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10-10 20:33:04 字数:3286
体育老师赵稀媚家,是子弟学校学生最喜欢去的地方。
孩子们一进屋就大闹天空,吃的东西不用劳驾赵稀媚,孩子们自己会翻出来。夏天的夜晚,一些女孩子被留下来,门前放着两张竹床一张睡椅,燃着几支蚊香,赵稀媚躺在睡椅上,女孩子和赵稀媚的独生女挤竹床。
和林旭东的爷爷一样,赵稀媚也是归国华侨,据说家里非常有钱,众多的兄弟姊妹中,有在美国的,有在英国的,还有在加拿大的。赵稀眉排行最小,是唯一回国的。她的影集中,有豪华的别墅,漂亮的跑车,看得孩子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
有一晚,赵稀媚的丈夫从野外回来了。谭秋影被麦维佳拖着,像以往一样来到赵稀媚家,同行的还有方姝和谢莉芙。
赵稀媚关着门在厨房里洗澡,客厅里坐着赵稀媚的丈夫和女儿,四个女孩子是赵家的常客,这种情形下没有任何拘束感,眼睛忽闪忽闪,看着眼前这个又瘦又高说话嗓门不大不知有多斯文的男人,不时还会相互窃笑一下。
厨房门开了,赵稀媚赤身裸体走了出来。
四个女孩子全脸红了,低下头,既不敢看赵稀媚,更不敢看赵稀媚的丈夫。
赵稀媚哈哈大笑:“都是女人,有什么难为情?”
谭秋影抬起头,迅速瞅了赵稀媚的丈夫一眼,那意思分明是说:他不是男的吗?
“傻丫头,他是我的丈夫呀!”
这是少女时代,谭秋影受到的有关男女关系的启蒙教育之一。
每天一大早,谭秋影就得起床。
走进厨房,隔夜封着的煤炉火门打开,最底下的煤渣夹出,换一块蜂窝煤,厨房里便会升起一股呛鼻的煤气味,炉子里的火很快就蹿了起来。
家里的布局是这样的:走廊用竹篱笆围起来了,进门是客厅,两扇房门分别通往主卧室和厨房,穿过厨房才能进入谭秋影的卧室。也就是说,不大的厨房有三扇门,除了连通客厅和次卧室,还有一扇门通往后面一个也是用竹篱笆围起的院子。
谭家的后院养着鸡鸭,走廊上码着蜂窝煤,门前搭着一个南瓜架,夏天坐在南瓜架下面纳凉,风从远处的水库和油茶林吹来,不知有多舒服。
谭秋影一大早给煤炉换煤,必须兜一个大圈,先进客厅,从主卧室门前经过,然后走向走廊上的蜂窝煤堆。
这天清晨,主卧室的门是敞开着的,从门前走过的谭秋影无意往屋里扫了一眼,看见了她不该看到的一幕。
两个雪白的身子叠在一起。
风轻轻地吹着,门前的泡桐树上,凉津津的露水一滴滴垂落,刚刚醒过来的小鸟这时才开始叽叽喳喳叫唤。谭秋影蹑手蹑脚走到外面,从此永远记住了这个特别凉爽的夏日清晨。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在赵稀媚的张罗下,谭秋影去了县城。
教练是个精瘦但是非常结实脸部棱角分明的中年男人,看了谭秋影的脚形,眼睛里射出来的亮光,把谭秋影吓了一大跳。
后来谭秋影才知道,她这种脚板深凹的脚形,是天生跑步的好料子。
每天清晨,教练在后,她在前。教练骑自行车,她跑步。一万米下来,她黄胆水都吐出来了,教练仍在后面大声催促:“快点,再快点,不要停下来!”
她开始怀念队部大院,怀念那座四面用红石围起来东面是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河西面有一座水库院子里郁郁葱葱长满了大树的小山岗,还有那支天天在耳边吹响的口琴。程建兵的影子,便会在这时浮现在她脑海里。
有一天,在跑步中,她突然有一种直觉,有人在附近窥视她。
她头扭向左侧,果然看到一棵大树后面,有一个小男孩在探头探脑。
看见她转过脸来,那男孩迅速缩到树后去了。
她在县城举目无亲,除了教练和一起练田径的人,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谁会来看她呢?难道是队部大院的人?
她分神了,脚步慢了下来,又很想跑过去,看看那男孩子到底是谁。
身后再次传来教练的喝斥声。
“集中精力,加快速度!”
