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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五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10-01 15:20:09      字数:3522

  工程队的工棚只有一扇门进出,最外面是活动室,中间墙壁开一扇门通内室,里面摆了三十多张床。
  冬天的夜晚,穿一条短裤衩跑到外面来撒尿可是要起一身鸡皮疙瘩的。这样的夜晚,工程队的人肯定都站在门口撒尿。我们也一样。唯一的厕所建在半山腰,夜里谁会为撒一泡尿往那里跑?因而各个单位门口总有一个地方的草长得特别茂盛。
  三八钻那边当然不会像我们这样,每个女孩子床底下有一个痰盂。早晨女孩子就要多一件事,这也成了二分队的一大景观:几十个女孩子列着长队往山腰上去,每人手里端着痰盂。
  那时候队长老彭的老婆还在。别人可以对工程队门口扑鼻的尿臊味不闻不问,他却不能不管。每天早晨,这个瘦得像是用几根骨头撑起来的中年男人从山下的村子里来到工程队,都会用手掌拍打竹门,扯开嗓门喊上几句:“你们这帮懒虫们,夜里撒尿不可以走远一点吗?”
  没有用,夜里的问题该怎么解决还怎么解决。
  老彭毫无办法,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拎一个铁桶往返下面的小溪好几趟,把门前好好冲一冲。
  冲洗完毕,他先去行政办公室,和范大炮见一面,把一天的工作要回来。之后,他掏出挂在腰上的钥匙串,打开工程队工棚旁的材料库,便有一排栓着麻绳的大杠小杠立在墙壁上,地上还有钢钎、扳手、小滑轮、沾满铁锈且油渍斑斑里面装着螺丝螺帽的帆布袋之类——这等于是告诉了大家,今天要干些什么活儿。
  工程队的人进进出出,有些拎着铁桶去澡堂洗脸刷牙,有些提着裤子往山坡上的厕所跑,有的端着饭碗去食堂买饭。
  不久,三十多个人鱼贯而出,每人肩上一件东西,要么是杠子,要么是工具袋,要么是别的什么。抬重物就没什么好说的,得喊着号子,一路嗨哟嗨哟,朝山上走去。
  工程队的每一个日子都是这样开始的。
  
  青工到来之前,工程队集中了二分队的老弱病残,文盲,懒散之人,干活吊二郎当、偷奸耍滑哪个单位都不要的刺头,差不多快成为一座收容所。
  有一种认识是这样的:工程队是一个技术含量低的单位,打个炮眼,往机台上抬桶柴油,扛根钻杆,修条路,有力气就行,谁都可以干。安装钻塔可能复杂些,每一层的塔腿横梁斜拉有所不同,但只要能分辨长短粗细,也难不到哪里去,基本上还是力气活儿。素质太高的人或者非大老粗放进工程队,是一种浪费。
  还有一种看法,大家心照不宣:那些不配有更好命运或者不可能享受更多照顾的人,只能往工程队放。一个最有力的证据是:文革时期,很多专政对象都发配到工程队来,每天老老实实接受劳动改造,重活累活,全部是他们的。
  工程队又是一个最有意思的单位。
  晚上政治学习,一大帮大字认识不了几个的老头抢着大谈学习体会。最积极的一位姓尚,脑袋特别光,大舌头,口齿不清,说话不仅像嘴里含着东西,还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牛头不对马嘴,一旦开了口就没完没了。
  见他如此喋喋不休,主持会议的老彭实在忍无可忍,只好开口打岔:“行了老尚,你不能一个人吃独王食,留一点时间让别人也谈点体会。”
  尚老头唾沫飞溅滔滔不绝,下面总会有些笑声。绰号叫面条的一个师傅是这样打趣尚老头的:“老尚,今晚就你的发言水平最高,让我们大长见识受益匪浅。”
  尚老头心里高兴,表面上还要谦虚一下。
  “别拿我老头子穷开心。我一个上了岁数的人能说什么,不过胡扯几句而已”
  “说这话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千万别谦虚。我们就是喜欢听你胡扯。你要不胡扯,我们怎么提高进步?”
  下一晚政治学习,尚老头还要抢着发言,这就无救药了。
  面条是工程队文化最高的人,1966年高中毕业,在农村呆了五年,1973年才来我们大队。那一批从地方上招来的工人中,有不少是“飞鸽牌”,把地质队当跳板,很快就调回去了。面条大概没有什么门路,只能一直留在我们大队。这人又高又瘦,背有点驼,抽烟很凶,满口都是黄中带黑的牙垢,一对三角眼还特别小。我们来的时候,他已年过而立,还在打单身。以为他娶老婆会很困难,没想到青工的到来帮了他的大忙。三八钻一位姓邝的女孩子嫁给了他。这已是四年后的事。面条当新郎官的那天,不伦不论穿了一件皱巴巴的西装,胸前扎了一朵小红花,看起来像四十多岁的人,不知有多苍老。
  首个开门红到来之时,工程队冒雪拆了一次钻塔。那天也巧,党委书记邱樟兴正好在二分队,听说工程队要冒雪拆钻塔,在范大炮的陪同下,也跟着去了。
  对于邱樟兴的到来,没有几个人会当回事,该干嘛还干嘛。有一个人格外来劲,就是尚老头。也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尚老头从一名青工手中抢过安全带,大叫大嚷,要上钻塔。
  这种情况下,别人不好多嘴多舌,面条忍不住,还是开了口。
  “看不出来呀老尚,平常从没见你上塔,今天玩的是哪一出,要露一手?”
