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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三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9-28 00:00:10      字数:4147

  那一天,一路的颠簸,天黑后才到达目的地。
  车子在球场上停下后,听到了一片欢呼声。
  黑暗中围上一大群人,纷纷爬上行李车,七手八脚帮我们卸行李。
  人群中有一条大汉,穿一件近于变白的黄军装,嗓门很大,特别扎眼。
  “不要挤在一起,多几个人到后面的车上去。行李不要弄乱了,电筒打亮,照一照,注意安全,小心别伤着人。老彭你是怎么搞的,带上你的人,负责工程队的行李!”
  大约是嫌车上的人笨手笨脚,速度太慢,他又吼起来了。
  “高思远,你下来!”
  在电筒的照射下,一个四十来岁的矮胖汉子慢慢爬下车。
  没等矮胖子落地,穿黄军装的大汉迅速爬上车,一副副夹得很紧的床板被他摇几下便拔了起来,递到下面接行李的人的手中。
  后来我才知道,此人姓范,是二分队的指导员,大家都叫他范大炮。
  站了一天,一路的颠簸,青工们腿麻了,脚也肿了,一个个在球场附近散开,蹲的蹲,坐的坐。只有几个农村来的女孩子一直守在行李车旁,有东西递下来就会上前看看,大约是怕别人弄错了她们的行李。
  食堂那边,灯火通明,热汽腾腾,诱人的饭菜香飘来,在等着饥肠辘辘的我们。
  山风穿谷而来,夜凉似水,四面高山,星星特别亮,像是撒在群山之上。山脚下,一栋栋火柴盒一样的工棚,竹门开合发出吱呀的响声,篾片做的窗子,打开必须用一根竹棍支撑。屋顶盖着油毡,上面有一层隔热的草席。屋檐下挂着昏黄的路灯。发电的柴油机震耳欲聋。远处,有狗吠之声传来。这就是铁砂沟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青工到来之前,铁砂沟只有一台钻机,就是日后我所在的七号机。青工到来后,增加了一台三八钻,一台八号机。再往后,钻机达到七台,这已是大会战时期的事了。
  工程队,地质组,测量组,后勤,行政,就连食堂在内的各个单位都增加了不少人。
  随队家属那时还住在附近的小山村里。各路大军开进来,加上青工们陆续结婚,二分队大兴土木,盖了很多房子,随队家属沾光,这才全部搬进分队部。
  还有几十个民工,我们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
  民工住在山上。山上有的是毛竹,搭竹棚和通铺的竹子全部就地取材。通铺一长溜,上面挂着一排分不清颜色的蚊帐。有一个女人和他们住在一起。她的任务就是给所有的民工做饭,到了夜晚还得尽一个女人的义务。她是这帮民工头目的妻子。
  民工也罢,随队家属也罢,青工也罢,我们的父辈也罢,都来自天南地北,操各种各样的方言。官方语言是普通话。
  时间一长,我就发现,我们大队有很多古里古怪的人。
  就说大队部吧,集中了一批疯子,男疯子,女疯子,老疯子,小疯子,都有。
  一名女疯子瘦得没有人样,一天到晚骂人,骂人时满嘴的白泡沫,还手持砖石追着行人砸,和她做左右前后邻居简直就是受罪,过路的行人也常常吓得半死。
  一名男疯子是中专毕业生,头上戴一顶颜色变黑的草帽,扛一把竹扫帚,风雨无阻,天天学雷锋打扫院子。
  有一名老工人,也就是我后来的岳父,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出差就是陪同医生送这名疯子回山东老家。
  不可思议的是,半年后,这名疯子回来了。他是一路讨饭回来的,刚进入大院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上臭不可闻。
  从此,在队部大院里,大家又日日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手上一把大扫帚,风雨无阻打扫院子。
  最悲惨的是一名大学生。
  据说他是这么疯掉的:他看上一个女孩子,每天悄悄往她抽屉里塞纸条。纸条塞了无数,从未见回音。他坚持不懈,纸条继续塞。写那些纸条他一定花了不少功夫。看过那些纸条的人都说,文采飞扬,情深意长。有一天,这名大学生看到他一往情深的女孩子正在当众读他写的情书,一旁一群女孩子个个捧腹大笑。
  他就这样疯掉了。
  对于女疯子,因为是随队家属,大队可以不管。男疯子大队就不能不管了。他们是职工,身边又没有一个亲人,不管怎么行?便每个月给他们发一笔生活费,给一间小房子,班就不用上了。
  那名大学生我后来看到了,他已人到中年,头上永远有一顶蓝帽子,一年四季穿一套蓝衣服,身上并不脏,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把这个凄惨故事告诉我的人有一天对我说,那个让他疯掉的女孩子以前经常穿一套浅蓝色的衣服。
  我问他:“当年的那个女孩子现在在哪里?”
