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三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10-12 14:32:13 字数:3792
一轮浑圆的落日缓缓滑向西山。程建兵别出心裁,搬一架长梯,坐到屋檐之上去吹口琴了。
居高临下,知青点四合院的一切一览无余。有人私下议论,程建兵这是监督谭秋影,防止有人接近她。这话也许传到了程建兵的耳中,但他从来没有承认。
这是六月底,一望无际的田野一片金黄。成熟的早稻即将开镰。不过收割之前有几天清闲,知青点的人不像村民,忙完了地里还得忙家里,所以大家早早吃完晚饭。这会儿,很多人都在院子里,球场上也有一些人。罗群没有打球,而是这个房间进,那个房间出,甚至跑到谭秋影的房间去了。
看见罗群进了谭秋影的房间,程建兵脸上的肌肉跳了几下。
如果有人用心去听,就会发现,程建兵的琴声出现了颤音和停滞,好像吹琴的人打了个哆嗦。
不过没人会如此认真。程建兵的口琴哪怕吹得再好,大家也早就麻木了。
三天后,早稻开镰。
一大早,五十多名男女鱼贯而出,走在最前面的,是扛打谷机的郝文浩和一位姓甘的小伙子。
程建兵头戴麦秸草帽,跟在谭秋影和麦维佳的后面。
下到田里,程建兵紧挨着谭秋影。他的速度非常快,一下子就冲到最前面去了,把谭秋影远远甩下了一大截。到了地头,他才直起腰,甩一把汗,看了一眼隐在金黄色稻浪后面的谭秋影,手中的镰刀又嚓嚓嚓地响起来了。
他去接应谭秋影。
两个人很快就会合了。谭秋影出了很多汗,经衣袖(她穿的是一件长袖衫)一擦,脸特别红。
接下来,程建兵就要看谭秋影往哪里去了。
谭秋影摘下头上的草帽当扇子,摇了几下,抱起一大堆放在地上的谷穗,朝打谷机走去。
五十多个人割稻子,打谷机只有两台,踩打谷机的人是最累的,一刻都不能停。
看见谭秋影去了打谷机那边,程建兵赶紧追过去,换下了踩打谷机的郝文浩。
有谭秋影给自己递稻穗,程建兵格外来劲,两只脚轮换上阵,打谷机发出的咕噜咕噜声,比郝文浩踩出的还要响。
不久,谭秋影走开了,程建兵没劲了,打谷机很快交到了别人的手中。
日薄西山,一大群男女挑着谷子朝知青点的四合院走去,程建兵是第一个回到四合院的人,不过他并没有喘口气,擦把汗,喝口水,放下担子,掉头就去接谭秋影。
看见程建兵急匆匆走过来,几个放下担子立在田塍上休息的女孩子全冲着谭秋影挤眉弄眼。
“喂,你的那位程同志又来献殷勤了。”
说这话的时候,麦维佳轻轻捅了一下谭秋影。
谭秋影没有理麦维佳,弯下腰,挑起担子就走。
程建兵已经赶到,伸手去接谭秋影肩上的扁担,被谭秋影一把推开。
此时的程建兵,和谭秋影的关系还在云里雾里,有些看不清楚。别人的感觉是,他好像是在和谭秋影谈恋爱,可是又没有像别的恋人那样出双入对,大大方方在一起,甚至没见他和谭秋影单独出去散过步。说他们没谈恋爱嘛,也说不过去。毕竟,程建兵每天都会到谭秋影房间去转一下,什么事都会帮谭秋影一把,有时候还会摆出主人的姿态,管管谭秋影。联想到他们从小到大的特殊关系,这不是谈恋爱,又是什么呢?
很多人就是这么猜测和评判的,既想尽快看到结果,又不希望这两个人能成为一对。
谭秋影的态度,同样琢磨不透。
哪怕就是在麦维佳面前,她也闭口不提程建兵。看见程建兵走进房间,谭秋影有时会装着没看见,继续和人说笑。有时又会把脸一沉,弄得上前搭讪的程建兵脸红耳赤。
这一天的情形就是这样。谭秋影一点都不领情,弄得跟在后面的程建兵尴尬得很。
累了一天,大家吃完饭,洗好澡,早早上了床,四合院出现少有的安静。
只有程建兵一个人在外面,依然是坐在屋檐上吹口琴。
他好像有无限的心事,可又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整个知青点,没有一个他能说得上话的人。
后来,便有了与罗群的那一架。
那天的事情,蹊跷得很。
一大早,罗群和谭秋影进了厨房。这没什么,煮饭照轮,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这一天轮到罗群和谭秋影搭对。
在田里,程建兵勾着头插秧。身边没有谭秋影,程建兵一整天可以不说一句话。人多的地方他不会去,不过他还是没改掉儿时的毛病,只要有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他耳朵就会竖起来。
其间,他离开过一次,是大家坐下休息喝水的时候。对于这样一个人,大家是不会怎么往心里去的。他不在,说话可以更随意些,不用看他那张阴沉冷硬的苦瓜脸。
中午,一大群男女从田间回来。饭堂里有几张长条桌,一块案板,案板上放着两大盆有盐没有油只能用辣椒来调味的青菜,一盆漂着几片冬瓜的洗锅水,亦即解暑的汤。
人非常多,尤其是饭桶和案板前,围了一大圈,挤得满满的。
罗群立在厨房门口,光着上身,一边用一条先前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汗,一边插科打诨。
“你们这些人哪,干活磨洋工,吃饭打冲锋。不要一个个这么紧张,面包是有的,奶油也是有的。你们这样挤在一起,万一烫伤了可没人付医药费哟。”
没人理他,该挤的照样往前挤,好像个个都是刚从饿牢里放出来似的。
就在这时,一声炸雷般的大吼在饭堂炸响,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这是喂人还是喂猪,哪个王八蛋煮出这样的饭菜!”
