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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魂第二章

作品名称:山魂      作者:满山红叶      发布时间:2013-09-21 21:41:39      字数:8531

  魏子璐坐在洞外天的山巅望着绵延起伏的山峦有些发憷。他骤然感觉天地间悬着一个巨大的冷,一种摄人心魄的孤独在一步步逼近自己,他感到恐惧前所未有的寂寞,各种思绪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遮住,喘不上气儿,他在矛盾和纠结中瘦成了一座弯弯的拱桥。他禁不住颤栗了一下,接着又颤栗了一下,浑身抖个不停,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倘若他真的没考上?他不敢去想。一想他的心就颤栗个不停。父亲这个时候肯定到了荷花乡。他心里又塞满了愧疚与自责。他觉得实在对不起父亲。父亲这么大岁数了还在为他辛苦操劳,还要为他去带看高考分数,他这个做小辈的哪还有点人情味?他怕去看分数,难道父亲就不怕看分数吗?
  早晨父亲一出门他就悄悄跟在后面。父亲艰难地攀上洞外天山顶后就没歇脚下山去了。望着渐渐消失的父亲的背影,他真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让滚烫的泪水卸去心头的郁闷与无奈。但他强忍住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对着冷漠的群山他发出了狼一样的嚎声,有时候他想做一匹狂野的狼,无拘无束的在沙漠或原始大森林度过一生,不需要去面对林林种种的责任义务还有多重角色。只是这仅仅是个梦,无法实现的梦。今年他要是还没考上,他就——不敢想象了。
  去年八月末,魏子璐去学校探问复读的情况。父亲坚决要他复读一年,整个魏家屯得人都希望他复读,而他也想试一试。他不信他就考不上大学。可当他看到学校门口的缴费情况,他的心顿时犹如跌进冰窖。按着他的分数复读的话要交一千二百元。再加上各种杂费也要一千五百元!家里哪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这个书看来是没发读了。他怀着苦涩而沉闷的心情回到家,他对在院里剁红薯喂猪的父亲说,他不想读了。他要在家种地,替父亲减轻负担。魏佳山愣怔了片刻说,你说什么?他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这回魏佳山听清了,他猛地对着儿子的脸扇了一巴掌。他暴跳如雷,颤着声说,地是你种的吗?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魏子璐随手捂着脸,便有血从指间淌了出来。静静的滴落在地上。
  很快,魏佳山明白了儿子不复读的原因。他心里很内疚,儿子这么大了,他不应该打他,儿子是为了这个家着想,仓促间家里拿不出这些钱,但儿子却不懂为父的心。魏佳山心里说,就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他也要供儿子读书。
  那天,魏佳山来到祖坟前烧了几柱香,一刀子烧纸,跪着祖坟前叩响头,抠的巴巴响。他求求列祖列宗,保佑魏子璐逢凶化吉,早成大器明年复读,我魏佳山就是变牛做马,只要能让魏子璐出息。列祖列宗保佑保佑他吧!祈求完毕,他马不停蹄的在亲戚邻居中求爷爷告奶奶凑钱。
  魏家的亲戚不多,三天两天就跑完了。但钱却难借了,三天下来借了伍佰元。山旮旯的人家,你家知道我家,一条街筒子,西边说话,东边就搭讪。放个屁都能闻到臭味。在这一年之中有几家存着钱等着你来借?几户有点钱的人家一看魏佳山上有老下有小,自己也过了六十岁的坎儿,钱借去了还真不知道牛年马月换。就是念出书来又如何?他们考虑再三,如何敢借钱给他?给个二三十元打发算了。也是尽尽亲戚的东道主之意。
  魏佳山急眼了。还差那么多钱,哪里去弄呢?魏家屯虽然魏姓人多,但一副扁担挑红薯,都一般沉。没有大钱的主儿。魏佳山法子想尽了,也没凑够复读的钱。只有干着急,看来魏子璐复读的希望不大了。
  清晨几只喜鹊从门前那棵大白杨树上,唧唧喳喳飞到了屋檐下,在魏佳山的窗前停了很久,魏佳山坐在炕上抽闷烟,一袋烟已经抽完了,他狠狠地把烟杆的铁锅头往炕沿一磕,接着又添上了一锅烟,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烟火星掐灭了。想想就难受,久猴急,这穷人家的娃子,读书比登天还难。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他爹魏庆林总这么说他的。如此一想,他将烟枪别在裤腰上,向村子里走去,他要向父老乡亲们借一借。
  魏佳山才走了几步,西厦里放在两条宽宽长板凳上的寿材映入眼帘。他止了步,而后蹲了下来。这是魏庆林的寿材,卖了?怕父亲不让,骂他不孝子孙。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父亲有病,说不定哪一天就走了。到时没寿材咋办?不行!鬼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种卑鄙的想法!他感到羞愧难当,作为儿子,他没能让父亲过上舒舒坦坦的日子,还恬不知耻要将父亲自己积攒的寿材给卖了!