她有些难受,胸口胀得很痛,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等到终于可以停下来喘气时,她并没有蹲在地上休息,而是跑向那棵大树。
大树后面空荡荡的,男孩子已经不在了。
一个月后,她代表县里,去地区参加运动会。
在田径场上,她露脸了,把业内很多人都震了一下:女子青少年三千米、五千米、一万米破了地区三项纪录。
开学前,她必须作出选择。
县里和地区都想把她留下。不过这两个地方都没有体校,只有一所师范。师范虽然设了体育专业,可她还是一名初中生,下学期才升入初二,再说她年龄也太小,如果要留下来,只能在这两个地方选一所中学寄宿,完成学业,主攻的还是田径。
母亲出来干预了,说跑步有什么好的,累坏了身体是自己的。又说女孩子孤身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读书,身边没有一个看管的人,很不安全。当然,母亲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没说出口:不想家里少了一个能干活的人。有她在身边,母亲会轻松很多,日子也不会那么寂寞,看见不顺眼的事,还可以把她臭骂几句。
带着三块奖牌,谭秋影回到队部大院,继续在子弟学校读书。
不久,部队的人找上门来了。
整个大院都传开了,无论走到哪里,谭秋影都会看到,身后有指指点点的人群。
能到部队去当女兵,当然是一件梦寐以求的事。有几天,谭秋影开心无比,身边没有一个人,脸上却有笑容。
可是很快,她就傻眼了。继父继母的家庭出身都有问题,政审那一关过不去。
带着无尽的遗憾,专程来招谭秋影的两个人走了。
谭秋影白高兴了一场,从兴奋的巅峰坠入了绝望的低谷,眼泪水都出来了。
看见谭秋影没有被部队的人带走,有一个人特别高兴,就是程建兵。
程建兵在抽条,这个夏天高了一大截,上一年合身的衣服裤子都短了,箍在身上特别难看。
母亲一整天都在招待所,有时还要在招待所过夜。放学回到家里的程建兵,总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但只要能看到谭秋影,心里就踏实了,不再落寞。
口琴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只要坐下就要捧在手里吹个不停。他从音乐老师洪洁馨那里借来一本《中外名歌集》,没有多久,里面的很多歌已吹得相当溜了。
全大队沸沸扬扬都在传闻谭秋影要去当女兵的那几天,程建兵失魂丧魄。夜已深了,他仍坐在门前吹口琴。流水一样的琴声中,有一个少年无尽的伤感。
家家户户的灯光都熄灭了,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摇曳的树梢间闪烁。
这是秋天,晚风已经有了很浓的凉意。草丛中,可能活不到明年的虫子也在哀鸣。程建兵相信,躺在床上的谭秋影并没有入睡。就算她睡着了,他的琴声也能飘进她的梦乡。
天蒙蒙亮,程建兵就坐在门口。
他要听到谭家的门吱呀一声拉响,看着谭秋影拿把火钳走到走廊上夹蜂窝煤,还想闻闻谭秋影从屋里带出来的那股温暖的气息。
“怎么不吹口琴?”
“太早了。”
口琴就在他的手中,不是因为太早,要说的也不是这么一句话。可是太俏皮的话他说不出口,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但有一点明确无误,如果谭秋影想听他吹口琴,他会不分晨昏,一直吹下去。
这一刻,他只想静静地坐在门口,看谭秋影在眼前进进出出。换好了煤,她蹲在路边的水管旁洗衣服。衣服洗好了,她提着铁桶走到门前的铁丝旁,衣服裤子一件件拿出,用力抖几下,挂在衣架上,那些还在滴水的衣服裤子便在晨风中晃来晃去。之后,她去了菜地,摘回了早餐要吃的菜。
水管旁围着的女人多了起来,有洗衣服的,有洗菜的。谭秋影要排队了,不过她也没闲着,守在一旁把菜剔净,见缝插针,抢在别人前面,把铁桶放到水龙头下去接水。
谭秋影的母亲这时才走出来,肩上搭一条干毛巾,手上拿着牙刷茶缸,到水管前去刷牙洗脸。
说不清为什么,只要看见谭秋影的母亲,程建兵心里就会有一丝莫名其妙的紧张。
他不好再傻坐着了,口琴含在了嘴里。
初中二年级,他的口琴在队部大院就成了一绝,无人可比。
只有他心里明白,这得感谢谭秋影。他的口琴就是吹给谭秋影听的,是谭秋影让他成了口琴吹奏的高手。
有一晚,他坐在门口吹口琴,谭秋影一头冷汗来到他身边,要他陪她去上厕所。
两个人,打着手电筒急急忙忙直奔屋后紧靠水库围墙的厕所。一条小路在各家的菜地之间绕来绕去,电筒光柱之下,能看到很多蹦来蹦去的癞蛤蟆,飞舞的小虫子,还能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谭秋影一只手摁着肚子,走走停停。终于,她没办法再往前跑了,在路边蹲了下来。程建兵赶紧熄灭手电筒,背对着谭秋影,眼睛看着远处的房子和黑糊糊的林子。
往回走的路上,程建兵在后,谭秋影在前,一直到家门口,谭秋影没吭一声。
他也不说话。
到了屋门口,程建兵熄灭了手电筒。谭秋影推门而入,在关门的一霎那,迅速看了他一眼。
此后很多天,谭秋影似乎一直在躲他,不管上学还是放学都不和他同路。迎面相遇,谭秋影脸红了。程建兵也有些不自在,没有打招呼就急急忙忙与谭秋影擦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