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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魂第三章

作品名称:山魂      作者:满山红叶      发布时间:2013-09-23 09:39:52      字数:8204

  山,永远是沉默的。
  无数沉默的山绵延着,向天空展示着无所畏惧的魅力。那样倔强,那样执着,这让子璐想起一个图腾但又充满沧桑的民族。风也刮过,雨也浇过,电闪雷鸣夹击过,而群山依然坚守着自己的城池。他们从不轻易向黑暗势力低头,他们赋予了乡村一个怎样的情怀?千百年来,这些泥腿子世世代代守望着清澈如水的家园,一副与天持久的风景画卷,一首流淌在深宅老巷的古老歌谣,在没有山的城市,那些行色匆匆的人流,他们最终艳羡陶渊明似的隐居。大山,一种生命体的永恒杰作,挺立在城市的时间之外,做着深沉的思考。
  已经望了很久的魏子璐,眼里含着泪水,父亲这一生有什么指望?他辛苦劳作,一分钱掰两半花,不就是为了让他出人头地,给他争口气。
  他记得上高三时,是在丁香树开满七色花瓣的季节,一天早自习,跟班的语文老师喊他出去说有人找,他急匆匆走出教室,在学校走廊,父亲像一座山一样站立着,子璐就看见,父亲又扛着一只帆布袋子,草绿色的。鼓囊囊的塞满了东西。父亲,边像个孩子搓着手边说,爹自家里带来你爱吃的葵花籽,那是你妈在灯下剥了好多个晚上,才剥得一铁饭盒葵花籽,父亲说这话,从粗布中山装口袋捏出一枚橘子,“儿子,来吃了吧。这是你城里的姨给的。”他将橘子硬塞再子璐手里,橘子个大柔柔的宣软,特别是那金灿灿的红,一下子勾起了子璐的馋虫。他二话没说,三下五除二拨开了橘皮,囫囵吞枣消灭了橘子。父亲此刻静静地看他,脸上放出慈祥幸福的光彩。只是微笑的变化没有逃过子璐的眸子,父亲高高的喉结不经意的蠕动了几下,他的心立马像被猫抓了难受。
  现在想来,他的表现过于幼稚和单纯,甚至自私。父亲事实上是骗他的,城里的姨从不认他们这门乡下亲戚,父亲的这枚橘子其实是在来县城的路上,在一个卖橘子的摊位前,自脏兮兮的地面捡到的,那枚橘子调皮的轱辘到他脚前,他四下望了望,没有人理会。他怕别人说他乡巴佬,笑话他没吃过橘子,说心里话,魏佳山就是在老婆做子璐月子那年秋天,上县城卖了一只生蛋的鸡,买了一斤橘子,回来让老婆尝尝,那天,他发觉匆匆的人群没有人在乎那枚橘子的存在,所以,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子璐,子璐喜欢吃橘子,家里穷,他只在十岁上吃过一回。他弯下腰,捡起了橘子。做贼了似的迅速离开那个市场。当他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吃掉了橘子,他的胸口暖暖的。
  魏子璐非常仇视自己。今天早上他就不应该让六十岁的父亲去县城看分数。他要没考上,父亲怎么受得了?不孝啊,魏子璐。子璐啊,你什么时候才能让父母,让三爷子还有父老乡亲沾你一点光呢?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什么时候,我魏子璐会叫魏家屯得人不再愁吃愁穿,走上阳光生活大道?