  可是……可是到哪里去弄那一千元呢?卖血?前年屯里马老三为了给老婆治病,到城里卖血,这家活像瘦狗,那血却源源不断,一年卖两次,最后那次没走出医院,就一头栽倒在地上。身子发虚,回家又没营养补补,整个人粗活累活干不了,一张脸蜡黄蜡黄的,靠政府救济。想到这里,魏佳山深吸了一口凉气,不,他不能去卖血,要是他倒了,这个家就坍塌了。
  佳山……佳山是父亲在西房喊他。父亲喊了他一句后,又禁不住拉起了风匣。他的喉管像有一只风轮在转动,转到高处时几乎背过气去。魏佳山赶紧倒了一杯温开水进到房里,他把碗放在炕边,人上前给父亲捶背。魏庆林总算缓过一口气。气一顺,魏庆林就问:“你的钱凑得怎么样了?”他只有如实相告,“还差一千,亲戚邻居都跑遍了……”
  “那你再跑啊?!还在家望着我干什么?我能咳出钱?”
  魏佳山没吱声,他说不出口。他一说怕父亲着急。
  “你哑巴了?魏庆林火了,“还不快去想办法!”
  魏佳山本想告诉父亲他已经没有办法了,临了,他还是没说出口。他怕伤了父亲的心,他闷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魏庆林也懒得理他,独自在那里拉风匣似的咳。
  “爹,我……”魏佳山终于鼓足勇气,硬了硬心肠说:“我,我想和你商量个事,不知你同不同意?”
  “有啥事,你就直说,干嘛吞吞吐吐!”
  “我……我想把你的寿材卖了。”魏佳山支支吾吾的说。
  “什么?你再说一遍?”魏庆林一翻身坐了起来,他的老眼直直的盯着魏佳山。
  魏佳山将才说的话重复了一下,他说:“年底,年底我就找木匠再做一副!”
  这句话魏庆林是听清楚了,他一时怒从心头起,破口大骂,“你——你个不孝子孙,亏你想得出,卖我的寿材,你怎么不把我也卖了!自己的儿子念书,你搞不到书钱,却来卖老子的棺材!哼!你你你——真是有种!”魏庆林还想骂,但是一口痰堵在嗓子眼,他禁不住一阵狂咳,身体构成了大虾状。脸扭曲的恐怖着。
  魏佳山顿时慌了手脚,急急上前给爹捶背。魏庆林一把推开他,叫他滚蛋。魏佳山看到父亲这个样子,只好退出房间。出了西房,刚好碰上子璐,他就叫儿子进屋给他爹捶捶背。魏子璐赶忙进了屋,一边给祖父捶背,一边心里六神无主的不知该说什么。捶了一会儿,魏庆林重重的吁了口气,吐出一口浓痰,这才缓过气来。他定定的看着魏子璐,干涸的眼睛里流出浑浊的老泪。他抚摸着子璐的头,很想说话,却一句也没说。
  不晓得过了多久,魏庆林及拉着那双布鞋,走出了房门。他来到偏厦里他的寿材前,反复的抚摸它,仿佛是在抚摸他已经脱离躯壳的灵魂。他哽咽着说,只好让别人来睡你了。能睡你的人真有福,这可是真宗的红松木!能让子璐读上书,也值了。他侧过脸,对着里面喊,佳山,你来一下。
  魏佳山沾着一手的苞谷面子从厨房出来,女人走娘家去了,还没回。女人也是没法子,她回娘家是为了说服他大哥,做林业站站长的亲哥哥,给外甥复读出点钱。魏佳山明白,他大舅子是不会借钱。去了也白去,女人说总的也要试一试。就去了,还破费了几斤红小豆呢。
  “卖了吧!价钱卖好点,别亏了它,这可是刷了三遍漆的。说完,他老泪纵横的走出大门。他跟斗流星去了祖坟,天放灰时才回来。
  这天晚上,魏子璐哭了。
  从娘家赶回来的翠翠,空着两手。一家人阴沉沉的没有生气。
  魏子璐的心绷得紧紧的,脑海里波涛汹涌着千思万绪。他立志明年一定考上大学,可他想立志也不一定就考上大学,要考不上怎么办?世事难料,谁有保证明年能考上大学呢?他不敢想象,他像被掏空了的稻草人,这个时候,父亲又开口说话了,他闷着头抽烟,到夜深了才说了一句话,他说,子璐,明年你在考不上,就不要进这个家门了。
  没几天,魏庆林的寿材就卖了。这么好的寿材,要是赶在腊月期间一准会卖个好价钱。最少也能卖一千。现在卖了,就亏了,才五百元。魏佳山不敢对老子说。
