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九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10-27 17:38:55 字数:3730
中午和晚上,小赖子的房间热闹非常,同屋的小地主也跟着受累。很多人都来了,蚊帐撩起,两张床上坐满了人,晚来的人没地方搁屁股,只能站着。
来的都是男知青,女知青一个都没有。他们喜欢把小赖子的房间当饭堂,不吃的东西满地扔。等到大家散了,有一件事小赖子必须干:把房间打扫干净,省得夜里招惹老鼠。
当然,这些人不会那么快散去。饭吃完了,仍要叽叽呱呱,东拉西扯,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话。小赖子的一热水瓶水是肯定不够喝的,没准还要去食堂跑几个来回。
不久,一场楚汉大战拉开序幕,光着臭脚丫子蹲在床上下象棋的是罗群和袁亦轩。都说棋盘无青草,不养多嘴驴。可对这帮人而言等于没说,他们不但动嘴,还要动手,比两个下棋的人还要急。眼看着一方明显处于上风,就要形成直捣黄龙之势,突然之间,逼宫的一匹马不见了。罗群嗷嗷大叫,再一看,一只主力车又不见了。在一片哄笑声中,棋盘被掀翻了。
别人七嘴八舌,小赖子两手抱胸,冷眼旁观,一句话没有。等到棋下完,他走上前,开始给人复盘。
如果仅仅是一盘棋,这也不算什么,他逐一把先前下过的每一盘棋都复盘,而且准确无误,这就叫人惊讶了。
有人把他摁下来,要找人与他下棋,他又不干了,挣脱出来,远远走开。
早禾刚插上的那些夜晚,小赖子夜里常常一个人出门,半夜时分回家,有半铁桶黄鳝的收获。
他抓黄鳝的工具是缝被子的大针。一排大针夹在一根竹片上,从洞里出来纳凉的黄鳝,碰到他是无路可逃的。
知青点很需要一个他这样的人,所以耘禾的那段日子,施敬儒大包大揽说:“小赖子,你白天就不用下地干活了,夜里专门去扎黄鳝就行了。”
有人问施敬儒:“小赖子不下地干活,工分谁给?”
施敬儒牛眼睛一瞪:“小赖子弄回的东西,你他妈的吃得还少吗?工分照记,算最高的!”
“双抢”最紧张的时候,为了给大家增加体力,食堂杀了一条体瘦毛长的猪。
杀猪那天,小赖子从施敬儒手上要下一块猪肝。
猪肝被切成条状,晒在门前,引来不少红头苍蝇。别人见了,大声抱怨,“好不容易杀一头猪,猪肝不给人吃,要拿去喂苍蝇,这是什么意思!”
小赖子像是没听到,蹲在屋檐下的阴凉处,一心捣鼓自己手上的东西。
吃过晚饭,小赖子拎着铁桶出门了。铁桶里装满了缠着鱼线的竹签,鱼线上有一根缝衣服的针,针上穿着被晒得臭不可闻的猪肝。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小赖子又出去了,再回来,铁桶里除了那一大捆竹签罩在上面,还有十多只大小不等的甲鱼。
知青点的兴奋还得延续,这一晚又得吃大餐了,有人可能要酩酊大醉。
小赖子是不喝酒的,可他很乐意给大家带来这种快乐。
小赖子并不快乐,说话用的是平声,从来看不到他放声大笑,哪怕与人激烈争辩,声音也是平平的,没有起伏,当然也就闻不到任何火药味。
他的头上有几个亮晶晶的大疤,身上也有道道伤痕,是父亲留给他的永久馈赠。
儿时候,父亲赖运来如何打他,侯静茹是最有发言权的。
在赖家,赖运来打人是不允许听到哭声的。也不知赖运来脾气为何那么暴躁,对家人好像有刻骨深仇大恨,火气说来就来。一脚下去,小赖子扑倒在地。再一脚下去,小赖子的哑巴弟弟又扑倒在地。还有一个不是哑巴胜似哑巴的妹妹,看见两个哥哥挨打,惊恐地睁大眼睛,缩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这不等于她可以躲过父亲的拳脚。赖运来一大步跨上前,抬起穿着登山靴的右脚,吓得半死的假哑巴也扑倒在地。
如果听到哭声,会有什么结果?
赖运来会解下腰上的牛皮带,还会把一根手指粗的麻绳放进水桶里浸湿。小赖子头上几个耀眼的大疤,就是被牛皮带上的铜扣击中,先是鲜血直流,而后长久溃烂,以至难看的印记终生相伴。
赖运来发疯一样打儿女,母亲是不敢吭声的。这个身材高挑脸色腊黄蓄着一对长辫子一天到晚愁眉不展的女人,在丈夫面前同样颤颤惊惊,说不清什么时候,拳头和巴掌就会落在她身上。
可以想像得到,对家人都如此凶狠,文革时期,赖运来会有怎样的表现。
文革后期,他被抓了起来,在牢房里关了两年。
侯静茹的房间,是小赖子常会去的地方。
进了屋,也没有多少话说,主要是看看有什么事他能插得上手,然后就走了。
侯静茹房间里还住着杨淑仪。有一天,外面北风呼啸,小赖子却闻到了桂花香,惊奇之下,睁大眼睛,四处搜寻。侯静茹扑哧一笑,继而把樱桃小嘴捂住。她是笑小赖子白长了一双犀利无比的大眼睛,要是山上有一只松鼠,树上有一只小鸟,水里有一条小鱼,泥巴里有一条泥鳅(通过一个透气的小孔),他一眼就能看到。可身边活生生一个这么大的人,他怎么不敢往人家那边多看一眼?