  魏子璐想想就泪流满面。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争气,考个大学会这样难。县城里的干部子弟就没把考大学当回事,他们高中毕业后找工作也不成问题。他班上一位局长的千金读高二时工作就安排好了,每个月工资照拿。局长就怕下来后人家不买他的帐,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因此他先下手为强。现在安排一个工作不容易,哪个像模像样的厂子皆是人满为患,局长大人有先见之明。
  到底还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子女金贵。一想到这儿心里就疼。上天为什么要把人分为三六九等,有钱人的公子小姐生下来吃香的喝辣的,穷人家的娃子就该吃腌咸菜窝窝头?父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飞了,不愁吃不愁穿,愁的是日子如何打发。他们糟践粮食令魏子璐咂舌,早饭时他们把吃不下的馒头饼子油条统统倒进水沟里,像扔手榴弹一样四处乱扔。当做雪球互相击打玩。而他有时,却连咸菜都保证不了,经常吃白饭。有时还要做些让人瞧不起的事,他没钱买牙膏,刷牙时去同学那里挤牙膏,说没时间去买。同学也许不会在乎那点牙膏,但他心里的防线很脆弱,他唯恐同学抢白他。同学即使说了半句带刺的话,他都能与他拼命。班里有几个干部子弟看他的成绩很好时不时的恶作剧戏弄他,一开始他隐忍了,后来,他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了。一次下课后,他出去上厕所,上课时进屋,发现椅子没了。不知是哪位搞得,这时,数学老师腋窝夹着教科书进来了。他只好傻了吧唧的站在那里。这位老师偏偏是个喜欢挖苦人的主儿,他说,“魏子璐,你站在那里卖彪脸哪?这儿可不是演剧的地方。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又说,“我可要上课了哈,总没必要我现在就提前问你吧?”魏子璐脸涨成了猪肝色,但没言语。这时,有学生说,“老师,魏子璐的椅子被人藏起来了。”老师这才恍然大悟,说,“谁这么缺德?”说时,老师叫他把讲台上的那把椅子端过去坐了。
  下课后,那几个学生嬉皮笑脸上前戏弄魏子璐,他顿时火冒三丈,仇恨旋起漫天的巨浪与他们打了一架。但他哪里打得过他们,他像只皮球一样被推来搡去,他一时兴起,拿出兜里的一把小刀向一个同学的脸划去,刀子偏离眉心只一寸之遥,幸亏保留了那只眼睛,为这事,魏子璐差点被开除学籍。
  城里人为什么比乡下人有钱?他们的子女为什么比我们优越?魏子璐弄不明白,想破脑壳也是糊涂。县城里那么多的餐馆酒店,天天贵客盈门,一个一个的腆着啤酒肚子春风得意。魏家屯的人一家家的要精打细算油盐酱醋一年之中还有青黄不接时。这些年党的富民政策好,魏家屯靠山吃山,栽桑养蚕,倒也富裕了一些人家,但因为土地少,出去打工的很多。没有文化没有技术只有卖苦力。要的地方基本是基建队。十足的苦力,危险性也大,安全没有保障,社会上也没有确立对农民工的劳动合同保险,所以,他们是把生命别在裤腰上讨活路的。穷山旮旯的人家秋天时,上山采些药材去乡里的诊所卖,换点胭脂布料什么的。魏子璐家种了两年狗宝,县农业站来人红嘴白牙说好的,秋后一定要外贸公司来收购,结果呢,魏子璐家还有另外几户,辛苦了一年,种的两亩狗宝,根本无人来收购,魏子璐的父亲就挑着担子,将狗宝担到了他读书的县城,碰上好人了,一位中学教师帮忙,给魏子璐家的狗宝连同那几户都找到了地方销售掉了,算盘一拨拉,不多不少只弄个饼子钱。可以说,平时的魏子璐不用零花钱,他的一双球鞋足足穿了两年。高中的三年时间,他只添了一套新衣服。
  上高二时,家里实在凑不足三百元钱的学费,父亲没法子只好叫他在家里捉十只大骨鸡去县城卖,他虽然一百个不愿意,生怕被一中的同学遇上,但不卖鸡他又交不上学杂费,硬着头皮他去了,结果呢,鸡还没卖出一只,就被收税的要了十元钱的摊位费!不交,鸡就会被全部没收,魏子璐真想与胖乎乎的工商打一仗,可他还是忍住了自己的怒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原来城里人有钱,不是正常渠道来的?
  父亲起早贪黑赚的那点钱全用在他身上了。为他读书家里已竭尽全力的,他如再考不上,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他怎么对得起父亲,对得起为了让他复读卖了棺材的祖父?对得起整个魏家屯得人?他简直不敢朝这方面想。
  他焦灼不安的往群山这旮旯的天边望,望着望着,他的眼睛有些累了,望的酸痛了。他禁不住垂下了眼帘,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穷山沟?魏子璐,魏家屯得人目光雪亮的看着你啊!
