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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六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11-07 20:29:39      字数:3671

  
  十一月中旬,从外面运进来几卡车木炭,仓库要腾出来装新炭,就得对上一年留下的炭灰进行处理。消息传出,很多人拿着锄头铲子土箕箩筐赶往仓库。
  说是炭灰,实际上是很好的木炭,只是上面盖了一层碎炭。工程队和其它单位的人来领木炭,都是拣好木炭往外提,事也做得马虎,不要的木炭乱扔乱放乱踩,怎么会不碎,便有了“炭灰”。
  楼自成是青工中唯一参与清理炭灰的人,他挥汗如雨,手中的铲子搅得炭灰四起。等到他出来,人变成了花脸狐狸,摘下双层口罩,吐出的痰仍是黑的。
  他弄出的好木炭最多,满满装了两麻袋。这两麻袋木炭他没要,全给了别人,换回了大约一个星期的饭菜票。
  
  
  七点钟不到,二班的人就上路了,去机台接中班。
  小地主、小赖子、祝树根和几名师傅一路气喘嘘嘘,楼自成却总记挂着手中的那盒饭。
  接完班,大家各就各位,开始干活。楼自成抄起一把铁铲走向泥浆池,没捞几铲沉渣,他就忙里偷闲,三下五除二,把一盒装得满满的饭菜干掉了。
  中午,别人吃饭,他只能躲到外面去。
  坐在山坡上,他手中的石头一块一块投出。咯咯咯咯,一连串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山谷,是一株株笔直向上的毛竹被石块击中了,。
  天长日久,山坡上那些毛竹坑坑洼洼,有一个个印子,全是他干的好事。
  好不容易盼到交接班的时间,他第一个走出机台,撒腿向山下狂奔。
  隔着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他似乎已经闻到了从食堂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
  食堂要到五点半才会开饭,不晚一分钟,也绝不早一分钟。第一个守在窗口的,常常是他。
  
  
  八号这天,二分队发工资,刚上班,财务室就排起了长队。
  工资装在一个小牛皮纸袋里,家在大队部的青工打开工资袋,里面还有一张小纸条。这就是说,他们的工资已经过了一次父母亲的手,留下的钱所剩无几,只够吃饭,再就是一点零花钱。
  楼自成领工资一向是缩在最后。他的工资不可能有人扣,二十块钱学徒工资,十八块钱野外津贴,一分不少。从财务室出来,他先到几个工棚转一圈,把上个月借的钱还了,再到陈汝强那里买下一个月的饭菜票。看看手上还有钱,有一个地方是一定要去了。走进林场场部唯一的小商店,不用他开口女售货员就己经把他要的东西放在柜台上,是一条最便宜的烟,两瓶劣质白酒。
  半夜三更,喀嚓一声,一根火柴划破了工棚里的黑暗。
  楼自成把头从床上探出来,滋滋有声地抽烟。
  早晨醒过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既不是上厕所也不是刷牙洗脸,依然是把烟点着,美美地长吸一口。
  他的牙齿很黑,和他面对面坐在一起说话,能闻到一股很难闻的烟味。
  发工资的这几天,他总算是吃了几餐饱饭。
  每一餐饭他都要排几次队。到了窗口,饭还在嘴里,说话不方便,再加上有时噎住了,只能伸出四根手指头,又手指两个菜盆,人家就知道,他要再买四两米饭,一份素菜,一份荤菜,或者一份半荤半素的菜。
  对他这种吃法,探矿工程师老郭有一句评语:他不是肚饿,而是嘴馋。
  不管肚饿还是嘴馋,楼自成永远改变不了自己的吃相。
  有一天,他对我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他放开肚皮,狠狠地吃一餐饱饭。
  二分队的工种,他不羡慕汽车司机,不羡慕行政地质组那些坐办公室的人,而是羡慕食堂的管理员陈汝强,张班长这一帮火头军,还有陆小梅郑雪芳这两个丫头片子。他们每个月只是象征性交点伙食钱和粮票,食堂的饭菜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这让楼自成岂止是羡慕,还愤愤不平。
  无奈之极,他只能这样感慨一声:“同人不同命,人家有吃不想吃,我是想吃吃不到!”
  
