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9-25 22:51:28 字数:3206
二
铁砂沟山高林密。山上有很多古窿洞,被林木覆盖着。洞口都很小,人要匍匐才能进去,里面却很大,有的有房子那么大,有的比篮球场还要大,高的地方距洞顶几十米。黑色的大鸟,蝙蝠,五步蛇和过山风,大大小小的野兽,常常把这里当作天然巢穴。一些窿洞里还有很深的积水。炎热的盛夏,用水壶装一壶水,拿到阳光下,水壶外面马上就挂满了沁出的水珠,摸上去冰凉冰凉。
大窿洞附近多半都会有成堆的黑色矿渣,显然古人提炼技术有限,大量的矿物质还保留在里面,后来这些矿渣都拿去铺马路了,几条通往各个矿区的马路上随处可见。
亿万年前,这里火山频发,留下了众多千奇百怪的地貌,以及与此相伴生的各种矿产。
二分队分队部所在地是一块山间盆地。这是局部地貌,瞎子摸象的说法。从高空向下俯看,这一带是一条大山谷,其间无数的小山谷纵横交错,在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形图上,小虫子一样的蓝色水系千回百转,最终全部滔滔向东。在我们这里,一条小溪蜿蜒而下,从分队部穿过。地势到此变得开阔了,两边有一些农田。由于日照短,地薄水冷,水稻只能种一季,而且要看天吃饭。在一些山沟里,能看到一些冬瓜棚南瓜架,就是结出的瓜果奇形怪状,都长不大。很多东西山民根本不种,最平常的蔬菜就是山民自己要吃也得翻山越岭走很远的路,坐火车到外面去买。
除了当地山民,山上还有一些外省人,在密林深处能看到他们搭建的竹棚。这些外省人的谋生手段五花八门:采集松脂,剥桂皮,烧炭,伐木,放养蜜蜂,养殖香菇……
有些外省人就不知靠什么谋生了。都是单门独户,在竹棚附近,向南的山坡上,有他们开垦的荒地。见有人来他们就会躲起来,我们看到的经常都是一座空棚,打开锅盖,能看到铁锅里有几个红薯或玉米棒子,摸上去有时还是热的。
对于这些人,二分队的人有一个说法,他们都是在逃犯,究竟是政治犯还是刑事犯抑或“五类分子”就说不清楚了。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没有人会关心他们的来处,他们也就得以与大山千万年的冷寂为伴,极其艰难地生存下去。
就像歌中所唱的那样,拂晓,万千只小鸟在林中鼓噪,报道了铁砂沟黎明的到来。
清晨,山脚下缠着轻纱一样的薄雾,林子里传出喔喔的鸡啼之声,有蓝色的炊烟飘出,却看不到人家。风轻轻吹着,一夜之间,好像什么都被水洗过一遍。空气格外清新,深深吸一口,人特别精神。
春天到来的时候,涧水叮咚,到处都拱出了麻绿色的笋尖。一开始只是很小的一点点,一两天后就是肥胖的竹笋,再过些日子又变成了一大片竹节上有白粉的新竹。
一些竹笋甚至长到新盖的工棚里去了,从床底下钻出。如果任其生长,它们就会从窗口斜着伸出,长成奇形怪状一景。
映山红盛开了,漫山遍野红艳艳的一大片。一场大雨之后,山上的雾很浓,对面看不见人。
行走在山道上,脚下突然呼啦啦一阵乱响,七魂就有三魂出窍。这也没什么可怕,不过是一群小鸟腾空而起,让人虚惊一场。
常常有高亢嘹亮的呼唤声在山谷里回荡。
“喂——”
“噢——”
山民们是不会这么叫喊的,只有我们的人隔山打招呼,或者出了事迷了路,需要寻求救援,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有时候,又会听到“嗨哟嗨哟”的号子声,人是看不到的,吼声却是震天动地。
在密密的丛林中,越来越多的机台路穿山越岭,伸向四面八方。
白天,还能听到隆隆的炮声。一声巨响,碎石满天飞。
即使这样,夜里还是会有成群结队的野猪下来,在竹林和灌木丛中拱出一个个大坑,还能看到一些小动物的残骸,野兽排出的粪便时常可见,里面尽是毛发,以及一些尚未消化的骨头。
二分队的炸药库,岩芯库,油库,日后扩建的招待所,以及几栋青工鸳鸯棚,都在这条山沟里。
从大队部出发,前往铁砂沟,必须穿过好几座县城。转入山道不久,一路都是盘山公路。
三十五年后,我一人驾车故地重游。原来的盘山沙石马路已变成水泥路,可仍狭窄惊险,无法拓宽。有好几个地方,我把车停下来,看看前面的路,定定神,这才驱车前行。
当年,到了悬崖绝壁处,站立于最前面那辆卡车上的女孩子都会把眼睛闭上,不敢往两边看。而车子往下冲时,她们又会惊恐万状,尖声叫喊。