  一切好像都取决于他是否考上大学。一切又仿佛天意难违。在生与死的界石上,魏子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父亲啊,这会子,你看到了什么样的结局呢?
  他不由自主的抬眼看向荷花乡那条逶迤的土路。陡然,他看到了一个小黑点在快速的向这边移动,一会儿隐逸在草丛中不见了,一会儿又越现出来。那不会是父亲吧?魏子璐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他做了否定,父亲这会子该在县城。这又是谁呢?从这条路上必经的人都是魏家屯的。
  不多时,这人呈现在他的视野里,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父亲。魏子璐中赶紧隐藏在洞外天的大黑石后。他没有勇气迎接父亲,父亲怎么就回来了呢?看他步骤匆匆的样子,凶多吉少啊!但有一点敢肯定,他没去县城!魏子璐的心一紧,完了,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木呆呆的望着父亲急匆匆赶上山顶没有歇息又赶下山去的父亲,心里膨胀着无边无际的恐惧与孤独。
  群山静寂的吓人。
  魏佳山一进魏家屯连气都来不及喘均匀,就高声嚷嚷开了:子璐,子璐啊!你考上了,你考上了,老天开眼了,你考了五百八十分。魏佳山像喝醉了酒的人,他奔跑着,踩着热辣辣的阳光,他要让全屯的魏家人知道,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晓得,儿子魏子璐终于为他扬眉吐气了。他这时候更像一头黑马,撒欢儿奋蹄,他真的想用大喇叭喊一喊。事实上,他不必喊,魏家屯得人也听见了。
  坐在一颗酸枣树下歇凉的三爷呼一下弹了起来,他非常灵活的疾走了几步拦住了魏佳山,问,老二,这是真的吗?啊?我不是在做梦?子璐考上了?”
  中了,考中了。魏佳山无比激动的说,活了大半生,魏佳山从没有今天这样开心过。魏家屯得人听见魏佳山说话,一个个的从家里跑出了.大家围着魏佳山叽叽喳喳好不热闹。都争先恐后的问,考上了?真的考上了?魏佳山不断的点着头,考上了,考上了,几年的心血没有白费。欢乐的气氛将山村点燃了。
  魏佳山的父亲,颤颤巍巍的走出院子,近了跟前说,“佳山,子璐考上了?”
  “考上了,爹!”魏佳山说,老眼里噙着泪花。
  魏佳山的爹说,“我就说过魏家会出个人物,这不,应验了我的话。”三爷子右手捏了把稀稀拉拉的三羊胡子骄傲地对魏家屯人说,“祖坟里的先人们每晚都托梦给我,他们说,别着急三儿,这一代有能人,魏家人会兴旺发达的。子璐将来会有大出息,你们就等着瞧吧。”
  三爷子的话魏家屯得人都信服,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各种各样喜庆祝福的话秋风扫落叶般拂面而来,就是屯子里那棵白杨树上的喜鹊,停在树枝筑起的窝里也幸福的歌唱着。喜庆欢乐的气氛魏家屯是容纳不了,接着,又向魏家屯四周的群山蔓延。天上的太阳灿烂个可以,明晃晃的耀人的眼。
  “哎哎?子璐呢?主角怎么不在?”大家这才想起魏子璐不在现场。“魏子璐去哪里了?”三爷子喜滋滋的问。
  在乡里做治保主任的三叔说,“早晨我看到他跟在二哥身后上了洞外天,不晓得他回来没有?”
  魏佳山的爹说,“他老子前脚走他后面跟,这小子,他是怕再像去年那样没考上,不敢面对,这会子说不准还在山上。”
  “那还不叫人去找?这么大的喜事,他可是天天盼夜夜盼呢,盼的就是这一天,”三爷子急吼吼的说。
  三叔的儿子子心自告奋勇主动去山上找魏子璐,他边跑边喊,“子璐哥,你在哪里?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你考上了。”
  魏佳山再次望着洞外天,寻思,这儿子心思更重了,肩上的担子也加沉了,亏他争气考上了。今年如果再考不上,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呢。想到这里,他觉得不管怎么累怎么付出,值了。人活在这个世上图个啥?人争一口气,佛为一炉香啊!不就图个儿子丫头有出息。不然你说这人还有什么奔头?
