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魂】 第五章

　　魏佳山等大家走后，什么话也没跟子璐说就进屋休息了，只听到他重重的叹息声，还有像烙煎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便没了声息。
　　子璐的祖父叮嘱了些要爱惜身体用功念书的话后也进了他房里睡去了。他身子骨更不好，有些受不了夜里的风寒，但他今晚咳嗽很有节制。
　　子璐的娘在为他整理行装。实际上行装早打点好了，作为母亲只是习惯了，在儿子临走之前，清一清，怕有什么东西遗失掉。母亲边清理边对他说。冬天的棉衣棉裤一并带上，北京很冷，冬天肯定比咱这里还冷。路上钱要放好，小心别让小偷偷了。出门在外不要乱交朋友，人心隔肚皮。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逢人且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祸往往从口出。交朋友要交好朋友。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没朋友在世上寸步难行。你父亲岁数大了，一天不如一天，再也不能像年轻那会子有所作为了。你祖父又年事以高，哮喘病一年犯好几场。家里挣钱不容易，你在外面可不要乱花钱。富贵人家比不得。当然，太寒酸了让人瞧不起。可人要有志气，要有骨气。钱真不够，就给家里写信，家再穷也还是个家，也不会太怎样委屈你。
　　子璐一边听母亲说话一边望着母亲，他内心颤动个厉害。母亲灶前灶后田间地头山上山下风风雨雨春夏秋冬几十年都没闲过，只要能动弹就是病了她也强撑着为一家人准备饭食，从没听过她抱怨的话。真正病的不能动了，没办法倒在炕上，在家人面前她不好意思，好像她有什么错似的。母亲操劳了一辈子没享过做儿子的一天清福，他这个儿子要来有什么用呢？这一去不知今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还不知能不能真正回来让母亲高兴高兴。前程未卜，他心如刀绞，像在硫磺火湖里煎熬。他恨不得跪在母亲面前抱着母亲痛哭一场，恨不得明天就是高考，他要考出个惊天动地的成绩来让魏家屯得人彻彻底底的高兴一回，让母亲父亲，三爷子还有祖父他们真正为自己骄傲一次。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不自禁的颤栗。他对魏家屯得人犯了罪，他做下了偷梁换柱的勾当，他让魏家屯得人沉浸在虚假的欢乐中。他是一个罪人！他对不住父亲，对不住整个魏家屯得人，对不住日夜操劳的母亲。
　　看着母亲，他颤动着说：“妈，我走了以后，你要多多保重自己，别太过度操劳。该歇时就歇着，别硬撑着劳累，事是做不完的。到外面后，我会挣钱的，你不要太为我操心。
　　“别说傻话了。妈是苦水泡大的人，不做就会生病的。妈也不是豆腐渣还有黄泥捏的，哪能一下子就不顶用了？到北京你可不要忙着去挣钱，读书是大事。日后有你挣钱的时候。有你爹在，钱的事你就别担心了，他会想办法的。”
　　子璐的妈有很多话要说，人多时她都让别人说了，现在夜深人静她才有空儿与儿子述说她的嘱咐。儿子明天就要走了，这一走不晓得还有多少磨难等着他。子璐的母亲该有多少话对他说啊！
　　子璐痛苦的望着母亲。母亲憔悴的脸上刻满了幸福的光芒，子璐心里像有把刀子在细细的切割着自己。他也有许多话要跟母亲说，但是，他又不能说。母亲絮絮叨叨千叮咛万嘱咐，没完没了，直到父亲在那屋吼了一嗓子，鸡叫二遍了还不歇着？母亲这才停了她的话。娘俩各自回房躺下了。
　　这时，满月静悄悄的升起老高，空气里稻子的香味一波一波的传来。夜很静，美丽的月色下正有多少爱情故事在演绎。而只有大山永远神秘的伫立着，让月亮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枝叶间有露水滴答滴答的落下，这是天使的泪滴。