原来,是杨淑仪在往脸上抹雪花膏。
小地主不在房间,没有其他人来吵吵嚷嚷,小赖子打发时间的方式很独特。
蚊帐放下,人躺下,手中是一本从箱子里拿出来的象棋棋谱。
这本象棋棋谱他百看不厌,书角起了毛边,可只要没人来打扰,他翻来翻去的,就是棋谱。
小地主从外面回来,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掀他的蚊帐。
书扣在腹部,小赖子眼睛睁得很大,嘴里念念有词,只是没有声音发出。
第一次看见小赖子如此,小地主吓了一大跳,以为小赖子发了神经。
小赖子在打棋谱,不用棋盘,更不会有象棋。他摆的是盲棋。
有时候,小赖子坐在门前,一两个小时可以没有一点动静。
身边有人经过,叫他一声,摸摸他的脑袋,拍拍他的肩膀,基本上不会有任何反应。
在小赖子面前,小地主的小孩子脾气永远改不了。他特别喜欢逗小赖子,看见小赖子要落坐,突然把椅子抽走,让小赖子结结实实坐在地上。有一次,他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子,把嘴巴贴近小赖子的耳朵。小赖子等着小地主开口。小地主倒是张口了,但不是说话,而是一口咬住了小赖子那特别招摇的顺风耳。小赖子又是蹦又是跳,小地主撒腿而去。眼看着小地主要逃跑了,气坏了的小赖子随手拎起脚下的椅子朝小地主扔过去。小竹椅掉在远处,散了架,一旁的人个个哈哈大笑。
这是夏日早晨的情形。通常,他比林中的小鸟醒来还要早。天刚朦朦亮,他就开门了。晨风呼呼地吹着,他像是没睡够,要坐到外面来打瞌睡。脚下是一个装满开水的茶缸,热气袅袅而起,他双肘支撑在膝盖上,脑袋耷拉,埋头向下。这样的姿势保持长久,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谭秋影跑步回来,大家都起床了,侯静茹在门前晾晒衣服,他才不急不忙,肩上搭一条毛巾,提着铁桶,朝远处的小河走去。
刷完牙,洗完脸,他慢悠悠往回走。
食堂那边,已经开饭了。
实际上,大家早已有了公认,小赖子是知青点最聪明的人。
他在肚子里用事,话不多,说出的话却很在理,让人听了不叫绝都不行。
诸如,在陈小川面前,他说,哪怕活到一百岁,你还是小字辈,直呼其名,不是“小”字加一个川是什么?
有一次,他走进付尔全的房间,看着正在发愣的付尔全,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就算你当了国家主席,至高无上,永远也是个副的。”
可不是吗,加上姓氏,他不就成了“付主席”?
施敬儒正好一步跨进来,捏着他的大蒜鼻子说,“你小子,哪来这么多的奇谈怪论?”
有关小赖子聪明绝顶,还有很多例证。
有一次,小赖子去了一个村民家里,看到他家有一台收音机,却成了摆设,当即开口,要帮村民把这台不能用的收音机修好。
过了一天,收音机送回村民家里,打开来,呜里哇啦,既有字正腔圆的新闻,还有相声,歌曲,评书,样板戏。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附近的村民,家里有坏了的收音机,都往他这里送。
小赖子的单人床成了工作台,蚊帐撩起,草席掀开,拆下来的零部件和工具材料满床都是。
村民也不会亏待小赖子。收音机修好了,总要送点什么,诸如,一二十个鸡鸭蛋,几个南瓜,一个二三十斤重的大冬瓜,甚至有人还送来两只鸡,一只鸭,一只鹅。
南瓜冬瓜,当然要拿到食堂去。鸡鸭鹅和蛋就不是这样了,即使小赖子有这份心思,别人还不干呢。有小地主施敬儒罗群,这些好东西只能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共享。
小赖子儿时老是挨打,也不能全怨有一个凶神恶煞的父亲,有些打是他自找的。
骨子里,小赖子是个很倔的孩子。
有一天,赖运来下班回家,看到家里一台交流电收音机被拆得七零八落,趴在地上的小赖子两手乌黑,一身脏兮兮的。赖运来气不打一处出,一脚过去,小赖子被踹翻。还不解气,又是一脚,地上的零件满天飞。
此后几天,小赖子找遍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把赖运来踢飞的零件找齐了。
背着赖运来,凭着自己的记忆,琢磨,收音机复原了,该收的台都能收到,质量没受到任何影响。
这一年,小赖子多大?也就是八九岁的样子.
这就是小赖子,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好,甚至做到极致,哪怕要面对可能突然到来的拳脚。
别看他什么都慢悠悠的,不急不躁,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再紧迫的事情,到了他这里,都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实际上,该快的时候,没有谁能比得上他。
黄昏的球场上,施敬儒饿虎扑食般扑向他。他往下一蹲,侧身而上,篮球进了栏框,施敬儒却重重摔倒在地。
吃这种亏的人,绝不止施敬儒一个。
从这边的栏下,到那边的栏下,罗群追着小赖子跑。小赖子左闪又躲,大跨步向前,眼看着晃过了罗群,突然来了个紧急刹车。
罗群摔得不轻,胳膊流血,小白脸也擦破了皮。
最厉害的就是有一晚,小赖子被郝文浩逼到了绝路,眼看着球要丢掉,情急之下,球往郝文浩胯下送出。
虽然不是有意,但是这一招很损。郝文浩一声惨叫,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没有谁会恨小赖子。喜欢他的人很多,但不包含女孩子。
侯静茹是唯一的例外。
一时半刻,还看不出小赖子和侯静茹有多大的名堂,这让施敬儒罗群小地主这帮人干着急。
急也没用,小赖子是慢性子。他和侯静茹的事,还得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