  寿材卖了后,好点凑足了去一中复读的钱,魏子璐这才在魏家屯人充满期待的目光中背着行李上路了。在上路的一霎那,他想起了破釜沉舟的意义所在。
  望着绵延不绝的山峰,魏子璐眼里涌出了泪花,那一天,他背着行李走上洞外天山顶时,心里陡然升起要解决自己一生的念头。他觉得做人太难了,太痛苦了,死了一了百了,不用再这么煞费苦心的去学习,为了所谓的功名,套上没有自由的枷锁。现在,这个念头又一次闪现在脑际,他已经有一种预感,这会再考不上怎么办?
  绵延的群山大佛一样静坐着,冷冷的看着他。脚下的野菊花开的争奇斗艳,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魏佳山赶到荷花乡车站时,从大岭那边开过来的车还没到。还好,他想晚上不必在城里歇息了,回魏家屯事不成问题的。他松了一口气,人这时候才感觉到疲乏无力,他就蹲在一个台阶上抽烟,从清晨到现在他已经走了二十多里山路。
  荷花乡是个小乡。一条街一目了然的裸露在人们的眼皮底下。周围的老百姓不用去想就知道哪家是食品店,哪家是澡堂子。哪家是餐馆,哪家是理发店。几十年风雨变幻,街道两旁的房屋也在改变,原先的茅草屋现在都是砖瓦结构的海青房,还有几幢楼房。人就是奇怪,天天看着并未觉得他的变化,几十年下来变化却让人惊异。那几家食品店供销社都换成了大倒置房。其余的居民也都是瓦房了。那时候,街上的居民与山里的人家没什么区别。都是种田的,买盐,煤油,布料,鞋,雨伞等到供销社去买。买肉,当然社员们很少买肉,大多是公家单位的人买,专买专卖,一切都用供应票,正规的很。供销社的日用百货不少社员想偷,也曾发生过不少人半夜把供销社的墙角挖通爬进去偷东西的案件,有不少供销社的房子是土木结构,为了防止有人打洞偷东西,不少供销社就把土砖房子换成了石头水泥房子,荷花乡的供销社也不例外,房屋的四面墙都用水泥和石头垒的。这样要想再打洞进去就费劲了。这以后,只时常听说有社员挖队里仓库保管员的墙角。
  现在,临街的房子都成了店铺,一家一户一个店,红砖楼房唢呐唱,昔日愁眉不展靠锄头吃饭的苦男女,如今一个个成了风光无限的老板。倒是先前吃公家粮的售货员们一个个愁眉不展了,他们弄不过个体户。个体户门一个个八面玲珑小嘴甜蜜蜜的喊着,眼睛瞅着四乡八屯赶集的男男女女皱巴巴的口袋,诱惑的话语让老实巴交的百姓不买点什么过意不去。什么降价大处理,什么折血本大甩卖。实际上都是他们用来招揽顾客的手段,望着买主喜滋滋的离去的背影,他们会暗自嘀咕,一帮傻了吧唧的玩意。一边嘀咕还掏出两块钱一盒的大生产,叼在嘴上玩味着。而此时县城的批发商们却抽着很贵的阿诗玛。
  魏佳山不会去想这些,此时,他一门心思的等车。眼前的这条公路一边通向盖州,一边去往大连。荷花乡处在两个邻县的交界地。在千山山脉尾端,除了山就是山。一袋烟抽完,魏佳山的身上舒服多了。见车还没有来,他不自觉地又想起儿子的事。今年儿子要在没考上,他真该骂老爷子的娘。骂天老爷?他不敢,儿子的命运还掌握在他手里。魏佳山又赶忙在心里祈求,今年我儿子要考中了,我买十万张烧纸,烧十天十夜香烛。
  “狗日的,我语文考了九十二分,考完之后,老师和我对了卷子,我最少也有一百三十分,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搞的,只给了九十二分。我无论如何也不信。”
  “可以查卷子,你到招生办去交十元钱,他们会帮你查。”
  “查卷子?谁个信?十元钱一课,就知道是上面糊弄人,真要查得出来就好了,就怕查不出来,白花了冤枉钱。”
  “老师说,大热天批卷子有什么法子?批卷子的老师也不见得百分之百的准确。特别是语文,眼一花,随便判个分数也不是不可能。”