  他沉默了,自始至终都没告诉我她是谁。
  每一天,疯子手里端着一个饭盒,次次都是选择人走尽时才去买饭。饭盒放在窗口的台板上,永远都是三两饭票,一毛钱菜票,削瘦的形体,人笔直站立,一言不发。
  无论饭菜打多打少,他都不管。饭盒回到窗口,他端起来掉头就走。
  不会再有人来买饭了,窗口在他之后咣当一声关闭。
  如果他没来买饭,食堂的人就会一直等下去。
  有一天,疯子没出现。
  早餐没来。中餐没来。晚餐也没来。
  食堂的人先是私下议论,然后向大队领导汇报。
  保卫科去人,破门而入,发现他死在床上。
  公安局的人很快就来了,把他拉到河边,进行尸检。
  什么都没发现。他被送到山上,就地掩埋。
  坟前,没有墓碑。时间一长,连那个小土堆都找不到了。
  
  二分队也有一些古灵精怪的人。
  烧水的周老头秃顶,脸颊上长了一圈又黑又粗又硬的腮络胡子,全身是毛,嗓门特别大,中气十足,逢人呵呵大笑。他身高还不到一米六,却穿一套大号工作服,裤子很长,卷了好几圈,衣服也很长,把屁股完全罩住了。所幸他没领四十二码的登山靴,否则那双鞋子会像两只小船一样套在他的脚上。
  每年领工作服都会有人说周老头,范大炮也没少瞪眼睛,可周老头硬是要大号工作服,别人气也没办法。
  我第一次见到周老头是在去食堂的桥上。那桥很窄,是用地木梁和机台板搭起来的,架在一条小溪上,没有桥栏。他迎面而来,长着长毛的双手端着一只像小脸盆一样的大碗,里面是一碗满满的米汤,小心翼翼,眼睛不是看着脚下而是盯着碗里的米汤。
  每年元旦这天,周老头都要买一瓶酒,在食堂多买几个菜,把二分队的几个老乡请来吃一餐饭。他儿子也是我们这一批的青工,分在工程队,和他住同一个工棚,用钱就不像他了,大手大脚,不知摆哪家的阔,到了月尾还要向周老头要钱。
  只要食堂买菜的车子回来,周老头就会赶过去帮忙,非常卖力,为的就是在饭起锅后,守在灶台的他能够用勺子慢慢将上面上下翻滚的米汤舀走,锅底最稠的那一部分正好装满一碗。
  因为碍手碍脚,耽误时间,他没少挨大师傅们的骂。
  怎么骂他还是嘿嘿干笑。
  烧水就是他一个人,每天一大早就得起床,晚上很晚还得拿个长铁钩在炉膛底下捅几下,把煤渣勾走,弄得尘灰四起。一层呈糊状的湿煤铺上去,又会引出一股呛人的煤气味。
  下晚班的钻工下山,如果没有热水洗澡,门都会踢掉他的。
  周老头有意思的还在于,每年元旦请老乡吃饭,老乡回请他,却从来不去。
  尽吃他的,又没有回请,老乡不好意思再来了。
  到了新一年的第一天,全分队的人都会看到,几个老乡又一次被他硬拖进工程队的工棚。
  他还特别爱干净,夏天每天最少要洗两个澡,铲了煤的手必用肥皂洗一次,每件工作服都被刷成白颜色。
  作为劳保用品的肥皂每个月只发半条,根本就不够用。要买还买不到,他便经常“豆腐花了腊肉价”,到林场场部的小商店买几块香皂和别人换肥皂。
  不知是皮肤干燥,还是肥皂用得太多,他的两只手皲裂了,一年到头缠着胶布。
  晚上他坐在活动室里,在一盏一百瓦的大灯泡下看报纸。五十多岁的人,眼睛不花。如果没人找他下象棋,一份省报,一份人民日报。他会一字不落,从标题到文章通读一遍。
  有人找他下象棋又是另一回事,报纸马上扔到一边。下棋时他的嗓门特别大,两个人四只手在棋盘上抢棋子。棋盘撕烂了的情形也是有的。撕烂了一次用报纸粘一次,直到后勤车间的万木工做了一副木头象棋盘,这种事才没有再发生。