  大家呆在村子里约莫有一个钟头,魏子璐和子心就从山上下来了。
  魏子璐一进村,望着乡亲们高兴的样子,他忍不住想哭,哭个天昏地暗。这几年,他太苦了。憋屈压抑,他的神经都快要崩溃了。魏佳山的女人挤过人群,将儿子揽在怀里,抱住子璐的头,娘俩呜呜的哭成一团。魏家屯的很多女人也陪着流泪。
  “这是喜事儿,干嘛要流泪?”三爷子说,朝地上砸了口痰。“老二,现在想想是该怎样操办一下?总不能输给姓王的。人家几十年前儿子考上大学,那个隆重,又是请乡里的社戏,还有城里的剧团。热热闹闹演了三天,咱们也不落后。”
  就是去年,王家考上个大专生,魏家屯还放了一场电影哩!置办了三十桌酒席呢!
  魏佳山皱了下眉头,这喜庆的酒宴是跑不了的,但录取通知书没下来,他的心里还没踏实。治保主任的三弟说,“这回,我们就放三场电影,请乡里说大鼓书的刘瘸子给大家说几场古书。反正是要超过王家人的。”说着话,不由得转头问,“子璐,你第一志愿报的是哪所大学?”
  子璐说,“报的是北大。”
  三叔摸了摸后脑勺说,“以往考大学是等分数出来了后在填志愿表,现在倒好,人心不足蛇吞象,什么都篡改了。分数没出来就填了志愿表。要不会估分,这志愿恐怕就添不好?”三叔是魏家屯唯一在乡政府吃皇粮得人,按理说,三叔是治保主任,有些光儿是可以沾上的,比如,免除子路的学杂费等,但是,三叔为人耿直,坏就坏在他女人身上,这个四川的小南蛮子,真操蛋!见到魏佳山登门,就从门缝看到了,插上门栓,从后门出去了。魏子璐读书没花到三叔一分钱。三叔在人面前,人五人六的,回到家,女人收拾他,治的他服服帖帖!三叔心有余力不足,魏佳山不能怪他,怪只怪自己没能耐,穷鬼一个。他是魏家唯一的干部,穿着四个兜兜的衣服,只要在魏家屯的街头出现,没有人不主动打招呼的。有时候,魏佳山也恨这个世界,人敬有,狗咬丑。他端着国家的饭碗,魏家的老少辈儿,都当他是人物,三爷子也敬他三分。魏家有啥子事,三爷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魏佳贤。
  子璐说,“按理我应该没问题。去年,省里的分数线是五百三十六,今年不会比去年高。不管怎么说,第一志愿没录取,第二志愿肯定没问题。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第一志愿一定会录取。后天,我到县一中看看,落实一下。至于是什么大学,就没必要去细究了。”
  在等录取通知书下来时,大家好庆贺一番。叔伯在心里策划着,魏子璐是魏家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这随礼的金额,一准不能少,加上日后还要给他盘缠,大家议论纷纷,少了吧,于心不忍,多了又拿不出。毕竟魏家屯得人都不富裕,他们在茶余饭后,商量着这件事,魏子璐是魏家的人,大家的心意是,魏佳山为了供他复读,连他爹的棺材都卖了,怎么着也要拉他们一把。
  故事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空,就像魏子璐,当他沉浸在考上大学的兴奋中时,他第一件事,便是来到魏家祖坟,将在小卖店买来的一刀子烧纸,一炷香摆放在祖坟的前边,从口袋掏出火柴,可掏了半天,没找到火柴,天空湛蓝湛蓝的,一群大雁向南飞去,魏子璐不禁苦笑了一下,自己做只候鸟多好,至少可以飞出大山,但眼下,他要走了。通知书一到手,他就该去大学报到了。想起这些,魏子璐不寒而栗,读书太辛苦了,特别是农村的娃子。往事真的不堪回首,魏子璐蹲下身,将膝盖前的几棵杂草拔掉了,扑通跪了下去,他想哭,但是,无泪。烧纸点不着,祖宗会生气的。魏子璐叹了口气,低头把弄那刀子烧纸,他要祭拜他们,感谢他们,更该感谢的是自己的父亲还有祖父。一阵山风袭来,有点薄凉。魏子璐打了个寒颤,嘴唇干裂,这时候,一只粗造的大手在他眼前摊开,手心里赫然窝着一个红红的大苹果,魏子璐一抬脸,就看到父亲喜滋滋的笑颜,他矜持的推了一下,“爹,还是你吃吧,在哪弄的?”