  “唉,今年的高考分数线也不知是多少?”
  “怕不会高于去年?招生名额一下子增加这么多。”
  “不一定啊,水涨船高,分数线高点也有可能。今年的高考作文普遍反映比去年好写一些。”
  “怎么样……过两天不就知道了。关键是考分,考分高,不管他分数线低也好高也好,咱们都稳坐钓鱼台。”
  魏佳山刚添的一袋烟忘了抽,他聚精会神地望着旁边不到三米远的三个后生。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三个后生不说话了他还在痴痴的看着。
  怎么不说了?魏佳山还在等待着,希望他们再说点什么。
  他们也在等车,这个时候,他们没兴趣说话了。
  魏佳山等了好一会儿,见他们不再说话了,就凑上前去,问:“你们都是县一中的?”三个后生看了他一眼,其中一个说:“是又怎么样?”
  魏佳山说:“要是的,我就是想问问魏子璐考得咋样?”
  三个后生互相望了一眼,一个说:“魏子璐是复读生。他的成绩在全校基本上是前二十名。这回他肯定考得很好。”
  "他考了多少分?”魏佳山急切地问。
  三个后生不想回答。魏佳山不清楚学校应届毕业生有仇视复读生的情况。年年高考复读生总比应届毕业生考上的多,多读一两年总比少读一年两年强得多。应届生认为复读生抢占了他们的名额。如果没有复读,应届毕业生考上的肯定多。分数也就不会那么高了。
  “哎哎,你们就告诉我这个老头呗,免得我跑着这趟冤枉路。”魏佳山近乎是哀求似的说。
  “听说他考了五百八十分。”一个后生见他这么急切的问,随口答道。
  “五百八十分?不会吧?”魏佳山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谁骗你干嘛?……不信你自己到一中去看看。”说完,三个后生扔下魏佳山一个人在那里想,转身离开了他。他们又扎在不远处的一家食品店门前继续他们的话题。
  魏佳山眼里喷溅出喜悦的泪花,人整个的有些晕乎乎的。待他醒过神来,三个后生不见了,再以撒目,又看见了他们。他又急忙赶了过去,问:“后生们,魏子璐真的考了这么多分?可不要骗老头子呀。”
  三个后生被突然打断了话题,有些不耐烦了,一个说:“哪个骗你?要不信你就到一中去看看嘛!”,说罢,他们不理他径直朝别处去了。
  魏佳山这回算是全信了。五百八十分考上大学没问题。去年高考分数五百三十分,今年再涨也涨不到六十多分吧?想到这里,他不仅一拍大腿,立马就往回走,他想没必要花着冤枉钱去县城了,三个后生跟魏子璐是一个学校的,他们说的不会有错。
  魏佳山立马往回赶。人逢喜事精神爽,回家的路他不是在走,而是在飞,翻洞外天时,他没费多大劲就上去了。有过往的人无不惊讶,这老头儿不是羊角风啊?怎么猴子一样机灵,这样崎岖不平的山路,他居然跑的像飞了。魏佳山管不了那么多,他只想尽快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魏家屯的所有人。太阳在他的眼里终于有了血色,天空也比往昔湛蓝了许多。
  绵延不绝的群山在此刻给予魏子璐的冷漠,已经像一柄利剑穿透了他的心海。不是每一个故事的主人公都有美好的结局。不是所有的活着都是月圆之夜的完满。就像魏子璐为了读书,为了实现所谓的家族之梦。他不得不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尽管伤痕累累也必须咬着牙坚持着。