  叫我无法想象的是,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居然也是当兵出身,上过朝鲜战场,在冰天雪地里把一根脚趾头冻掉了。复员时,他把安置费全拿出来,支援国家建设。
  水泵站的瞎子也非常有意思。他高度近视,戴一副啤酒瓶底一样的眼镜,第一次在路上相遇,他脸贴上来看我,把我吓了一大跳。
  二分队流传着一个这样的笑话,就出在他身上。
  那时候,二分队还在一个名叫杨树坪的矿区。有一天,瞎子骑着一辆借来的自行车,带着老婆去附近的圩镇赶集。路本来就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碰到下坡,就更颠簸了。老婆被颠落下来他居然毫无知晓,勾着头肩膀高耸继续猛踩脚蹬,到了圩集才发现老婆不见了。骑车回去找,老婆还坐在地上,大概是屁股摔痛了,起不来。
  徐添福就更有意思了。
  青工来了后,徐添福如愿以偿,终于告别了被他视为苦海的钻机,调进了水泵站。
  他是上海人,1958年参加工作,我们来时还是二级工。文革时他是我们大队的造反派司令,腰上别着两把枪,带着人到处去打打杀杀。一次攻打县城,带去的人死掉三个,躲在最后督战的他跑得比谁都快,前面的人没退他已跑得没影。后来他也被别人用绳子五花大捆吊起来,拳脚还没落到身上他就像挨刀的猪一样嚎叫。
  徐添福结婚很晚,1970年才从别人手中抢了个当地女知青。结婚之前,他一天到晚黏着那个模样看起来还很不错的女孩子穷追猛打,满嘴的甜言蜜语把女孩子哄得找不到北。等到婚结了,女儿和儿子生下来,老婆就不闻不问了。
  我第一次见到徐添福是在食堂门口。他哈着腰,眉头紧锁,腋下夹着一个饭盒,天不冷,双手却插进袖筒里,走路慢吞吞的,脚后跟着地,给我这样的感觉:他身上有某一个部位很不舒服。
  那时候青工对所有先来者的称呼一律是师傅。有一天我问他:“徐师傅,你为什么这样走路?”
  他眉头拧成结,用手指指着脚:“鸡眼。”
  在七号机的时候,隔三差五他就会捂着肚子进一趟医务所。黎医生见了他就头痛,明明知道其中有假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整个二分队,他休病假最多。
  下了班他不回家,而是到处溜达。一天三餐饭他都在食堂吃,老婆儿女吃什么只有天知道。
  有一天中午,范大炮下山,远远的看见路边睡着两个孩子,男孩约两岁,睡在烈日下,没穿上衣,瘦骨嶙峋,一身污黑像是从炭窑里挖出来的。女孩五六岁,睡在树荫下。他们上山去找一大早出门挖槽子的母亲,又渴又饿又累又困,便在路边睡着了。
  这两个孩子正是徐添福的一对儿女。
  范大炮破口大骂徐添福天杀的,两个孩子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带下山,自掏腰包在食堂给每人买了一份饭菜。
  徐添福厉害的一面,我们这批青工很快就领教了。
  那时候,上海货在全国都走俏。徐添福巧嘴如簧,没几天就和我们这些初来乍到者个个弄出了十二分熟。恰好这年春节徐添福家里有事,带着老婆儿女要回上海。走前的那个晚上,很多青工都去找他,尤其是三八钻的女孩子,一个个把钱往他手里塞。
  从上海回来,什么东西也没给人带。钱又不还给人家,这个月拖下个月,下个月又是下一个月,简直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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