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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四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9-29 22:34:04      字数:3318

  林场场部距离分队部大约五六里路。路边堆满了木头,散发着浓烈的松脂气味。
  除了小商店,这里还有电影院,林场医院,邮电所,理发店,一所林场中学。
  很多年里,这里一直是一个对青工非常有吸引力的地方。
  到达铁砂沟的第二天,开完了欢迎大会,所有的青工男的在前女的在后,抄小路浩浩荡荡向林场场部进发。
  只有一男两女三名售货员的小商店根本就容不下这么多人,不少人都在外面等着,要分批进去。
  林场医院相当于公社卫生院,虽然看不了大病,但可以做些最简单的常规检查,有好几名年轻的女护士,比起二分队的医务所可是要强多了。
  医院的隔壁是一家竹器加工厂,主要产品是竹床竹椅土箕簸箕之类,干这些活的有不少都是女孩子。
  往回走时,我们每个人手上都有一把小竹椅。
  转为四班倒后,钻工休息的时间延长了,上一个班理论上有二十四个小时可以归自己支配。男男女女结伴出门,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林场场部。
  铁砂沟能走的地方非常有限,不来林场场部,又去哪里呢?
  有电影的晚上,我们很早就在电影院门口等着,男青工一堆,女青工一堆,叽叽呱呱,东张西望。
  分队部也会有电影,是在篮球场放映。只要放映员从大队部下来,无论家属还是职工都会在吃晚饭前就用凳子占好位置。
  夜里,球场上黑压压一大片人群。幕布高高悬挂在用毛竹搭起的架子上,坐正面的人看正像,坐反面是人看反像。晚风吹来,屏幕上的影像也在随风而动。
  篮球场是为青工的到来而特意修建的,框架结实无比,基座是180毫米的套管,柱子是岩芯管,横梁是钻杆。这种钻杆在千米之下的岩层中高速旋转都不会拧断,何况只是作为球架的支撑。
  篮球场的一侧,小溪两岸长满了木芙蓉和芦苇。秋天,木芙蓉盛开了,硕大的花,花瓣层层相叠,黄白红粉,朵朵绚丽。
  每逢这时,我们就会在溪边徘徊,心里万般滋味说不出。
  三八钻的工棚就在小溪的另一岸,门前的铁丝上飘红挂绿,色彩缤纷。
  
  到铁砂沟的前两年,一个星期有四个夜晚要政治学习,各个单位自己组织,内容千篇一律,读报纸。
  暮色四合,山道上散步的人群和住在附近山村带家属的职工陆续回到各自的单位。
  钻机和工程队都没有办公室,只有一间活动室,里面吊着一盏100瓦的大灯泡,有一张桌子,几条长板凳,显得非常局促。
  别的单位的报纸是怎么读的我不知道,在七号机,机长樊高志说青工都是有文化的人,读报纸的重任便全部交给了我们。
  人到齐后,读报开始。先读社论。没有社论读头版头条。一篇文章读完了,换一个人接着读。
  有人交头接耳,马上遭到樊高志的喝斥:“严肃点,不要说话,有什么事会后再说。”
  学习结束,要去接零点班的人抓紧时间上床睡会儿觉,哪怕眯一下眼睛也是好的。上中班的人如果不打牌下棋就只有躺在床铺上,两眼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第一次参加政治学习,给我留下一个至死都不会忘记的印象。
  下面,师傅们都在卷喇叭筒。一张旧报纸很有耐心地撕成一张张大小均等的长方形纸片,叠好放进铁制烟盒里,其中的一张纸片熟练地卷出一个喇叭筒,火柴喀嚓一声,喇叭筒点着了。活动室里,烟雾弥漫,辛辣的烟味扑鼻而来,青工们都在咳嗽。
  
