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七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10-22 17:33:10 字数:5774
从知青点到公社,大约是十几里路的样子,走得快,一个小时就到了。
这段在山间和田间绕来绕去的乡村沙石马路,潘天亮和方姝走得最多,几乎每天都有一个来回。
在公社的一间大屋里,一大群男女围成一圈,潘天亮拉的是定调的二胡,还有人吹笛子,弹扬琴,敲锣打碟。方姝站在中间,胸脯高挺,头仰起,胳膊用力弯曲,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在排练他们自己创作的一个节目。
太阳下山前,他们早早吃过晚饭,赶往一个生产大队所在的村子。打谷场很快就搭起了舞台,附近几个小队的村民扶老携幼,也在往这边赶。台下嘈杂,黑压压尽是人头。一曲《东方红》唱响,巡回演出拉开了帷幕。
次次都是这样开场,看的人却起劲的很。孩子们图的是热闹,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老人也不会有什么话说,只是把脖子拉长。年轻人就不一样了,叽叽喳喳,眼睛都盯着又是报幕又是独唱又是跳舞又是表演戏曲的方姝。这就很明白了,很多人都是冲着方姝来的。
潘天亮很平静,坐在台上的一个角落,一心拉自己的二胡,目不旁视。
演出结束,众人散去,宣传队的男男女女一起动手收拾道具,之后骑着自行车(这些自行车大多数都是公社干部下乡时的交通工具,巡回演出时交出来给他们用),匆匆赶回公社。
公社有一个招待所,但是住不下这么多的人,也不可能长期给他们住,潘天亮和方姝要赶回知青点去。
已经是半夜时分了,田里一片蛙鸣。两支手电筒的光柱在沙石马路上移动。如果月明星朗,晚风轻拂,四野澄彻,有轻纱一样的东西漂浮,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尽管累了一天,人容易犯困,但是在这样一个月夜,两个情窦初开的男女走在一起,是可以产生浪漫情调的,以及与这种情调相关的浪漫故事,夜再深,路再长,也不会厌倦。
村子里的犬声吠成一片,不久是咚咚的敲门声。有一扇门很快就拉开了,走进去的是背着二胡的潘天亮。另一扇门就有些麻烦了,好半天开不了,里面是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死方姝,怎么这么晚还回来?”
在屋里大声说话的是谢莉芙。方姝尴尬无比,进退两难。想去敲别人的房门,一来不知该敲谁的好,二来会不会再碰到这种尴尬事呢?
远远地退到一边,背对着房门,等到罗群走了,方姝才转身朝房间走去。
知青点再次安静下来,村里的犬吠之声也随风远去。
那时候,就有很多人在盯着他们。
吃过早饭,看见他们结伴去公社,一大群站在四合院说话的男男女女,有意无意都会侧过身去,把目光瞟向他们。
大家非常在意的,就是他们眉目之间有何异常,在一起会说些什么,有没有一些超出普通男女关系的亲昵小动作。
不过,没有几个人看好他们。私下的议论是,如果这两个人会成为一对,太阳都会从西边出来。
方姝的父亲方同启,大队计财科科长,全大队最有实权的一个人物,长得气宇轩昂,有模有样,就是太抠门,他要不想掏钱做某件事,就连党委书记(此前是齐秉清,现在是邱樟兴)说的话就只当是放了一个屁,因此大院的人个个讨厌他,背地里都骂他石棺材。
数年前,他们家着过一次火。火是从厨房里蹿起来的,很快就上了屋。邻居们都提着铁桶赶来救火,方同启却远远站着,好像烧的是别人家似的。
每年开春之后,方同启去省局参加财务会,为多一分钱少一分钱勘探费和计财处长争得脸红脖子粗。可是每年搞完年终决算,我们大队每年都要节余几十万元钱。让全大队人伤心不已的是:这笔钱一分不截留,全部上交国库。
而此时,队部大院连一条水泥路都没有,一到雨雪天,路又湿又滑,不知有多泥泞。房子都是五十年代盖的,除了一幢苏联专家楼(苏联专家撒走后,改为干部楼)像点样子,生活区都是低矮的平房,有些已很破旧。
方姝的母亲蔡惠娟也不简单,是大队职工医院的院长,我们大队的很多孩子都是她接生的。
白天,在院子里,经常能听到蔡惠娟骂人的声音。
“喂喂喂,你不要命了,你老公死到哪里去了!”