　　秋天的清晨，群山环抱下的魏家屯。显得苍劲而蓊郁。高粱红了，稻子飘香。秋风飒爽，迎面吹来的是阵阵的果熟香。魏家屯的男女老少赶大集似的倾巢而出，送子璐上路。他们聚在魏家屯的中心地带，魏老更的小卖部门口。女人们格外兴奋，在这个时候他们往往表现的十分热乎。女人们像一个演员，在对着子璐依依话别。“子璐啊，日后别忘了你三婶子。子璐到北京后多寄些照片回来，让婶子大娘开开眼，看看老城根天子住过的地方。”就有娃子哭起来，抱着孩子的小媳妇就掀开衣襟，露出雪白的奶子，朝娃子的嘴里一塞，一边说，“子璐兄弟，你嫂子也不指望你什么，就是怀中的娃子，你日后多担待点，多教些读书嚼字的本事，让他将来也像你一样有出息。好歹是你的侄子。”那边又一个嫂子也插了过来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子璐你将来做了大官，多带些人出去，自家人跟你，你放宽心不是，外姓人，怕有暗算……”
　　子璐应了这个又应那个，一张脸红红的全是尴尬样，说的话又语无伦次。子璐娘在一旁抹眼泪，儿行千里母担忧，几个婶娘乐呵呵的数叨她。儿子去读大学，该高兴才是，哭甚？！子璐不敢去看母亲的脸。
　　魏佳山将儿子的行李卷放在地上。他忙着跟几个长辈搭讪。老辈人一个个祝福子璐飞黄腾达，早早成就光宗耀祖的大事。魏佳山把子璐拉到三爷子面前，三爷子摸了摸子璐的头，说，“子璐，到北京后好生把握自己，遇事少说多做，做事要安稳，古话说，顺者昌，逆者亡。凡事多长个心眼。不要与人争强斗胜，要知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把自己放到最低，海之所以伟岸，那时他胸怀广博。忍一时之气，是为了后来的发达，昔日，韩信如不能忍受胯下之辱，怎么会成就后来的大事业？”魏佳山说，“三爷子的话，子璐你可记清楚了。出去后要晓得自己照顾自己。”子璐说，“三爷子，爹，你们说的话我都记下了。我走后，你们要多多保重。”子璐如此一说，魏佳山的眼里竟涌出了泪花。旁边的三爷子笑他，“子璐是个孝顺的孩子，将来发达了，你会享福的。魏佳山也笑了，说，子璐有出息了哪会忘了你们？”
　　三爷子听了，有些不高兴。说，“什么享福不享福的，能享几天福？子璐有出息了是我们魏家兴旺发达的开始！一个大家族的荣辱兴衰，可都指望子璐了。家族旺了，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心也就踏实了。这辈子做牛做马没有白活啊！你们还想什么？”
　　大家听了三爷子的话，顿时鸦雀无声。一脸的肃然和凝重，女人们也不再叽叽喳喳了。他们把目光投向魏子璐，魏子璐难堪的低下头。他感到有无数枚钢针在扎自己的心。
　　“魏子璐，把你的头抬起来，别像个女人似的！三爷子当着魏家人的面儿义正言辞的说。魏子璐心中一震，立时把头抬起来。三爷子郑重其事地说，子璐从现在开始我也不叫你子璐了，你看清楚了，今天姓魏得人基本到齐了，大家为什么来？你比谁都明镜的。往后，你可要下心劲读书。别吃不了三餐饱饭，魏家的兴旺全靠你了。我也许看不到这一天了，他们总会看到这一天！你，你可不能不为魏家人争口气啊！”三爷子说着说着声音嘶哑起来，抹起了老泪。
　　魏姓人都看着三爷子，看着子璐。场面立即安静下来，只有山上阵阵的松涛声，清洌洌的挤将过来，在不厌其烦的寻叙述着大山的故事。
　　魏子璐耐受不了这场面的压力，他的双膝不由自主的朝地上一跪，哭着说，“三爷子，你，你老放心，魏家的父老叔伯婶娘放心，我，我绝不会辜负魏家人的期望的。”
　　三爷子禁不住抽噎起来，三叔和父亲都不敢上前劝慰。他们此刻也管不住自己的泪。
　　在这种场合最伤心的莫过于子璐自己。他既不能劝这个，也无法劝那个，他连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去面对明天，面对魏家的女人们，一个比一个的哭得厉害，他们像比赛似的，不免让子璐想起，族里老丧人时，在乡里请来的哭七棺的女人。子璐这时显得很不自然，说不出的窘态。他想赶紧离开魏家屯，至少现在，他不愿待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三爷子发话了，“佳山，你们上路吧！”
　　魏佳山扛起行李，仿佛几年里，每次为魏子璐送行一样。在众人百感交集的目光中，大踏步的向前走去。他的步子在走出几米远的地方，明显的踉跄了几下，别人没有看清楚，但魏子璐看得真切。
　　魏子璐上前抢过父亲肩上的行李，被父亲的大手推开了，拒绝了。魏子璐只好由着父亲。
　　三爷子看着不忍，吩咐他身边的魏子正说，快去帮帮你二伯，扛扛行李，送他们到洞外天。