  魏佳山蹲下身,打着了打火机,用一个细树棍子,拨撩着烧纸,那些燃烧后的纸灰,仿佛没有了灵魂的蝴蝶,慢悠悠的从空中飘下来,消失在巨大的尘埃中。魏佳山咕噜了句,“感谢列祖列宗,让我儿子考上大学。今天,我和娃子来谢你们了!子璐,来,叩头,叩响头!”魏佳山孤自先跪下,冲着祖宗的坟墓,嘭嘭嘭,连叩三下!魏子璐明显听到了,父亲叩头时,脑壳碰触地面的脆响。魏子璐照着父亲的样子,也连叩了三下头。夕阳静美,魏子璐突然感到,魏家屯的太阳怎么如此壮观辉煌?
  纸灰燃尽,坟前醒着那枚父子俩谁也没吃的大红苹果。
  第二天,魏子璐没吃早饭兴匆匆的赶往县一中。
  四年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他苦读书。如今这一切真的过去了吗?他为眼前成功的光环感到压抑和无所适从。他突然觉得生的沉重,梦想成真了吗?假若,这仅仅是南柯一梦?他该怎样去面对?他情愿这些只是臆想。父亲母亲的心血没有白费。祖父的寿材没有白卖。三爷子苦苦盼望的结果没有落空。整个魏姓家族的人没有空等。望着县一中高大的校门,庄严地五星红旗,子璐的眼里满了泪水,谁会懂他此刻的心情?错综复杂的情绪海潮般袭来。但他还是雄赳赳气昂昂走进了县一中。
  “呜呜呜……啊啊啊啊……”划破寂静天空的哭声,,一个女孩子的哭声。令魏子璐的心一紧,生命在此刻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不能承受之轻。张目望去,不远处一位老师和几个学生围成了一堵墙。人们在叽叽喳喳声音吵杂不清,但这些声音无法盖住人群中一个女孩子的尖锐哭声,这声音何其的惨烈,仿佛刀子一样剜子璐的心。魏子璐赶紧凑上前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走近前来,才看清这个女孩是高三文科班的谭丽娜。他明白她肯定没考上。谭丽娜整整考了五年,五年的时光啊!她像一棵被岁月瘦的仅剩下一堆骨头架子的风车,不停的旋转,超负荷的运作,到头来失去了自由和自我。完全是为了完成父亲的梦,无奈的去读书。在县城她是有名的高考专业户,屡考屡败。全县所有的高中,她都复读过。她父亲是个泥瓦匠,他辛辛苦苦赚钱供女儿读书考学,是为了圆他的一个梦。他的儿子谭小军十八岁去部队参军,那年南方地区发洪水,谭小军的部队被派往前线抗击洪水。谭小军就是在那次行动中被滚滚的黄河水卷走了,部队给儿子授予了三等功臣,抗洪抢险英雄,但是,他没有机会再看到这个美丽的世界了。剩下这个女儿,他无论如何也要让她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在城市做人上人,不用和锄板打交道。他把整个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尽管女儿一次次高考落榜,可他依旧没有灰心。夜以继日的走乡串屯做瓦匠活儿。他相信铁棒也能磨成针,皇天不负有心人。没想到人有旦夕祸福,天有峰会九转。年前,他给一个农家盖房子,赶上房子上梁那天,他在上面做瓦匠活,因为昨夜下了场小雨,脚下一滑,他像只栽倒葱从房子跌落下来,正巧他的头摔在下边一块大石头上,当场气绝身亡。而现在他的女儿还是无以回报,今年又名落孙山。
  魏子璐愣怔在那里没有动,大脑里异乎寻常的乱,五年,整整五年,谭丽娜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耗在高考的冲刺上。老天啊,为什么就不能让她考上呢?这个社会,为什么是个人吃人的社会?分数真的就决定了一切吗?旧的教育体制以及人才的流动为什么要按照一纸文凭盖棺定论?前年,报纸上报道过,一个成绩突出的女孩子因为误听别人说她没考上的消息,喝敌敌畏自杀了。而实际上她考得非常好,在她那个县城名列文科第二,如没死的话,被录入北大应该没问题!