蔡惠娟骂的是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她挺着大肚子,挑一担尿桶,正往菜地里去。
接下来,蔡惠娟又骂了一句:“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只图自己快活,弄大了肚子就不管!”
有人从职工医院的耳门旁走过,笑着对蔡惠娟说:“蔡院长,你这是骂谁呀,这么咬牙切齿,是骂你们家的老方,还是骂你们家未来的姑爷?”
“骂谁?就骂你们这些臭男人!”
一个女人进了诊室,白帘子拉上,女人在床上躺下,大约是裤带刚解开,就听到了蔡惠娟的骂声:“你都不洗洗,夜里你老公怎么和你睡觉!”
隔壁诊室里,几个男医生全捂着嘴笑。
蔡惠娟是有资格这样骂人的,一是队部大院的人看病的医药费都要她签字才能报销,二是病人要去外疗,没有她的同意是绝对不行的,三是她虽然嘴巴不饶人,却有一副热心肠,哪家临盆的女人发作,半夜三更来敲门,蔡惠娟二话不说,爬起来,背起药箱就跟着来人走,因而也深得全大队人的敬重。
方姝是独生女,在五十年代的那一批孩子中独一无二。这在全大队引起了很大的议论。一种说法是:人家一个人赚钱还生一大堆孩子,方家双职工,又都拿高工资,却只要一个女儿,蔡惠娟这人心也太狠了,连香火都不给方同启继!
潘家就大不一样了,和方家相比,天壤之别。
潘天亮读小学时,潘家还在野外,父亲是一名钻工,在机台上出过一次事故,被齿轮咬去了一截手指。母亲和其他随队家属一样,每天都要上山挖槽子平机台修路,赚点钱补贴家用。
这是一对老夫少妻,男的比女的大十多岁,一个矮胖,一个高挑,一点都不般配,据说还是近亲结婚。
刚开始,看不出女人有什么异常,只觉得她话不多,一天到晚闷着头干活。
直到有一天,女人把一个女婴生在尿桶里,溺死了,大家才知道,这女人神经不正常。
她是四川人,父亲是国民党的一名将军,战死沙场还是去了台湾不得而知。娘家兄弟好几个做过国民党的高官,在重庆和成都有庞大的家产,解放后全被政府没收了,还有几个人吃了枪子。她之所以神经失常,据说是受到刺激,吓出来的。
就在女婴溺死尿桶不久,潘老头调回大队部守废料库,潘家也得以搬回大队部。
从此,大队部的人每天都能看到一个女人一天到晚守在家门口,天不冷,她两手却插进袖筒里。有人从附近走过,她马上迎上前,说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吓得来人夺路而去。
路人走远了,她回到门口,倚门而立,耐心守候下一个行人。
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潘天亮即将下乡之前,潘家的大女儿也疯了。
这是个偏胖的圆脸姑娘,刚开始只是拿点吃的东西往男人房间跑,吓得一些男人见她来了就关门关窗。不久,见了男人就脱衣服,身上一丝不挂。这当然不能再让她到外面去。她被关在房间里。成了囚犯的她在房间里又唱又跳又哭又笑又叫,不但把墙壁打出一个个的洞,还把经血涂得满墙都是。
有人说,这是近亲结婚带来的恶果。
也有人说,疯女人生出疯女儿,不足为奇,遗传使然。
还有人说得更玄,这是花癫,给她找一个男人,也许就可以不治而愈。
这只是说笑,当不得真。即使真能管用,又会有哪个男人敢娶一个疯子?
花癫之所以没送进医院,是他们家很穷,吃饭都紧巴巴的,哪有钱往医院扔?