　　魏子正才三十岁，刚好是犁田的好手，他几步上前，扛过魏佳山肩上的行李，蹭蹭蹭一会子就闪进了崇山峻岭中。
　　魏佳山与魏子璐转身来和大家告别，随后，他们抄小路追上前面的子正。
　　魏家屯得人站在屯口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很久很久。
　　他们走了很远，还听见魏子璐的母亲在哭。
　　子璐母亲的哭声在稻香风里抖动着许多人生五味杂陈的内容。几个女人声音很大的劝她，嫂子，魏佳山的婆娘啊，娃子是考上大学走的光彩呢，何必哭呢？他们的话语里带着羡慕嫉妒。男人们很少言语，他们静静的站立着，他们是沉默的大山，是一个村庄不朽的灵魂。
　　一行三人终于登上洞外天山顶，俯瞰山下，魏家屯得人还站在那里望着他们。三个人把手扬了扬，叫他们回去。话终究是听不见的，但子璐分明听见母亲难舍难分悲喜交集的哭音。
　　在山顶上歇了会子，魏佳山叫子正回去，子正不依说，他还要送子璐走一程，魏佳山坚决不肯。魏佳山说，你转屯里后叫魏姓人都散了，随便劝劝你伯娘，让她别哭了。现在下山容易。魏子正也不好再坚持，他说了几句勉励子璐的话就回了。
　　魏佳山等子正走远了扛起行李就迈开了步子。这次子璐要自己扛。魏佳山也不说什么，他将儿子一把推开，他不让子璐扛。子璐说，“爹，还是我扛吧。”魏佳山没有理他，继续扛着行李向山下走去。
　　魏子璐又是一阵茫然，六十岁的父亲，还在为自己扛行李。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不禁想起小时候，也是唯一的一次。父亲趴在炕上，给他当马骑。那天，父亲说，“今天我给你当马骑，等我老了，你就该背着我了。”魏子璐当时答应得很爽快。可是，眼下。日渐苍老的父亲，不但没有享受到自己一点福，他还连累爹替他操心。
　　魏子璐的心情很沮丧，他相跟着父亲入了荷花乡界面。父亲一路沉默着，他也一路无语。俩个人像大山一样沉默，冷峻。
　　父亲近几天神情异常，是不是父亲知道了他没有考上大学的情况？不会，一切都安排的天衣无缝十分周密，父亲是不会知道真相的。父亲还是肯定舍不得儿子远行，他不善言辞，所以心情沉重一些。他不让儿子扛行李，不正体现了父亲对儿子大山般的爱吗？
　　魏佳山扛着行李在前头走，一路上，他想着儿子的事儿。儿子没考上大学的事实，他九月十号那一天从班主任家出来后就知道了。那一天，他怀着无比激动和骄傲的情绪走出班主任家，他准备立时到车站搭车回魏家屯，这回，他愿意出车票钱了。一出校门，他看见校门口旁边放着一个大木牌子，那里围着很多人，他也挤了进去。一看，是学校考上大学的学生名单。大红的纸上，第一个学生叫柳向阳，考上了清华大学。人们议论纷纷，说这个学生才十七岁，他父亲是这座城市一家报社的人主编。第二个叫肖克强，他是县委书记的儿子，录取为上海交大。宣传牌上足足写了二百多名学生。北京大学，西北大学，华中理工大学，复旦大学……魏佳山从头到尾也没有看到他儿子的名字。考上北京大学的学生叫吴军。他不由有些恼火，儿子考上的是名牌大学，怎么没写在这上面呢？是不是看花眼了？他跟着又从尾找到头，还是没找到儿子的名字。中年人问，“叫什么名字？”他说，“叫魏子璐。”中年人帮他从头找到尾，说，“没有你儿子的名字。要不，你去问问门卫？宣传牌是他放的，看是不是漏掉了。”
　　魏佳山立马去问门卫。门卫是个年轻的愣头青，每天邮局发来的录取通知书都是先经他登记后再交给班主任，班主任再根据家庭的远近或寄或邮。整个暑假都是这么运作的。魏佳山问，“同志，门外的宣传栏是不是归你管？”门卫说，“是。你老有什么事？”魏佳山说，“上面怎么没有我儿子的名字？”门卫说，“你儿子叫什么名字？”“魏子璐！”魏佳山说。“魏子璐？魏子璐没考上，上面当然没有他的名字！”门卫理直气壮的说。魏佳山一听火了，说，“你年轻人工作这么不负责任？我儿子的录取通知书都发来了，你怎么说没考上呢？你，工作也太不负责人了。告诉你，我儿子考的是北京人民大学。”门卫听了有些不服气，他说，“北京人民大学？北京人民大学只有一个叫吴军。他与你儿子是一个班的。你儿子我认识，成绩好的很，预考全年级第三名，去年考试他生病，没考上。今年不知怎么搞的高考才考了五百二十分。老师们都为他惋惜，说他运气太不好了，不管怎么说他今年也不止考这么多分。可现在又不能查卷子，有什么法子？你怎么说你儿子考上了？这不是白日做梦么？”魏佳山一听火冒三丈，他恨不得上前搧门卫记耳光，他说，“我儿子的通知书都来了，这个月十六号报到。白纸黑字，这还假得了吗？你还说我儿子没考上。要不是看在你年轻的份上，不懂事。我决不饶你！自己的工作都没做好，还在这儿嚼蛆。”