  
  楼自成有三大。
  一是头特别大。一头的少年白,身上一套工作服,脚下一双因为沾了柴油而翘起来的登山鞋,就连老工人都不会像他这样,不管上班还是下班,永远都是这一身行头。初次见面,从身后看,活脱脱真会把他当成一个年事已高的老头子。
  二是肚子特别大,像个无底洞,每个月四十二斤的定量粮哪里够他吃。到了月尾,看见他的那颗特别大的脑袋耷拉了,开饭时间还在床上蒙头大睡,我们就知道,这小子又断顿了。
  三是胆大。
  在二分队这样的地方,要说一个人胆子大,半夜三更敢一个人打着手电筒翻山越岭根本不算什么,三八钻随便哪个女孩子都可以做得到。第一次爬钻塔,能像猴子一样,跐溜一下就蹿到塔顶,还敢立起来,抓住从山腰上弯下来的竹梢,把一根竹子拽得哗啦哗啦响,这也不算什么,工程队的很多青工都能做到。楼自成有更绝的,叫人不佩服都不行。
  楼自成还有两铁。
  一是有一张铁嘴。
  讲歪理,他懒得理你,留点精气儿养神。讲正理,辩是非,就没几个人能说得过他了。不管什么事情,到了他这里总是头头是道,说过来说过去都有理。
  给人当仲裁,他不会急于表态,而是让争得不可开交的双方把要说的话全说完,然后指出,张三错在哪里,对在哪里;李四错在哪里,对在哪里,有板有眼,不偏袒任何一方,让人不能不心服口服。
  有人对他说,程建兵有洁癖,被子永远方方正正,床单平平整整,别说一根头发丝没有,就是褶皱都很难看到。肥皂盒放哪里,茶缸放哪里,毛巾挂在哪里,工作服和平时穿的衣服挂在哪里,都是有讲究的。吃饭的碗每次要用开水烫好几遍。有人要坐他的床,他眼快手疾,抢在来人之前伸过去,把床单被褥掀起,那人的屁股只能搁在硬梆梆的床板上。
  楼自成不加思索脱口而出:“他这完全是看人来的。走到他床前的是范大炮、邱樟兴,他会掀被子吗?”
  如果事情和他有关,错的又是他自己,他就不争了,高举白旗投降。
  “我投降”,认输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两只手高高举起。
  总而言之,这人特别逗,举手投足之间,就能让人乐一乐,和他在一起,肚子都会被他笑痛。
  二是铁公鸡。
  这是楼自成自己给自己的封号,二分队的人,没有谁会把他当作铁公鸡。
  他经常有这样一句话挂在嘴边:“我是拎进不拎出。”这话要这样理解:谁要打他的主意,沾他的便宜,那就找错了人。他一个有吃就往死里撑的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最起码在这一段时间他没亏待自己,要死也是一个饱鬼。但不能就此认为,他只顾自己的一张嘴巴,为人就很抠门。实际上,他是个很大度的人,不会给人以鼠肚鸡肠之感。食堂卖馒头,别人买一斤两斤就到顶了,三八钻的一些女孩子,排一次长队,馒头只买一个两个。他一买就是四斤五斤。这些馒头拿回工棚,全放在箱盖上,肚子饿了就吃两个,别人要吃也方便,从来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多买了几个馒头,要锁到箱子里去,生怕自己不在时,被人偷吃了。
  再就喝酒。他喜欢把别人拉到一块,甚至想把一些人拖下水,二分队多有几个像他这样过日子的人他是最开心的。不过,你不能白吃白喝,他出多少,你也得出多少。从二班的工棚经过,看见他在喝酒,你走进去,第一次和他坐在一起,一分钱不出,喝得越多他越高兴。第二次你就不能这样了,得提着酒瓶进来。如果你不知趣,装傻卖憨,先前吃下去的东西可能都得吐出来。他不会抢你的酒杯,酒照喝,几杯酒下肚,他就开始说你了,毫不留情,一点都不客气。
  “你妈了个巴子,也不看看和你坐在一起的是谁。我是一到月尾就得断粮的人,你这样做就太不够意思了,不是想叫我早死吗?”
  被他这样夹枪带棒说一顿,脸皮薄的人,大概要无地自容。
  没多久,他在二分队就有一大群酒友。
  很多人都喜欢和他在一起喝酒,酒桌上要是没有他,还不热闹。
  在二分队,没有他喝不到的酒。
  陈汝强那里不是经常高朋满座吗,来的都是上面的人。邱樟兴和袁学文来铁砂沟,晚上的第一餐饭肯定是陈汝强的房间里吃的。张班长瘸着一条腿,一盘一盘地往陈汝强房间里送炒菜,床底下还有整箱的白酒,喝完一瓶又拿出一瓶。楼自成可不管什么领导不领导,闯进去就是。
  第一次和邱樟兴袁学文坐在一起喝酒,楼自成还是有一些胆怯,进去之前,喝了一点酒垫底。有酒壮胆,他就不怕了。邱樟兴和袁学文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他是什么来头,面面相觑,还以为他是陈汝强的什么亲戚,眼睛都看着陈汝强。陈汝强呢,还能说什么,只能赶紧给楼自成搬把椅子,倒杯酒。
  到后来,酒桌上成了他在唱主角,邱樟兴、袁学文、陈汝强不仅都成了陪衬,还得处处迁就他。加酒,敬酒,频频和领导干杯,都是他。酒到酣处,他满脸通红,谈笑风生,有说不完的话。可他又不乱说,分寸拿捏得很准,让邱樟兴袁学文听了很高兴,不时哈哈大笑。
  这就是楼自成的三绝之一:胆子出奇地大。在酒桌上,他是不认领导的,只要坐下来,平起平坐,没有高下之分,都是兄弟。但不管和领导走得有多近,他始终只是一个酒鬼,感兴趣的只有酒,还有那一桌子下酒的菜。至于别的,诸如和领导混熟了,近水楼台先得月,那就不是他考虑范围之内的事了。
  更有意思的是,酒足饭饱,打着饱嗝,喷着满嘴的酒气,走路摇摇晃晃,看见陈汝强床底下还有很多酒,楼自成腰一弯,手一探,一瓶酒塞到腋下,“谢”字都没有一个就出门而去。邱樟兴和袁学文坐着四开门吉普车(还有一种三开门的吉普车,专门给普查区调物探这种单位跑野外,而不是领导的座驾)下来,车子里是不会有酒的,否则也会被他拎走几瓶。
  领导的酒,不拎白不拎,这是他的逻辑。
  陈汝强的酒,是专门用来接待领导的,当然也是不拎白不拎。
  邱樟兴不想理他,把话题转向工作上的事,他就没劲了,闷闷喝下门前杯,起身离去。
  下次再有机会和邱樟兴在一起喝酒,他就会提前打招呼:
  “邱书记,你不能再在我面前谈工作。在酒桌上谈工作,多扫兴。想赶我走,明说嘛!”
  邱樟兴哈哈大笑:“不谈工作,不谈工作,今天我们只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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