潘老头并没有放弃对女儿的治疗,治疗方法可以写进《天下奇闻录》。有一段时间,他一大早就出现在队部大院的农贸集市上。几个卖猪肉的人都认识他,见他来了,预留的猪心马上递上前。
买好了猪心,他还得出一趟门。
这是初冬,河面上刮着凛冽的北风。头发花白的潘老头瑟瑟缩缩蹚水过河,在对岸的河堤上采集白牛拉的屎。回到家里,他用白牛屎裹着猪心放在灶膛煨,煨出了一股浓烈的牛屎气味。
可是牛屎煨的猪心吃了七七四十九个,花癫还是老样子,而且变得更狂躁,不但猛砸东西还打人,以致潘老头每次开门给女儿送食物或别的东西,手里都要带上一根竹片。
不久,换了药方。潘老头开始信教。礼拜天,他走很远的路,去一座早已断了香火的寺庙许愿。听说几十里外的一座城市有一座教堂,又专程去了好几趟。可谓洋教土教一起信,实的虚的一起来,已经是乱了方寸。
大约是十二月中旬的样子,花癫成功出逃。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是:潘老头开门给花癫送饭,被花癫推倒在地,花癫趁机夺门而逃。
矮胖的潘老头要跑还真跑不过花癫。他从院子里一直追到西门外。花癫上了省道,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冲他招手。他再也跑不动了,双手撑着膝盖呼哧呼哧喘粗气。花癫已经无踪无影。
此后十几天,潘老头每天都要到大队部四周转一圈,没有结果,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没想到,大年三十这天,潘家弄好了年饭,一家人正准备上桌,花癫突然出现。
她蓬头垢面,身上臭不可闻,一进屋就直奔饭桌,污黑的双手左右开弓,一只手是一只鸡腿,另一只手上是一块大肥肉。
潘天亮和两个弟弟掉头钻进了里屋。
花癫狼吞虎咽,满嘴都是油。
看见走失的女儿回来了,母亲没有任何反应。她依然倚门而立,双手插进袖筒里,眼睛空洞地看着远处空无一人旋风掠起灰尘到处飞的泥巴路。
只有鼻尖上挂着清鼻涕的潘老头泪眼婆娑。
大年初四,花癫再次出走。这一次,潘老头没有四处去寻找她。
去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之前,潘天亮每天夜里都会坐在门前拉二胡。夜深人静,潘天亮的二胡声如泣如诉,充满了伤感。
他拉的都是一些悲凉的曲子,诸如:《江河水》,《二泉印月》,《鹧鸪天》……哪怕就是《赛马》这种欢快的曲子,从他弓弦下出来也不知有多沉重。
潘天亮的二胡之所以拉得那么好,是碰上了贵人。
从前,每到月圆之夜,子弟学校的四合院里就会有一次聚会。参加聚会的人除了子弟学校的老师,还有大院的其他音乐爱好者,以归国华侨为主。
对于这些华侨,大队部的人有一个这样的看法:他们都是有钱人家,个个多才多艺。
吃过晚饭,这些人带着各自的乐器,从四面八方陆续走向子弟学校的操场。十几个人,围成一圈,不光吹拉弹拨,还有人唱歌。
他们唱的有些是英文歌曲,有些是中文歌曲,还有忧伤的俄罗斯民歌。
寄宿的孩子在一旁围了一大圈,看他们表演。
有些人看了一会儿就没劲了。只有一个人是例外,次次都有他,要到散场才会离去。
这个人,就是读小学一年级的潘天亮。
天长日久,引起了音乐老师洪洁馨的注意。
有一晚,众人正要散去,洪洁馨招招手,把潘天亮叫到身边。
“你是不是想学乐器?”
潘天亮起先是摇摇头,后来又点点头。
“行,我教你。”
就这样,潘天亮成了洪洁馨的开山弟子。
潘天亮买不起二胡。洪洁馨的二胡就给潘天亮用。潘天亮非常用心。有聚会的时候,二胡自然要给洪洁馨。聚会结束,二胡到了潘天亮的手中。从基本功练起,非常正规。洪洁馨没安排的课程,绝不乱拉。这让洪洁馨越来越有信心。
练完了琴,夜已深了。洪洁馨房间还亮着灯光。她在看一本外文小说。潘天亮轻轻敲门,毕恭毕敬把二胡交到洪洁馨手中。
数年之后,潘天亮的二胡演奏已经是行云流水。洪馨洁没法再教他了,不只一次叹息:“这孩子可惜了!”