曾经有车子从上面摔下,正好砸在下面的车子上,两辆车上的人全没了。
那时候资讯不发达,发生这种事根本不为外界所知。
还有一条路可以进入铁砂沟,就是走铁路。
这条路也不是很好走。起点如果还是大队部,最近的一个火车站也有几十里路。上了火车后,途中要转三次车,最后在一座名叫九龙窠的山区小站下车。
出火车站,不远处有一个渡口,叫大王渡。这里是两条小河的交汇处,水流湍急。一条渡船从早到晚来往于两岸之间,艄公是个老头子,过渡是不用给钱的。
对于大王渡我是再熟悉不过了。以前青工结伴散步,最远的距离就是走到大王渡。情侣们就更不用说了,路再远也不会觉得累。每年休探亲假,我都要从大王渡过渡去对岸坐火车。渡口有一个竹木检查站,还有一棵巨大无比的水杨树:树杆在路边,浓荫蔽日的枝叶却覆盖到了河滩上去了。两边的河滩覆盖着卵石,走过卵石滩,上一段很陡的台阶就是铁路。
前往火车站,行人只能沿着铁路行走。路太窄,一边是千仞高山,一边是深谷。火车一声长鸣从一个个隧道里钻出来呼啸而过,带来一股强大的气流。曾经发生过好几起惨剧:行人被气流卷进轮子底下去了,一路都是碎肉。
在青工频频出事的那几年,我的那位没脸做人的师傅就是在这条铁路上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这次故地重游,我也去了九龙窠火车站,不是乘船过渡,而是开车。在大王渡的上游,大约五百米的样子,从前被两条小河分割的丛林现在变成了通衢,两座水泥桥悬挂在高空中,跨过两条河流,车子可以一直开到站台附近。
九龙窠火车站依然堆积着大量等待往外运出去的木头,这与三十五年前的情形是一样的。一个最大的变化是:火车站附近建起了一个巨大的料场,堆积如山的矿石也在等待往外运。
铁砂沟已成了闻名全国的多金属矿床,每年产出有十多个亿。因为铁砂沟的找矿成就,我们大队成了功勋地质队,一大批人得到了提拔,先后出了二十多名大队长级的干部,还有人去了省局,甚至去了部里。有些人却永远也看不到这一天。这让我心情沉重。
继续前行,我迷路了。
岔路太多,有些是通往各个矿区的水泥路,有些是林场运木头的简易公路,坑坑洼洼,很深的车辄,只能通重型卡车。记忆中那条铺满矿渣岔路口有两棵巨大枫树的沙石路却一直没找到。
我只好弃车步行,沿着一条过去走过无数次的小路向着我心中永远也不会磨灭的那个地方走去。
三十多年前的工棚是一座也看不到了,依山建了许多小洋楼,都是富裕起来的山民建的,这里已形成了一座新的小山村。
在一名热情山民的指点下,我找到了二分队留下的唯一建筑:建在山坡上的炸药库。
屋顶已经坍塌,四面的砖墙仍保持完好,墙脚上长满了青苔,门破烂不堪,上面却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
从门缝往里看,借助屋顶投下的光线,我看到了丛生的杂草和几棵小灌木,居然还有几个霉烂的空炸药箱。
可能是受到我的惊扰,一条两米多长的乌梢蛇笔直蹿上墙壁,从屋檐爬出,迅速消失在屋后的密林中。
以前的球场也看不到了。那里是一块平地,种了一大片桂花树苗。
铁砂沟的桂花树真多啊,又恰逢十月,所到之处,弥漫着沁人肺腑的清香。
我上了距离分队部最近的一条机台路。当年,三八钻的女孩子就是沿着这条机台路去打她们来到铁砂沟的第一个钻孔。
山上的植被生长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不用说隔了这么久,就是几年的功夫,一条机台路就有可能被疯长的草木彻底覆盖。岁月毫不留情地抹去了一些痕迹,从山上冲下来的泥沙和滚下来的巨石会慢慢填平机台所有的空间,恢复山体原来的形态。只有山风依旧,白云悠悠,我已经不可能看到那块人工和炸药开挖出来的曾经高高耸立着三八钻钻塔的平台。
只走了一段,路就不通了。
站在一个山垭口,我鼻子发酸。这里可以看到二分队的全景,我还是一名青工的时候,曾经无数次站在这个地方向下鸟瞰。现在,我还能看到什么?
在一处崩塌的乱石堆里,我找到了一块非常漂亮的矿石,足足有几十斤重,上面嵌满了金光灿烂的黄铁矿和黑色的铅锌矿,出了一身大汗把它搬上车,作为我这趟铁砂沟故地重游的纪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