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11-04 15:54:48 字数:3884
记录棚里,杜小虎又在讲他和老婆床上的故事。围着他的是师傅赵俊杰和宋文超。这三人都是转业军人,来自同一个地区三个不同的县。杜小虎家在队部大院附近的农村。小时候大概是打光腚长大的,在澡堂把衣服脱光,连屁股都是黑的,因而有一个绰号:土八路。只要坐下来,他就有讲不完的荤段子下流话,要是一天嘴巴里没有女人,他可能活不下去。
杜小虎个子不高,但是非常结实,有一身蛮力气。在我们七号机,他算得上是个人物,做事大刀阔斧,说话直来直去,一旦牛脾气上来了,就连樊高志都得让他三分。不过在施敬儒面前,他什么脾气都没有。尽管他是班长,施敬儒不过是个刚来的学徒工,很多事情,不听施敬儒的还真不行。
从上机台的第一天起,施敬儒就把自己从我们中间分离出去了,好像他不是青工似的。
下完钻,零零碎碎的活儿都是我们的,诸如,用清水冲洗机台板,打捞泥浆池的沉渣,在钢砂钻头上锯U形槽,用红油漆给岩芯编号,用黄油枪给钻机加注黄油,给柴油机加机油柴油……施敬儒呢,也钻进了记录棚,加入了杜小虎三人无所不谈的闲聊中。
“你小子,年纪轻轻,经验很丰富嘛。老实坦白,在麦维佳那里,还有什么事你没干过!”
“都是男人,有些事情就不要说得那么明白吧。”
施敬儒和杜小虎三个人大不一样,不会除了下流话黄段子什么都不会说。他肚子里的故事特别多,给我这样一种感觉:我们大队家家户户的事,没有他不清楚的。听他讲那些天方夜谭一样的故事我总是格外兴奋,巴不得他一直讲下去。但他总是卖关子,讲到关键处戛然而止,让我扫兴得很。
这当然不是施敬儒的全部,否则他也不敢如此张扬,与师傅们平起平坐,甚至不把杜小虎放在眼里。
干活肯定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我们望尘莫及,三个师傅也得甘拜下风。起钻的时候,井口有他一人就行了,我们不过就是给他递递工具打打下手。扳叉到了他的手中,牙一咬,眼一瞪,几个人有时要加上套管才能扳松的接骨,他一个人就扳松了。咚的一声,扳叉扔在机台板上,大管钳又到了他的手中。然后是小管钳,噼里啪啦。升降机把卸下的钻杆提起,他右手抓住移动的钻杆,右脚抵住下面的接头,脚一蹬,手一推,咣当一声,三根拼接在一起的钻杆就在靠架上立起来了。
活儿确实干得漂亮,不佩服都不行。
不止一次,施敬儒大发牢骚:“机台上有什么好学的,学徒期要两年?定这破规矩的人啥玩意儿,肯定比猪还要蠢!”
这话当然令杜小虎听了很不舒服,反唇相讥道:“有学徒期你都这样狂,没有学徒期,你小子不要翻天?”
这是一匹野马,确实应该戴上笼头。但对施敬儒而言,机台上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倒他也是事实。在机修工到来之前,他曾经把升降机的变速箱拆得七零八落。杜小虎吓得要死,不让他拆。施敬儒牛眼一瞪:“你怕什么,出了事我负责!”
施敬儒这话说大了,一旦有事,肯定拿班长是问。施敬儒硬要拧着干,杜小虎也奈何不了他。
十一月底,山上已经有了很重的寒气,到了下半夜,记录棚里没有一盆旺旺的炭火,是很难熬下去的。
潘天亮轮休,程建兵坐在井口的铁椅上看守压力轮,围着火盆的四个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人有点犯迷糊,想打瞌睡。
风从四面八方往机台里面灌,能烤到前面就烤不到后面,背上还是凉飕飕的。杜小虎来气了,登登登跑到后机棚,脱光衣服,跳进了冷却桶。
冷却桶立在柴油机旁,直径超过一米,高度约一米五,如果是夏天就会有一根注入清水的皮管伸进桶里。现在是初冬,清水皮管抽走了,只有从柴油机出来的循环水,因而热气腾腾。
迷迷糊糊间,还是施敬儒想到杜小虎去了后机棚已经很长时间了,到这会儿还没有一点动静,便站了起来,嘟哝了一声,“土八路搞什么名堂,泡个热水澡要泡半天!”