意思很明确:潘天亮应该放到音乐学院去深造,才不会糟塌一颗好苗子。
事实上,潘天亮没去音乐学院深造,一样是二胡演奏的高手。
还是初中生的方姝,每天一大早就会到队部大院西边的油茶林去吊嗓子。
她身体的柔韧性相当好,像一个无骨之人,很轻松就把脚架在头顶上,腾空跳跃飘逸轻灵,跳芭蕾一点问题都没有。
西大门外是一座水库,水面上能看到很多白色羽毛的水鸟。靠近西大门有一座土坝,穿过土坝就是油茶林。一大早,蔡惠娟也在这里跑步。她没有惊动方姝,但每次方姝练完功,准备往回走,蔡惠娟的跑步也结束了,赶在方姝之前跑进队部大院,顺道进饭堂把一家人的早餐买回家。
这是少女时代母亲对女儿的关心方式,她没有干预女儿的爱好,怕早晨的油茶林不安全,一直在暗中保护女儿,陪伴女儿,又不露声色,甚至不想让方姝察觉。
早晨出门,因为要赶路,所以走得匆匆。夜里就大不一样了,不急不忙,一小时的路程,两个钟到家的情形也是有的。
和潘天亮同行,方姝一点都不紧张,更不会害怕。一路上,都是她在说笑,潘天亮听的时候多,开口的时候少。在知青点,他算得上不善言谈的人之一,却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尤其是在方姝面前,不会打断她的话,更不会搅了她的谈兴。
四月,路边盛开了一蓬蓬的刺玫,这种香气四溢花期很长的鲜花,哪怕夜里也开得很热闹,吸引着各种各样的小虫子在花蕊上爬来爬去。方姝很喜欢刺玫的淡雅清香,到了花丛前就迈不动步,总要走走停停。潘天亮并没有催方姝。他站在一旁,看着方姝把身子探下去。方姝爱怎么折腾是她的事情,他连轻咳一声都不会,像是怕惊动了正在赏花的方姝。
田里蛙声不绝,空气中除了弥漫着花香,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把心塞得满满的。
起雾了。月下的雾,是浓浓的白,几步之外就看不到人,时间长了,头上就会有水,衣服也会被打湿。方姝不怕夜黑,倒怕月光下的浓雾,有一种担心会走散的恐慌。
“潘天亮。”
“嗯。”
“你在打瞌睡?”
“怎么可能呢,我不是在听吗。”
“你说费南翔这人好笑不好笑,总是色迷迷的,今天中午又给我递纸条。”
费南翔是宣传队的一名男演员,老三届高中生,又高又瘦,戴一副眼镜,笛子萧都吹得不错,歌也唱得很好。
宣传队有好几名“老三届”,个个多才多艺,学识,社会阅历,谈吐,甚至相貌,都在潘天亮之上。对节目和剧本的剖析和论述,对台词和某个情节的处理,常常都是他们滔滔不绝。潘天亮唯一显眼的,就是那把二胡。
潘天亮心提起来了,但是不露声色。
“你怎么办?”
“我没看,原封不动,退还给他。”
潘天亮这才长吐了一口气。
这只是就这一刻而言。实际情形是:如果潘天亮有心于方姝,时时刻刻都会紧张万分。
宣传队集中了全公社最有文艺天赋的人,以各个生产大队选拔上来的男女知青为主。对于宣传队的这个小妹妹,男人都会以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她的关心。搬道具搭舞台是从来不会要她插手的。下雨天,方姝站在屋檐下东张西望,总会有一个人撑着雨伞飞奔而至。方姝从外面走进来,抢着搬椅子的人肯定不止一个。方姝的茶缸快没水,想给方姝续水,动作一定要快点。这让别的女孩子无比妒嫉。但是没有办法。方姝实在是太漂亮了,又是宣传队的女一号,很多节目离不开她。在她面前,男人要不拿出点绅士风度,那就枉为男人了。
面对凡此种种,潘天亮是一种什么心情,不得而知。
方姝很快乐,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巡演结束,方姝决定回大队部去,在家好好歇几天。
她没约伴。吃过早饭,她肩上一个下放时大队发的草绿色挎包,一个人来到路边。
别人回大队部,都要在路边拦车。男知青来得更直截了当,靠的是自己的本事。一辆拖拉机从后面开过来,他们不慌不忙,在车子擦身而过之际,一个个飞身而上。到了进县城的岔路口,一些司机很坏,故意猛踩油门。这难不住这帮人,很轻松就跳下了车,拍拍双手,朝大队部方向走去。
方姝不用拦车,更不用跳车。她在路上行走,一辆拖拉机主动停了下来,司机跳下车,毕恭毕敬把她请进驾驶室,并且一直把她送进队部大院,她家的屋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