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五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11-06 17:00:55 字数:4081
落叶纷纷的日子,程建兵坐在门前,把一支支欢快或忧伤的曲子吹得满天飞扬。
谭秋影总在他的视野中。她从山上下来,沿着那条蜿蜒的小溪,穿过球场,走向三八钻的工棚,走不出他的目光。谭秋影去食堂买饭,去澡堂洗澡,经过七号机的工棚,跨过小溪上的那座木桥,如果突然回头,撞上的还是程建兵惊慌的目光。去林场场部,谭秋影和麦维佳结伴而行,穿过七号机工棚下面的那条小路,凭着女人特有的敏感,是能觉出一定有什么东西在头顶上游走。麦维佳有时还会抬起头,谭秋影不用抬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蛇一样游走的东西,就是程建兵追逐的目光。
风紧一阵慢一阵,山上的枫叶已经红透,小溪的水也越来越凉,转眼之间,一个月过去了。
程建兵没有食言,一次都没去找谭影秋。路上与谭秋影相遇,或者谭秋影从他身边走过,他比普通同事做得还绝。普通同事还会有声招呼,甚至开几句不算过分的玩笑。程建兵招呼都没有一个,只是深深的一瞥。那目光里包含的内容实在是太丰富了,别人看不懂,谭秋影一定能看懂。
夜深人静,去接零点班的人已经上路了,我出来撒尿,在溪边和球场上看到那个转来转去的人,实际上就是程建兵。
他的床铺对着我的床铺,一举一动,我没有道理不知道。
我能感受到程建兵心中的煎熬,但刚开始的时候,还不清楚是为什么。后来听说了他和谭秋影的事,很是惊讶,总觉得这两个人在一起不靠谱,差强人意,程建兵高攀了,谭秋影亏大了。
此时我还不知道谭秋影有一副天生的金嗓子,是我们大队的飞毛腿。这无关紧要。我最在乎的是女孩子的外貌。谭秋影就是凭此吸引二分队所有男人的目光,也引起了我对她的注意。第一次见到她,我心里格登了一下。从此,只要她在我视野范围之内,我就会忍不住偷偷去打量她。
三八钻后来被人评出六朵金花,谭秋影是其中之一。
要三言两语说清楚谭秋影在二分队男人心中的地位是有困难的。她走路步子迈得特别大,一步跨出去,别的女孩子要走两步。这只能说,谭秋影的双腿修长,又不尽如此。二分队腿长的女孩子众多,麦维佳比谭秋影高一大截,腿未必会比谭秋影短,但不会像谭秋影那样大跨步走路。谢莉芙和方姝的腿也很长,更何况方姝还是每天坚持练功的人,一旦谭秋影把步子迈起来,她们就会在后面大声喊叫:“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想把我们甩掉是不是!”
由此可以看出,谭秋影是个急性子的人,不喜欢婆婆妈妈,说话做事干脆利落,还有点儿风风火火。在饭堂排队买饭,不知是因为掌勺的人手抖得太厉害,还是拖泥带水轮到谭秋影时把她撂下去忙别的,总而言之,吵了起来。掌勺师傅在里面大喊大叫,谭秋影在外面冷冰冰地说:“你别那么大的嗓门,要吵我们到外面去吵,不要影响别人买饭!”
掌勺师傅没有出来。要是他真的跑到外面去和谭秋影吵架,可能会引起二分队众多男人的公愤。人家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后脑勺俩小扫把,声音清脆甜美,像风吹铃铛。你去与她吵架,不是给大家心里添堵吗?对于食堂的人,大家本来就痛恨,如果此人冒犯的是麦维佳,施敬儒正好在场,大概要冲上前,两巴掌抡过去,那小子东南西北都会分不清。
施敬儒那天不在场,程建兵也不在场,这让我深感遗憾。我很希望施敬儒能站出来打抱不平,狠狠修理一下食堂的人,更希望看到程建兵有何表现。要是程建兵能像个爷们,我可能会弱化心中对他的成见。
无数个夜晚,我是在程建兵的琴声中坠入梦乡的。可是时间一长,我开始心烦了。
一班还有一把潘天亮的二胡,人在迷糊之中,哪怕是天籁之音,也会感觉不知有多刺耳。更何况,二分队后来冒出了一大批东施效颦者,看见这两个人琴玩得好,纷纷坐火车专程进城去买口琴二胡,甚至连小提琴都买回来了。早早晚晚,听到四处都是杀猪拉锯之声,头都要爆炸。
潘天亮让人认可的是,看见大家差不多要睡觉了,就会赶紧把二胡收起来。程建兵不是这样,夜里睡不着觉,不好在工棚里吹口琴,就跑到外面去吹。
分队部是个多大的地方,不就是几条山沟,有一支口琴在夜里哇啦哇啦吹响,哪里听不到?