  大约上午十一点钟的样子,进城买菜的车子才赶回来。负责买菜的是人高马大相貌堂堂的食堂管理员陈汝强。
  每天半夜车子就得出发。临近中午,师傅们都在等着,车子一到,一只只箩筐迅速搬下,抬进厨房。
  陈汝强从车上跳下,也进了食堂。那些抬进厨房的箩筐被送到一个磅称上去过称。
  每次过称都是两个人,一个负责看称,一个负责登记。瘸了一条腿的张班长手上一本沾满了油渍的本子,一支比他手指头还要粗的黑色钢笔。看称的人吆喝一声,他就笨手笨脚在本子上记下一笔数,字特别大,歪歪斜斜,但他非常认真,一横一竖都很用力。有些字不会写,便画上一个个只有他才能看得懂的符号。
  张班长以前腿不瘸。有一个晚上,他提着马灯出门给下晚班的钻工开饭,在门口被一条五步蛇咬伤了腿,从此变成了瘸子。
  在野外,我们每个人都配备了蛇药,是一种装在长条状圆筒形玻璃瓶里的药片,名叫“季德胜”蛇药片。碰到五步蛇这种剧毒蛇,根本没有用。
  听到动静,食堂的人都出来了,七手八脚把他抬进厨房。
  说不清是没有经验,还是经验用错了地方,有人用刀片在伤口切了一个十字架,把毒血往外挤。还有人把“季德胜”蛇药片找出来,捣碎,用水调成糊状往他嘴里灌。
  医务所的黎医生也来了,但是束手无策。
  血流个不停,毒液扩散的速度更叫人惊魂。很快他腿粗如桶,已不认识人了。
  分队火速派了一辆大卡车把他的妻子从大队部接到了分队,明摆着是要让夫妻两个见上最后一面。
  是一名被请来的老郎中用几副草药救了张班长一条命,伤口的溃疡却过了一年都没好。
  就这样,他瘸了一条腿。
  过完了称,食堂的忙碌才刚刚开始。七八个人,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张班长负责掌勺。切好的菜一盆盆端到锅台上。张班长手中的勺子不但是舀油盐酱醋的工具,还当手用。需要水,勺子一拨,水哗啦哗啦流进锅里,再敲打几下,水就停了。
  尽管食堂的事陈汝强说了算,但在厨房里,他也只能打下手,端端盆子,洗洗菜。
  快开饭时,陈汝强才回自己的房间。
  徐添福别看平时走路慢吞吞的,好像生怕踩死了蚂蚁,见了陈汝强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动作一点都不慢。
  他快步赶上,拦住陈汝强,一只手伸进了陈汝强的口袋,掏出一包大前门的香烟。
  转眼间,他嘴角叼一支,左右耳朵上各夹一只,还有两支烟扔给了一旁的两个中年男人。
  
  管山地工程的老严是个肥胖的男人,下巴光溜的,没有胡子,腿特别短,与上身极不协调,走路一摇一摆,像只鸭子。
  每天早晨,老严和住在下面小山村里的随队家属一块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一路上,家属们和他打情骂俏。进了分队部,家属们沿着小溪逆流而上往山上去,老严进自己的办公室。
  老严与探矿工程师老郭共用一间办公室,两个人的办公桌拼在一起。办公桌很笨重,材料是上好的杉木,没涂油漆,抽屉呈曲尺形,上面三个抽屉,下面两个抽屉。
  与老严的矮胖形成鲜明对照,老郭又高又瘦,背有点佝偻,颧骨突出。他是二分队有名的烟鬼,手指焦黄,牙齿乌黑。坐下来,一张报纸摊开,里面的烟丝一块块码着,整整齐齐。一天之中,老郭不知要卷多少个喇叭筒,弄得一地都是烟屁股。老严不抽烟,有时还得为老郭打扫卫生,玩笑上的抗议是有的,实际上对此事并不在意。
  老郭坐在对面吞云吐雾,老严也没闲着,脚架在办公椅上,勾着头,专心致志用一块技术人员都会有的飞鹰牌单刃刀片修脚趾甲。
  修完了脚趾甲,他打开抽屉,拿出火柴盒,一根火柴棒掏出,无红磷头的那一边削尖,开始剔牙。
  他的牙缝很大,虫子可以自由在里面穿越。看火柴棒在他在嘴里掏个不停,总会让人联想到,他每天是不是吃了很多肉?
  完了后,剔过牙的火柴棒放回火柴盒。这就叫人有些恶心了。
  他抽屉里有很多矿石标本,都是上山时随手捡回来的。有些东西只有他抽屉里独有,诸如干巴巴的馒头。
  食堂卖馒头的日子,老严老早就去排队,几斤馒头不带回家,美滋滋端进办公室,全部锁在抽屉里,留作每天的零食慢慢享用,坐下来就掰一块塞进嘴里。
  老严是二分队唯一的一名山地工程技术员,路修得怎么样,机台平得怎么样,得靠他把关。
  上山的时候,老严手中有一个大饼一样的皮卷尺。
  相比我们而言,老严吃肉的机会确实要多一些。到了差不多要验方时,民工就会买一只鸭子,炒几个菜,弄瓶酒,把老严请到他们住的棚子里去撮一顿。
  民工赚的是血汗钱,当然希望他手上的皮尺能够松一点。如果真是这样,这些民工就会笑逐颜开。
  但吃了人家喝了人家的老严并不手软,该紧的地方还是要紧。
  民工嗷嗷大叫,双方争得脸红脖子粗。可老严为什么要去吃人家的呢?民工又为什么要次次请老严?这就很有意思了。
  家属当然不会请老严吃鸭子喝酒。平常她们与老严嘻嘻哈哈,什么玩笑都开。要是把她们惹急了,老严的裤子她们都敢扒。
  老严只是一个人。而她们是一大群人。验方的时候,皮卷尺的一端由一名家属牵着,另一端在老严手中。
  一大群家属围着老严七嘴八舌七手八脚,把他手中的尺度硬往一个她们希望的地方挪。另一端的那个家属要么使劲把皮尺往后面拽,让一些已量过的部分计入未量部分,要不把皮尺放得松松的。总而言之,要沾点便宜。
  “死老严,那么抠门干什么?手下留点情,我们也会记住你的好处。”
  “我们多拿钱,你老婆也有份,是不是?”
  他肥胖的女人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只是笑。
  碰上家属,老严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一个劲摇头晃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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