　　门卫是不服输的人，无端的被老人骂了，他心里哪里服？他一时弹起来，怒声说，“我说你儿子没考上就没考上。不信你到学校去问问。你儿子要考上北京人民大学，我就不姓张！”
　　魏佳山一时呆了，傻了。他定定的看着门卫。好半天，他才想，这年轻人没必要和他抬杠，是不是……他马上回头往班主任家跑。一边跑一边说，“不不，你你……你就是瞎说。”
　　魏佳山一进林老师家，林老师就愣住了。魏佳山说，“林，林老师，我来问你，我，我儿子到底考没考上？”林老师知道纸里包不住火，她不的不告诉魏佳山真相。她说，“魏大叔，这全怪我。是我没尽好责任。你千万要挺住。再拼一年，明年一定会考上。我相信你的儿子会有大出息。”
　　魏佳山像遭了雷击一样僵在了那儿，人整个得不省人事，林老师后面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这，这是怎么一回事？这，这可怎么办啊？天老爷啊！你，你就开开眼吧！”说着说着，他抱紧双臂，蹲在地上，呜呜大哭。
　　在班主任家里他不知道呆了多久。出来后他没有去车站坐车。他非常艰难地从小路走回去。到家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上有老，下有小，面对魏家人，他不得不假戏真做，把这喜事筹划好，安排好。只是他明显的瘦了。魏姓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他们没有发现魏佳山的变化。他们只看到魏佳山在忙，一直在忙碌。
　　总算，总算应付过去了。魏佳山稍微松了口气。过去这几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他没想到他在巨大的打击面前没有倒下。这痛苦，这打击。是他人生中从没有过的。而他终于还是挺过来了。家里的事都有条不紊的办了，人情客往的都应付过去了。总算没有露出一点破绽。
　　他知道儿子心里更不好受。儿子比他还痛苦，还要艰难。儿子出了应付伪造的喜庆，他还要想着今后该怎么办。儿子心上的压力更大！肩上的担子重啊！做魏家的儿子不容易。
　　今天早上，他早早就起来了。老伴比他起得早她在灶屋里烧火做饭，早饭是荞麦面饺子。他往灶洞里添了几块柴禾，而后转到儿子的房间。儿子还没醒。昨晚儿子一定哭过，眼睛湿湿的。他看了心里很难受。儿子是懂事的孩子，能做到这份上不容易了。儿子心上的压力太大太沉了。他真想好好跟儿子谈一谈，他要为儿子分担一下痛苦。但他能分担些他的痛苦吗？不能。整个魏家人都指望儿子考上大学，他们对他的期望值太高了。这时候，他没有理由毁灭魏姓人的希望，他怎么不指望儿子继续努力，争取挽回这个耻辱。
　　从儿子房里出来，他走出家门，来到后山那棵白杨树下坐着。他不知坐了多久，抽了一锅又一锅烟。他真想撂挑子，一死了之。又不禁把祖宗骂了几遍。他祈求祖宗保佑儿子考上大学，使他这一生有个盼头。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很久很久，他才站起身回屋里。
　　父子俩步履艰难的到了荷花乡车站。魏佳山见四周无人，他放下行李。用毛巾察汗擦汗，待儿子走进跟前。他定定的看着儿子，足足有三分钟。看的魏子璐心慌。好半天，魏佳山说：“这是魏家人凑起来的四千元钱，你拿着。你的事儿林老师都给我说了。我不怪你。但人要有志向，有骨气，天掉下来都要顶着。人寻死容易，活着却很难。活着要有真本事，要有耐力。这一年，你也不要回来了。一心一意给我读书，明年再考不上大学，就不要回来见我。魏家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魏佳山说完，转身就走，步子有些踉跄。魏子璐犹如五雷轰顶，痴痴地僵立在原地。不多久，只见父亲隐匿在崇山峻岭间。大山静静的挺立着。魏子璐的泪水突奔，顺着父亲远去的背影，还有黑黢黢的山峦一屈腿咕咚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