  群山的静默恰恰是一尊没有热血的佛,高深莫测而又在幂幂之中掌握着人超度的权柄。魏子璐坐在山顶有些接受不了这旷日持久的压力。但是,这一切又无法使自己畅快淋漓的书写。他把眼睛投向山下的荷花乡。父亲乘上了客车没有?这个时候,老日头的光辉明白无误地告诉他,父亲应该是乘上了从大岭村开往县城的客车。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正好是十点。他抬头望了下太阳,太阳很烈的刺了他一下。他不自觉的低下了头,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娃子。他估摸着,上午十一点父亲就该在一中了,那时他考了多少分,父亲就会知道。决定他命运的分线,何其令他迷茫,四年了,他在心里不断的祈求,分数一定要超过去年。但愿他的分数会给父亲一个莫大的惊喜。
  父亲太辛苦了,他兜兜转转的想把内心的疼都宣泄在此时的寂静中。他有些不敢想象父亲刻满皱纹的老脸,不敢想象父亲操劳耕作的一生,他将用什么陪父亲度过晚景。这么大年纪还要为他奔波,做儿子的还不能尽一点孝心,让他享几天清福,他这个做儿子的有什么用?苟延残喘的活在世上,不如悲壮的死去。他想不通,山里的娃难道除了读书就没有任何出路了吗?强大的家族赋予自己的使命,魏子璐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次,他要是再考不上,没有脸面对父亲,更别说整个魏家屯得人。他的脸丢了,是他一个人的事,可父亲,父亲在魏家族人面前怎么站的直腰杆?他养了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儿子,算是丢尽了他的脸。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在隐隐作疼。四年前,父亲满怀喜悦的送他去县一中上学,那天,秋高气爽。他替他背着行李卷,在魏家屯人羡慕的目光中精神抖擞的送儿子去县城。魏子璐清楚的记得,父亲穿着粗布的灰色短袖上衣,咖啡色半大裤衩子。他的肩上搭着一条乳白色毛巾。这一天的父亲,格外的高兴,他扛着行李走在魏家屯街上很有些炫耀与张扬。看上去像在一屯人面前表演,父亲从来都没有这样夸张的举动,他给人的印象始终是愁苦着一张脸。
  那一天,魏家屯得人倾巷而出。放着鞭炮,敲着锣鼓,吹着唢呐,送父亲和他出魏家屯,过了几道山梁,他们在洞外天的山脚下停下了。男女老少有说有笑喜气洋洋,像过大年。他们说着恭喜吉祥鼓励的话,希望的词汇在时空中碰撞,欢乐的气氛将整个山丛渲染的充满迷幻色彩。
  到了洞外天山脚下,父亲让大家止步,父亲喜泪纵横地说,托祖宗的鸿福,托大家的的福,还有三爷子得福,魏子璐考上了县一中,对他来说这只是刚刚起步,日后他能不能考上大学就全在他的努力和造化了。……子璐,你今天跪着向大家起誓,一定要狠心读书,绝不贪玩,争取考上国家名牌大学。
  魏子璐极不情愿的往地上一跪,向大家向魏家屯的山山水水天地发誓,绝不辜负大家的厚望,一定考上国家名牌大学。
  一家子的三叔赶忙上前要扶起魏子璐,三叔说跪不得,折煞了文曲星我们消受不得。
  魏佳山说,不管文曲星还是武曲星,祖宗的礼法还是要的。三弟,你别拦着他,让他跪,让他心里明白他的分量,明白魏家屯人的心愿。子璐给大家叩头。
  魏子璐立时给大家叩了三个响头。叩完,他和父亲上了洞外天顶。那些族人都目送他们,他们走出很远了,魏子璐回头一看,这些人还在那里张望。
  父亲扛着行李一步一步地走在前面,他看不下去了,他要自己扛,父亲不同意。父亲说,以后有的是机会你自己扛行李。在洞外天山顶时,父亲放下行李卷歇息,他一边擦汗一边对子璐说,整个魏家屯得人都在看着你,你可千万争口气,到县城后决不能玩花了心。不能跟县城的孩子比,更不要跟有钱人的孩子比。魏子璐说,这你放心,我一定会考上大学的,父亲说,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三年后见分晓。你也看见了,一屯子的人怎样的心情。魏子璐说,他知道。父亲说,知道就中。说罢,他又扛起行李卷下山。子璐看着于心不忍,父亲毕竟是六十岁的人了,他坚决要自己扛着,但父亲就是不肯,他扛着儿子的行李卷直往山下的车站奔。这一上一下几十里山路,父亲没有让他扛一次行李。