穿过长长的用铁丝网隔成的通道,施敬儒朝后机棚走去,看到杜小虎头耷拉着,背靠着木桶,两只摊开的手抓住桶沿,眼睛是闭着的,像是睡着了。
施敬儒吓了一大跳,上前摸了杜小虎的鼻孔,随即把赤条条的杜小虎拎起来,抱进记录棚。
我们都不知是怎么回事,所幸在大队部集中期间受过这方面的培训,懂得一些基本应急常识。几个人七手八脚,掐人中按胸脯又是搓又是揉,好一会儿,杜小虎哼一声,醒了过来。
给杜小虎穿衣服时,施敬儒还没忘记开几句玩笑。
“土八路,你不会想不开吧?”
“胡说八道!”
“你怎么会突然晕过去?”
“我也说不清楚。迷迷糊糊,人就什么都不知道。”
“你现在哪里不舒服?”
“就是心口有些慌。”
“要不要把你送下山?”
“下什么山,歇一会儿就行了!”
第二天,杜小虎在医务所作了一个简单的检查,心跳脉搏血压没有发现异常。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让施敬儒最恼火的,是青工两年学徒期不能谈恋爱。
在大队部的岗前培训大会上,大队政治部主任袁学文刚宣布完禁令,施敬儒就在后面骂了起来,“这不是吃人饭不拉人屎吗?我倒要看看,他袁学文怎么来处置这些谈恋爱的人!”
坐在他身边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怕给袁学文看到,赶紧捂住嘴巴,把头埋下。
施敬儒敢当着袁学文的面骂人是有他的道理的。这一批青工中,谈恋爱的人不少。地方上来的青工不好说,子弟学校来的青工,有几个没谈恋爱?在知青点的时候,这些人出双入对,只差没把小孩生下来。袁亦轩和邱苗苗不也是这样吗,在整个大队部传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他袁学文会不知道?
袁亦轩和邱苗苗是谁我开始并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就对他们格外关注起来。但我觉得,就算谈恋爱的人中有袁亦轩和邱苗苗,施敬儒也不应该那么嚣张,更不能拿袁亦轩和邱苗苗去作比。人家是什么人,一个是党委书记的千金,一个是政治部主任的公子,他一个平民的儿子,拿什么去和人家比?
他认为法不治众也不对。谈恋爱的人很多,确实不好处理。但施敬儒这么聪明的人应该明白,法可以不治众,但可以枪打出头鸟,杀一儆百。这个世界没有谁会惧怕一个刺头,他施敬儒真要跳出来犯上作乱以身试法,人家就没办法对付他?
施敬儒不是这样想的。
第一,他觉得这事很荒唐,违背人性,不可理喻,愚蠢透顶。
第二,他认为这是在糊弄百姓,把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当然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当儿戏。
第三,这件事根本就不应该管。大队领导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撑得难受,该管的事不管,不该管的事特别上心。
第四,这件事大队领导即使下定决心要一管到底,也管不了。不说打击面太打,还会管到自己的头上去。如果都管到自己的头上来了,这事还怎么管?
施敬儒最痛恨的,就是说一套做一套,光说别人,不说自己。当然,袁学文不过是个传声筒,作出青工学徒期不准谈恋爱决定的不是他一个人,甚至和他无关。可是,在我们大队,邱樟兴不是至高无上吗,他的女儿在和政治部主任的儿子谈恋爱,大队部却下发青工学徒期不准谈恋爱的红头文件,这又作何解释呢?