  尚老头嗓门更高:“瞧不起我老头子是吧?告诉你吧面条,老子当年上钻塔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在哪里呢!”
  范大炮哭笑不得。按照他的脾气,尚老头如此胡来,他肯定要喝斥一顿。可是有邱樟兴在,轮不到他说话,只能一言不发。
  邱樟兴也不好打击尚老头的积极性,只能提醒尚老头注意安全,又叫几个上塔的年轻人看着尚老头,做好保护工作。
  就这样,冒着纷飞的雪花,尚老头让在场的人个个捏了一把汗,笨手笨脚登上了结了冰的钻塔。
  我后来听说,尚老头就是凭这些表现,年年当先进,甚至有一年还被评为劳模,上过天安门的观礼台。不过青工到来之后,他年年当先进的好事终于给搅黄了,这让他郁闷了一些日子。
  林旭东每天和一群这样的人在一起,不知会有何感想。他也不过就是一名高中生,课堂里学到的东西肯定比不上面条。但他来了后,大家一致的看法是:林旭东才是工程队最有学问的人,面条和他相比,那就不是差一截的问题,两个人,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傍晚,一场男女混合球赛正在进行。施敬儒和郝文浩各率领一支球队,很多对抗实际上是在他们之间进行。看的人也很多,男男女女一大堆,在场外围成一个大圈。
  山道上,到处都是散步的人群,这里一拨那里几个,女孩子风铃般的笑声随风而散。一些工棚的门口响起了二胡声,还有人吹口琴,吹竹笛,拉小提琴,拉手风琴。
  一轮浑圆的落日在山顶上消失。暮色四合,飞鸟投林,又一个夜晚即将来临。
  最早亮起来的,不是天上的星星,而是山腰上的塔灯。
  我站在山脚下,对着三八钻遥望,心里常常会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哪怕是这初冬之夜,寒风正扑面而来。
  铁砂沟的冬夜,宁静而漫长。一扇扇的房门早早就关上了,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在满天的繁星下闪烁,守护着夜的深沉,以及这里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午夜前后,分队部有人进进出出,先是去接零点班的人上山,然后是下晚班的人下山。摇晃饭盒的撞击声以及远处山村的狗吠,一次又一次进入我的梦乡。
  下晚班的人陆续回到房间,发电的柴油机停止了轰鸣,分队部陷入午夜后的黑暗之中。可是突然之间,有人上气不接下气从山上跑下来,报告机台上出事故的消息。没多久,分队部响起了范大炮那要命的吼叫声,随之而来的是一扇扇竹门被拉响,以及一长串慌乱的脚步声。再往后,各个单位的人都跟着范大炮上山打吊锤去了,分队部再度陷入寂静之中。
  我曾一次又一次披着寒衣站在门口,看着无数手电筒的光柱在山路上晃来晃去,渐行渐远。
  还有好几次,半夜三更,我被尿胀醒了,打着手电筒去外面撒尿,看到有人在溪边或者球场上徘徊。
  那时候的我实在是太年轻了,怎么都想不明白,在这样寂静又寒冷的夜晚,为什么有人不睡觉?外面到底有什么好转的,要把自己冻得手脚冰凉?
  铁砂沟的夜晚就这样浸润我那颗不谙世事的心,让我一天天对这里的一切慢慢熟悉起来。
  我总想深入到一些事件中去,对正在发生可能发生和即将发生的的一切充满了好奇。二分队正好有一大群形形色色百面千孔的男男女女,容易让我的猎奇之心得到满足。所以,我在铁砂沟的生活并不寂寞,人总在兴奋之中。每当看见有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就会格外来劲,常常老远飞奔而至,在人堆里挤来挤去,眼睛瞪得很大,耳朵高高竖起,每每都是范大炮跑来驱赶,把一大群人轰散,我才会悻悻而归。
  最重要的是,二分队有一台三八钻,这才是关键所在。那些如花似玉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像小麻雀一样的女孩子曾经给二分队的男人带来多少快乐!我们都想接近她们,为她们痴,为她们狂,为她们欢天喜地,为她们心如刀绞,为她们彻夜难眠,为她们神魂颠倒。这是就个人感情而言。最让我困惑的一件事是,当三八钻已经到了强弩之末,那些活泼可爱的女孩子一个个变成了行动不便的女人,每天依然要翻山越岭,大腹便便气喘嘘嘘行走在机台路上,我一方面为她们提心吊胆,一方面又觉得太不可思议:她们都已经是这种样子了,三八钻还能硬撑多久?
  她们是半边天,铁姑娘,以后还要变成铁娘子。她们到来就是要证明这样一个颠之不破的真理:男人能干的事她们同样能干,并且毫不逊色。
  这就是她们的命运,她们必须坚持到最后,直到那把冲天的大火来临。
  这也是那个年代,我们中一些人的命运:让人揪心,迷茫,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等待时间作出最终的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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