罗群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冷冷地看着程建兵。
“你这是骂谁?”
程建兵脖子一拧:“哪个王八蛋接嘴就骂哪个!”
罗群是什么人?高中时拜过师傅,每天早晨都要到队部大院西边的油茶林去飞拳走腿舞刀弄棍。别看他长着一张小白脸,要打架知青点还真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哪怕就是施敬儒,在他面前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有一天,小地主开玩笑,在后面拍了罗群一掌,罗群突然发力,双手扣紧小地主搭在他肩膀上的右手腕,右脚勾着小地主的脚后跟,屁股往下一坐,小地主就嗷嗷大叫起来。
罗群也是开玩笑,只用了几分力,显摆而已,如果真坐下去,一定会听到喀嚓一声,小地主的膝关节非断不可。
罗群的功夫,程建兵怎么会不清楚?可这会儿他大约是血冲脑门,看见罗群朝自己走过来,他先动了手,一碗刚起锅不久的饭菜泼向罗群。
饭堂一片大乱,好几张桌子都掀翻了,女孩子一个个尖声大叫,迅速退到一边。
等到被人拉开,程建兵的眼睛已经睁不开,手一抹,满掌都是血,原来是眉弓裂开了,鼻血还在往下流。
罗群也没捞到多大的便宜:鼻青脸肿,额头上有一个大包。
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时,谭秋影跑回房间去了,麦维佳尾随而至,看见谭秋影背对着门口抹眼泪。
就是从这天起,谭秋影不理程建兵了。
程建兵落落寡欢。谭秋影不理他,就更没人和他说话。他仿佛又回到孤独的童年时代,每天陪伴他的,只有那把已经脱漆的国光牌重音口琴。
禾耘了几次,开始返青,再过些日子就要拔节。地里的活儿少了,有些人兴高采烈,一天到晚往外跑。程建兵无处可去,白天躺在床上两眼发呆,傍晚坐在屋檐上吹口琴,有月亮的晚上,一个人到田塍上去漫步。
内招的消息传来后,知青点有了过年的气氛,只有程建兵无论如何兴奋不起来,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慌,一天到晚神思恍惚。
几乎每一个晚上,他都是最后一个进屋,最后一个上床,可是他还是无法入睡。同屋的祝树根听到的尽是床板的吱呀声,心里烦得要命,可也不能说什么,只能陪着程建兵在床上翻滚。
秋风一阵阵掠过田野,晚稻已经结出了沉甸甸的谷穗,不过割稻子恐怕不需要他们动手,第二批知青也是一毕业就来到知青点,人数翻了一倍,这些后来者将顶替他们,把知青点这杆大旗扛下去。
要走的知青们个个欢天喜地,经小地主起哄,罗群推波助澜,全体臣民一致通过,知青点决定实施三光政策,能吃的鸡鸭猪全部宰掉,那些后来者也能大饱口福,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晚上,一大群男女坐在院子里喝酒,很多张桌子拼在一起,装菜都是用脸盆,酒肉之香,随风而散。
程建兵没有加入其中,别人大吃大喝的时候,他早早放下饭碗,一个人到田塍上散步去了。
此时,大家所考虑的,是哪一天填招工表,哪一天去县医院体检,什么时候能离开知青点,至于离开知青点后的去向,没有人会往心里去,车到山前必有路,千万别节外生枝,早一日脱身而去,这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程建兵想得更远:招上去之后,万一不能和谭秋影分在一个野外分队,两个人天各一方,一年难见几面,怎么办?
程建兵夜里睡不着觉,大概是为此所累。
回来的时候,那些人还在喝酒,很远都能听到猜拳的吼叫声,一盏汽灯高高吊在铁丝上,把四合院照得很亮。
酒喝到这种份上,肯定个个都有些失态,如果换成别人,只要从一旁经过,都会被拖过去,灌上几杯。但是程建兵没人搭理。好几个人一只脚都踏在凳子上,施敬儒和小地主甚至光着膀子,一伸一缩的拳头和五根手指,几乎要捅到对方的脸上。
“五魁首啊!”
“三三元!”
“六六大顺啊!”
“两相好!”
“四季红啊!”
“全来——到!”
“喝酒!”
“喝!”
“等一下行不行呢?”
“不行!”
“先吃口菜总可以吧?”
“也不行!”
“哪有那么多的废话,爽快点!”
该喝酒的只是一个人,大喊大叫的却是一群人,有人更不含糊,上前抓手的抓手,端酒杯的端酒杯,捏鼻子的捏鼻子,输家要想耍赖,是没有人能逃得过去的。
在喧嚣声中,程建兵径直朝谭秋影的房间走去。
房门是虚掩着的,屋里有灯光。程建兵抬起手要敲门,发现房门开了一条缝,便推门而入。
谭秋影刚洗过澡,正在梳头,肯定是听到有人进屋的声音,但是没有回头。
程建兵没有犹豫,上前把谭秋影抱住。
谭秋影无疑是吓了一大跳,看清是程建兵后,开始奋力挣扎。
无论谭秋影如何反抗,程建兵始终不松手。
尽管又推又抓,但是谭秋影没有喊叫,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这让程建兵不再紧张,胆子也越来越大。
眼看要被程建兵抱起来,谭秋影停止了抵抗,用手指了指着房门。
程建兵不知是什么意思,也顾不上理会谭秋影。这一来,倒是谭秋影急了,发出了程建兵进屋后的第一声。
“闩门!”
喘着粗气的程建兵把谭秋影放在床上,随即,灯灭了。从窗口照射进来的只有外面的灯光,还有外面传进来的划拳争吵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