明明不可能做到的一件事,却郑重其事,大张旗鼓,这是欺人。管上不管下,管人不管己,装模做样,虚张声势,这是虚伪。这里在颁布文件,一转身两个未来的亲家可能已经见了面,正在为儿女之事嘀嘀咕咕,天下还有如此无耻的人吗?
施敬儒一想起这事就来气。既然州官可以点火,他一个百姓还怕点灯吗?你说他与上面对着干,他就与上面对着干。就算谈恋爱的人中没有袁亦轩和邱苗苗,他也绝不退缩,坚决不做缩头乌龟。谈恋爱不犯法。要是恋爱都给禁止了,人类也就该绝后了。过了年,他虚岁二十四岁,放在过去,早就该做父亲了,现在恋爱都不给谈,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到铁砂沟的第二天傍晚,施敬儒就牵着麦维佳的手,到山道上散步去了。
他这是有意要做给人看。我行我素还在其次,关键所在是他要表明态度。这只是第一步,后面还会有一系列的组合拳。
轮休日,我们去三八钻不过是看热闹,只是一两次的新鲜劲,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是冲着那一个个可爱的女孩子,而且只限于白天,上晚班和零点班是绝不会去。施敬儒不是这样。在第一个月,不论早中晚班,都要去陪麦维佳。到了机台,他可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实实在在地干活。麦维佳坐在记录棚里歇着就可以了,二班的女孩子和带班师傅也高兴。施敬儒大包大揽,重活累活脏活,起下钻井口的活儿,基本上是他一个人的。
去机台接班,有好几次,施敬儒在饭堂检查麦维佳的饭盒。
“你这是喂鸡呀?”
身高有一米七三的麦维佳,饭盒里只有二两米饭,一份一角钱的有几块肥肉片的白菜梗。
“人家吃不下嘛。”
不由分说,施敬儒抢下麦维佳手中的饭盒,扔进窗口,加了三两饭,一份两角钱的炒瘦肉,把饭盒塞得严严实实。
“生物钟紊乱症”肆虐的那些日子,施敬儒尽管自己也头重脚轻步履沉重,每天还是要去看看麦维佳。
他坐在床头,握着麦维佳滑溜溜凉冰冰的手,一直到麦维佳的眼睛闭上,有细微的鼻息发出,施敬儒才悄悄离去。
本来,谭秋影一直和麦维佳一直在搭伙吃饭,两个人的饭菜票合在一起,用一根皮筋箍着,去饭堂买饭两人一同去,一个端饭一个端菜。可是有一天,施敬儒跑到林场场部小商店,买回一口钢精锅。麦维佳和谭秋影下了中班,前脚走进工棚,施敬儒后脚跟进,手里端着一钢精锅饭,倒扣的锅盖上是一大碗菜。
“两位尊敬的小姐,今天我来为你们提供服务。”
谭秋影不是段春萍,当晚就和麦维佳清账,从此只要施敬儒端着钢精锅来三八钻,她连工棚都很少进。
麦维佳享福得很,坐在工棚等饭吃就行了。施敬儒一点也不在乎其他女孩子投过来的复杂目光,吃完饭还要到门前的水管去洗碗筷,之后跑进跑出,今天往麦维佳床底下塞个岩芯盒,明天用几块砖把麦维佳的床垫高,后天又叮叮咚咚,给麦维佳做一个箱子架,一张吃饭的小方桌,几个小木礅子。
总而言之,麦维佳想到的事情,施敬儒会去做;麦维佳没想到的事情,施敬儒也会去做。这让三八钻的女孩子感慨万千:想不到敬儒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在麦维佳面前会这么细心!
有时候,麦维佳也会跑到我们的工棚来。
坐在施敬儒的床上,麦维佳手中织着毛衣,眼睛闪闪发亮,脸红红的,嘴角有一对小酒窝,真是漂亮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