  竭斯底里的谭丽娜,被老师与学生驾着送出了县一中。空气死一般凝固。
  魏子璐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班主任林老师的家。此时,他脑子里飞转着一个念头,他总算考上了,总算考上了……
  林老师家里聚集了很多来看分数的学生,林老师在和他们交谈今年高考录取方面的信息。他进去后与几个学生打了招呼,随即,他喊了一声,林老师。林老师谈兴正浓,在见到他时,话头立马就断了。人整个的僵在那儿。屋子里静悄悄的,谁也不说话。大家都有些诚惶诚恐的望着他。热闹的场面顿时像三伏天下了场意外冰雹。冷的渗人。
  魏子璐不清楚老师和同学怎么一下子都变了神态,他问林老师,我的分数条呢?话才出口,他陡然意识到什么,一种不祥的东西在老师和同学中迅速蔓延开来……是不是又……他不相信这个结局,杀了他也不相信。他冲上前去问林老师,我的分数条呢?林老师很为难的将分数条给了他。他接过手一看,晴天一个霹雷,一盆冷彻透骨的凉水疯狂的倾泻在他头上,他开始哆嗦起来,心也变成了一块坚冰,巨大得死亡恐惧在他周身膨胀。猛地,一声狂嘶挤破他的喉管,在天地间炸响,“不……不,这不是我的!他上前抓住林老师的衣衫,拼命的喊叫,这不是我的!这不是我的!林老师你弄错了,你弄错了。”
  林老师和同学被魏子璐的举动惊呆了,大家紧张的喘不上来气。
  “魏子璐,请你冷静一下,这一次,这一次没考好,还有下一次……还有明年……机会还有的。”林老师满眼都是愧疚,那种母亲一样撕心裂肺的难受,使林老师将魏子璐拥在怀里,右手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明年……你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不不,这绝对不是我的,林老师,是你搞错了吧?!啊?你告诉魏子璐这不是真的好吗?”林老师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小小的心脏已经鼓胀的快要爆炸。林老师的手被抓破了,他还是在拼命的摇晃林老师的胳膊,“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你们你们一定弄错了!”他的人像头暴怒的狮子,他挣脱开林老师的羁绊,一步步向后退,一步步的向后退,林老师在心里一句一句的找着安慰他的话。而他,魏子璐,这时候,谁又安抚的了?魏子璐在退了十几步之后。定定的站住了,然后,更加痛苦地嘶叫了一声,发疯的冲出了校门。
  林老师他们目瞪口呆的傻在那里。
  九月的日头,俨然没有了夏季炽热的色彩。一中这个时候出奇的宁静。人,谁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就像苦读多少寒窗岁月的高中生们,他们的命运难道就仅仅制约在那张小小的可怕的录取通知书吗?一路向着小县城最大的人工湖奔去的魏子璐,他真的要选择赤裸裸的离开吗?什么才是穷人家的孩子最好的归属?天是沉默的,大地也是沉默的,魏子璐的世界,只有萧瑟的秋风,还有越来越靠近自己的人工大湖泊。那么清澈,碧波荡漾。湖心还有几支小舟在自由自在的游弋。泪水模糊了魏子璐的视线,他大脑一片空白,他所触及的是尽快的结束一切,他觉得天堂里的祖母在向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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