这就招人讨厌了。
后来,可能是谭秋影说了点什么,程建兵的口琴才收了起来,锁进箱子。再听到他的琴声,已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
谭秋影的话就是圣旨,程建兵不敢不听。
从程建兵后来一连串的表现中,我有这种猜测:谭秋影未毕对程建兵提出过什么过分的要求,倒是程建兵给自己施加了很大的压力。就是在那些彻夜难眠的夜晚,程建兵在为自己未来的人生布局。他要对得住谭秋影给予他的那份感情。这是他奋力向前的动力,甚至是唯一的动力。一名钻工在地质队这样的地方是不会有出息的,是底层的底层。但是命运可以改变。两年的学徒期间,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碌碌无为。最终目标,是要出人头地,混出个人样来。等到可以把谭秋影娶进门的那一天,他要给谭秋影一个满意的交代,让谭秋影在身边的女人面前扬眉吐气,并且有一种这样的感觉:她当初选择他程建兵是正确的。她没嫁错人。
十一月中旬的某一天,程建兵走进了林场场部的小商店,在玻璃柜台前转了好几个来回,最终掏出二角二分钱,买了一包光荣牌香烟。
谁都清楚,程建兵不抽烟,钱还看得特别重。去食堂排队买饭,为要不要买一份两角钱的瘦肉总得想半天,引来后面的人直瞪眼睛,里面的人也大声催促。
半夜三更,我曾被惊醒,起先还以为工棚里进了老鼠,撩开蚊帐,看见程建兵趴在床沿上,咯吱咯吱啃一个硕大的白萝卜。
程建兵买烟,成了一件新鲜事,让一旁的人看了无比惊讶。
这种事情,程建兵肯定不想让人看到。但是无巧不成书,就在程建兵从口袋里掏出钱,售货员把一包光荣牌香烟放在柜台上,外面涌进几个人,有男有女,都是二分队的。
程建兵有些尴尬,烟迅速塞进口袋。就算人家什么都没看到,这种事情,能遮掩得住?
第一次用烟孝敬师傅,程建兵好像有点难为情。
下完钻,杜小虎赵俊杰宋文超三个人坐进记录棚。程建兵磨磨蹭蹭跟过去,掏出烟盒,拆开封,每个师傅手里发一支。
给人递烟,手中却没有火。
杜小虎很高兴,烟在鼻子上来回嗅了一下,笑着说道:“小子,看不出来啊!”
接下来,又冒出了这么一句话:“程建兵,你光给人散烟,怎么不给人点火?”
程建兵不知如何回答,坐在一旁的施敬儒抢先开了口:“土八路你他妈太过分了。人家不抽烟,你是抽烟的人,干嘛要问人家要火!”
程建兵趁机脱身而去。
施敬儒虽然为程建兵解了窘,但还是冲着程建兵的背影狠狠地瞪了一眼。
在二分队,最看不起程建兵的人,首推施敬儒。
他总觉得,程建兵这人太没有骨气。尤其是在女孩子面前,把男人的脸都丢尽了。
私下里,他不止一次说过这种话:
“程建兵要是还像现在这样唯唯诺诺低眉顺眼,他和谭秋影的事迟早要泡汤!”
“谈恋爱哪里有他这种谈法,该硬的时候就要硬嘛。男人都像他这样,女人岂不是要被捧上天去?”
“他这是和自己过不去,吃苦头的日子还在后面!”