  乘客车到县城后,父亲还是不让他扛。九月的天气还是很热,太阳十分倔强的坚持着夏天的淫威。人们说这是秋瞎子。父亲扛着大行李卷气宇轩昂的走在县城街面上,他的背上湿了一大块,汗衫紧紧贴在背上。魏子璐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一路上父亲的背从没有干过,汗水湿透了他的汗衫。他用来擦脸的毛巾拧了一次又一次。父亲扛得是他的行李,而实际上是他的希望。父亲他是把另外一副担子压在他的肩上,那时候他还不明白这幅担子的沉重,他沉浸在升到县一中的喜悦中,现在他才感觉到这幅担子的沉重。他清楚父亲的心是望子成龙。父亲的脊背告诉他,没考上大学你有何颜面见魏家屯得人?
  到县一中后,父亲满面春风的把行李放在报到处的水泥地上,他叫子璐去报名,他照看行李。父亲骄傲的神情像个孩子,他一边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汗,一边幸福的用眼睛四处撒目。儿子能考上县一中,做父亲的分量重了千斤,光彩了整个荷花乡。儿子要是努力把重点大学考上,他的分量就会重万斤了。光彩了整个县也说不定,三爷子说他不信魏家屯得人没有出头之日,他说他看不到魏家出个人物他就闭不上眼。一屯子的人都说,子璐将来一定会成为人物。这个,他坚信不疑。
  子璐报完名,父亲把行李送进宿舍。宿舍里有六张双层床,要住十几个学生。先住进来的已有三个学生。父亲对他说,凡事要赶早,迟了什么事都吃亏。父亲细细打量了一番后,选了一张靠近最里边的一张上铺对子璐说,这儿最安全,贼光顾的少。子璐红了脸没吱声。父亲把行李放好后对他说,他还要赶回去,子璐叫他住一晚上,父亲说,家里怎么放的下?你又不是不知道。子璐说,都快四点了,怕赶不上回乡的车了。父亲说,这点路算什么,过去我挑大扁担一天走一两百里路不成问题。子璐只好让父亲回家。他送父亲到校门口,父亲很有些依依不舍,父亲说,你的铺不要与别人换了。你要好好读书,不要学那些孩子吃喝玩乐不求上进。
  不要与人攀比。吃是要吃饱的,正在长身体。子璐叫父亲放心,父亲认认真真盯了他一会儿后,笑了笑,说,我知道我的话是多余的,你打小就不要人操心呢,爹说说而已。说完,父亲转身走了。他的灰色短衫和咖啡色半大裤衩子,在一阵小风中瑟缩了一下,在城里那些花花绿绿的裙子和各式各样西装名牌的衬托下显得越发的土气。,他是一道与城市格格不入的风景,他只属于永远的大山。父亲却走得急急匆匆而又旁若无人,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热闹的街道拐角处。但愿今夜月满圆。子璐想。这一天是九月一号,但农历他想不起来了。他初来乍到,想问问同学,没好意思。
  山以永恒的姿势沉默的望着魏子璐。一只苍鹰在洞外天上空盘横,它搏击苍穹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子璐很艳羡。太阳已快奔上天顶了,魏家屯袅起了几缕炊烟,它们升起老高却不见散去。
  魏子璐出神的望着绵延的群山。突然地,他看见父亲的背影在群山之间越来越清晰,那件湿透了的旧汗衫紧紧贴在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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