觉得万木工太过份,一点情面不给,简直是在凌辱周老头,楼自成动了恻隐之心,有心要帮一下周老头,眼看着又到了关键时刻,连忙在下面用脚踩周老头。
周老头一心都在棋盘上,哪里会领会楼自成的用意,大叫了起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孩,踩我干什么?”
楼自成哭笑不得,实在看不下去,只好离去。
在外面兜了一个圈,他又回来了。
一盘棋刚刚结束,周老头又是大败。
棋重新摆好,正要开战之际,楼自成发话了:“你这样欺负人家一个老头子是不对的。”
“哟,那你来呀。”
楼自成前面的那一脚,万木工不是没有反应。他讨厌下棋时有人在一旁多嘴多舌。楼自成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周老头那一声大叫,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楼自成微微一笑,把目光转向周老头:“周师傅,你在旁边歇一下,让我和这位前辈切磋切磋。”
万木工还是那么不可一势:“要不要我也让你两匹马?”
“马就不要让了。请。”
“什么都不让?”
“不需要。”
万木工一直是下让子棋,走的是红方,只能先行。
几步棋一走,万木工有了压力,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卷喇叭筒的手指在微微抖颤。
楼自成呢,脖子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头顶上的篾席,一会儿看看脚下的泥巴地,也在抽烟。
结局是不言而喻的,万木工输了。
周老头呵呵大笑:“看不出来啊,小小年纪,棋下得这么好!”
万木工的脸色很难看。
此后,楼自成还和万木工下过几次棋。
他喝了酒,眼睛是直的,坐在他对面的万木工闻到了一股呛鼻的酒气。这棋就没法下了,没过河的卒子可以横冲直撞,过了河之后又可以往回走,已经是完全不讲规矩。
万木工比输了棋还恼火,又感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从此不再和楼自成下棋。
有人私下议论,要让能复盘和背棋谱小赖子与楼自成下盘棋,在两名象棋高手之间分出个胜负。
这两个人虽然住在同一间工棚里,不管别人如何捣鼓撮合,始终没有交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