程建兵夜里不睡觉,在工棚里瞎折腾,跑到外面去吹口琴,影响大家休息,施敬儒虽然恼火,还不至于心生鄙视和厌恶。
施敬儒鄙视的,是程建兵的为人。
上午,樊高志挑一担钻头接骨,气喘嘘嘘出现在机台路上,我们看见了也装着没看见,纷纷掉头走进机台。只有程建兵老远飞奔过去,从樊高志肩上接过担子。
樊高志坐下来休息,一支烟是少不掉的,其他人也跟着沾光,杜小虎赵俊杰宋文超又抽了程建兵递上来的一支烟。
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
程建兵不在身边,施敬儒又说:“程建兵有本事,天天去买烟,次次去接樊高志,我就真佩服他!”
又说:“没必要嘛。总有一天,他会死在自己手上!”
没多久,程建兵成了二分队的超级劳模。
交接完班,我们空手下山,程建兵是唯一的例外。他肩膀很少是空着的,不是扛一根报废了的岩芯管就是扛一根损坏的钻杆。这可把工程队的人高兴坏了,逢人就说:“要是钻机上的人个个都像程建兵,我们下山就不用带废料了。”
七号机就没人高兴了,最起码,樊高志和杜小虎很不痛快。他这算什么?明摆着吃里扒外。要好好表现自己,也该在七号机内部,更确切点说,在一班内部。肥水还不流外人田呢,程建兵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要帮也该帮自己人。他去帮外人,别说只是带废料下山,就是累死了也活该,七号机不会有谁说他好。
还有一点,程建兵这样做,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是拔高了自己,踩低了别人,以施敬儒的个性,肯定不知有多不痛快。
交接完班,我们走出机台,看见前面的程建兵肩上又有一根废料,施敬儒的谈笑风生戛然而止,脸霎那间阴沉下来,嘴巴紧抿着,一看就知道肚子里有气。
程建兵是不是感觉到大家的不痛快?
我想是感觉到了。但是他没当回事。他这人就是这样,只在乎能左右自己的人,诸如,谭秋影,范大炮,还有更高层的领导。机台内部,樊高志和杜小虎多少也能对他的未来产生一点影响,但无足轻重,他可以忽略不计。如此一来,他买烟孝敬师傅,极尽讨好樊高志,岂不是自相矛盾?
何为应该,何为不应该,程建兵把握不好分寸,没有大局观,看不清方向。不经意间,做出的一些事情,不是给前面的付出锦上添花,而是釜底抽薪,让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青工到达铁砂沟后的第一次钻机大搬迁,是在大雪纷飞中进行的,机台路上到处都是人,就连几十名随队家属都在搬迁的队伍中,她们头上戴着草帽,行走在漫天的风雪中。
程建兵参加了这次钻机大搬迁,是在下了零点班之后。他没下山,空着肚子直接加入了大搬迁的队伍。
上零点班本来就最耗体力,程建兵却偏偏要抬大件,跟在范大炮后面,抬的是柴油机。十六个人,喊着号子,“嗨哟嗨哟”,步调一致,艰难地行进在被积雪覆盖的机台路上。
他虚脱了,出了一身的冷汗,回到家里,在床上昏天黑地睡了几天,连自身的班都不能上。
那几天,他高烧不退,不停地讲胡话。范大炮很生气,破天荒第一次走进我们一班的工棚,对着躺在床上的程建兵一顿猛训:“程建兵,你搞什么名堂?你要喜欢抬杠子,干脆调到工程队去好啦!”
全身难受得要死的程建兵,眼泪水都要出来。
训归训,训完了,范大炮还是走进食堂,交待张班长给程建兵做病号饭。
范大炮走后,施敬儒连连冷笑:“自作自受!”
杜小虎于心不忍,对施敬儒说:“程建兵已经够可怜了,你不要老是在后面说三道四好不好!”
施敬儒牛眼一瞪:“什么背后说三道四?你信不信,我可以当面说他。他要是犯在我的手上,老子还要教训他!”
不知程建兵有没有听到。他在床上翻滚了一下,把脸转向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